第二章?阿枝船上救人
那双眼睛像浓密的烟雾中透出来的一线亮光，而这一线的求救亮光，正映进阿枝的目光里，就在他轰然倒地的那一刻，他划过空中失控的一只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她的脚踝，她的脚๐腕真实地感到了一只冰凉的手，用力一拉的力度，这只手瞬间又脱开了，随着身体重重地摔在船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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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早，阿枝便挎个竹篮，踩着山道上的露水下山了。阿枝身着白底兰花的土布褂，宽大的袖口，像两只蝴蝶在晨风中忽闪忽闪的飘动。
阿枝这是送白木香去虎门的姑姑家，姑姑的女儿翠平1้0天之后要出嫁，需要白木香在出嫁的前一天煲白木香水沐香浴ภ。
自古莞人就有沐香浴ภ的习俗，特别是儿女嫁娶，男女双方แ的父母都要煲白木香水，让新郎新娘焚香沐浴ภ，沐浴仪式后的新า人要穿银衣，拜祖宗、敬菩萨，这是婚嫁男女必须ี的仪式。
原本这送白木香的事是该阿枝的父亲易天农亲自去的，可是易天农忙于手头的农活，一时抽不开身，便打发女儿阿枝去。
阿枝出门的时候阿妈对她说：“去了姑姑家要学学表姐翠平，出嫁时该做些什么，到เ年底轮到你出嫁了……”母亲的目光中ณ交织着慈爱和雄，阿枝便把头低下了。
阿枝和翠平是表姐妹，翠平比阿枝大两岁，俩人在一起玩耍无话不讲，平日里翠平家的凤仙花开了，把花朵儿摘下用石硇舂碎了，等表妹阿枝来染指甲â，凤仙花的花汁涂在指甲上，过一夜便染成红色，指甲盖又红又亮，煞是好看，姐妹俩看着一双被染得鲜ຒ红的手指，欢喜的不得了。到了秋天阿枝家香园凿香的日子，翠平自然也要去大岭山，姐妹俩到山上挖香根、凿香片，看父亲把凿下来的香木堆放在屋门前的晒场上。她们俩就偷偷拣一些好香块，一片片用丝线串起来，挂在贴胸ถ的胸前，不让人看见。天长日久ื，姐妹俩便把身藏的香拿到墟市与外来的香商换些头饰、脂ฦ粉、花绸手绢什么的。香商们是很喜欢重金换取女孩儿们的香物的，女孩儿收藏的香片，精巧玲珑，香气特别ี。他们把女孩子的藏香叫着“女儿香”。再说“女儿香”在东莞是有着她特殊的历史渊源和她深藏的秘密的，这自然是和女孩儿纯洁的身体有关。
所以，阿枝身藏的香片是不轻易卖给人家的。阿枝平时帮父亲晾晒香木时，见到เ乖巧的香片，捡起来存放在自己的香盒里，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欣赏，香气便在女孩儿的手指尖缭绕。那ว香气最令女孩儿痴迷，幽幽儿像清甜香梨、像蜜桂花儿、又像风儿吹拂着的玉兰花的阵阵芳馨，女孩儿自然是闻不够，玩不够，用绸缎布料绣了香袋，把香片悉数装ณ进香袋里，系一根红丝线挂在胸前，香片儿朝朝暮暮地吸了女孩儿靛味和汗味，木纹中的香脂ฦ溢出，香气更是十分撩人。平日里，女孩儿最大的快乐就是父亲送她的一些好香片，比如鹧鸪斑、黄热、黑格，马牙香，经过父亲的精恤选，将那些形状好的，玲珑的香片送给女儿。父亲知道，香农家的女孩儿谁不爱香啊，女儿的隐私里，最大的部分就是藏香。父辈赠香，是女孩儿最开心和体面的事。父亲看到女儿甜蜜的笑脸，心里除了心酸，也是深感安慰的。
阿枝的父亲易天农自幼心灵手巧，会木雕，只要给他一根木棍，他就能够雕刻出栩栩如生的活物来。他用香片雕刻十二生肖、花鸟鱼虫什么เ的，雕刻๑好就让女儿挂在脖ๆ子上，女儿高兴得眼睛都笑眯了。父亲虽不说什么，只是默然地望着沉浸ฤ在幸福中ณ的女儿。但心领神会的女儿知道父亲赠她香雕，除了疼爱，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让她攒下这些珍贵香片，到เ出嫁时换嫁妆，换一些出嫁的饰物，比如雕花的木梳、铜镜、?簪花等等。
每年阿枝的生日那天，父母要让她把自己的藏香拿出来，让家人欣赏。阿枝打开家中的一口大木箱，端出自己藏香的那只雕花的花梨木的盒子，这个古老而讲究的盒子是阿枝的母亲的陪嫁，是母亲从娘家将一个女孩儿全部ຖ的私藏和希翼，带到了丈夫家，等女儿长大了，母亲就把木盒赠给女儿。
阿枝当着父母和弟弟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的盖子，盖子从木盒中穿过，轻轻拉开，香气便立即溢出来。那一片片、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幽幽生香的女儿香，真是令父母惊喜不已，那些木纹雅致香脂满溢的香片，都是经过女儿身体捂透捂熟ງ的，片片都浸透了女儿靛香，散发出女儿成长的幽香年华。
父亲易天农，看了女儿藏了十几年的香，每一片都积攒着女儿生命的印迹，虽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但也有说不出的酸楚和愧疚。因为他和妻子一辈子就得了一儿一女，阿枝老大，虽说是女儿家，他们夫妇却从来都是把她当儿子来使用，什么粗活重活都少不了她。上山凿香、培植香树、抡斧头砍香木，拉锯倒树，她样样都行，久ื而久之，父亲都忘了阿枝是个女孩儿了。只有当他发现有上好的香块，便情不自禁地从木中ณ切割下来，送给女儿，做父亲的心里才多少有了些安慰。每当女儿收到父亲的赠香，自然是喜欢得很，在手掌中把玩欣赏多日，然后悄悄用丝线穿起来，挂在胸前，香气始终伴随着女孩儿。
易天农看到女儿惜香爱香，十几年下来，女儿长大成人，身段儿露出了女子的秀美和窈窕，还有那ว满身携带的入骨入肌的香气，作为父亲会油然生出几分忧虑，因为ฦ易天农打小，就从他那里知道，他们易家的女人，个ฐ个都身怀奇香，可是这香气却没有给她们带去好的命运，她们就像被世人追逐喜爱的“女儿香”一样，当香消气陨之后，都凄凉地度过惨淡一生。去世之前，长声叹息的一句话就是——女儿香……香的命啊！
阿枝虽然从小就随同父亲上山下地干粗活，可是阿枝十五六岁就出脱的亭亭玉立，身段儿高挑俊美，瓜子脸蛋白里透着红，一双月牙儿一般闪亮的眼睛，总是那么เ深情善良地打量着这个世界ศ。
阿枝的弟弟存璞，在10岁那ว年，父亲就把他送去莞城唯一的一家私塾学校读书。父亲望子成龙，将易家的希望和传承，都寄托在了存璞身上。存璞虽然从小受父母、姐姐的宠爱，可他聪明懂事、知书达理，师塾老师王清和十分欣赏他。先生对易天农说，贵公子长大必成大器，易天农听了先生的夸讲，更是喜从心来。
阿枝和弟弟感情好，从小没红脸吵嘴，大事小事阿枝都让着弟弟，弟弟更是爱戴这个情同父母一般的阿姐。他在私塾学校里认识了先生的女儿爱娘，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孩儿能够识字写诗绘画ฑ，他非常惊讶，回到家中就想教阿姐识字读书。姐弟俩常常趁大人不注意时，跑到เ自家的香园里，钻进那棵老香树的洞里。树洞是长年凿香凿出的洞，大的能藏三五人，小的能蹲下一两人，姐弟俩就在洞里说天道地。存璞把学来的文章教给阿姐念，阿枝天资聪颖，虽然看不懂弟弟写的那些像黑蚂蚁一样的文字，但是弟弟教她读上两遍便能背下来。没有多久，便能ม背下“五经”、“四书”“女儿经”。弟弟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易千枝，先用木棍写在沙土上，阿枝照着弟弟的样子，一笔一画写出自己的名字时，她兴奋的脸颊๐菲红，两ä眼亮晶晶地望着弟弟，弟弟就说：“阿姐，你真好看，爱娘比你还要好看。”
阿枝说：“爱娘是谁？”
存璞说：“是先生的女儿，长得真是好看，可她从小患了抽筋的病，一条腿萎缩了……她能写诗、画画，能ม识好多书文。”
阿枝望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他目光中充满异样的情感和忧伤，好像都是为了那个叫爱娘的女孩儿。
阿枝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女孩子读再多书，到头来都是要嫁给别人的。识再多文字，也只能埋在肚子里。”
存璞说：“爱娘就不这么想，她说写诗、画画让人心里宁静……爱娘说，心中ณ有文墨，人就不会孤独……”
阿枝望着弟弟稚拗的面孔，想了想，说：“你喜欢爱娘？”
存璞像女孩儿一样涨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阿姐，往后我不教你识字了……”然后跑了出去。
阿枝望着存璞单薄的背影，消เ失在香树林里，她心里想着存璞刚ธ才说的那个ฐ叫爱娘的女孩儿……心想她是一个ฐ什么样的女孩儿啊？让存璞发这么เ大的火。
后来，父亲知道阿枝会写字，是在一次寮步的芽香街上，一位从广州来的购香商人买了父亲的香之后，觉得父亲的香整洁爽气，想与父亲长期有买卖来往，就给父亲下了定金，也用白纸黑字写了押，让父亲签字的时候，没想到เ阿枝接过商人手中ณ的毛笔，在合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让一旁的父亲大吃一惊。他左看右看女儿写的几个ฐ字，怎么เ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女儿阿枝写的字，后来才知道姐弟俩常常背着大人钻进树洞读书念文的事。
父亲自然是很感慨，对阿枝的母亲说，阿枝要是一个崽的话，真是能为易家顶天立地呐。
谁都知道女孩儿长大是要出嫁的，就在半年前，媒人来作媒，把阿枝许给了金桔岭麦家贵的儿子麦耕，麦耕父母都是大岭山的农民，住在与翅岭易家邻近的村庄，麦家虽然也在田à间地头种些莞香，但是不像易家几代人种香。因为两家大人自幼在大岭山长大，交情尚好，又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等到เ儿女长大，麦家贵请来媒人去易家说媒。媒妁之言之后，两家父母也欣然答应，便定下腊月成婚，待香卖出之后，麦家就把阿枝娶ດ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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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枝这一天在寮步码头乘๖坐木船到了太平，到了姑姑家翠平就把阿枝叫到自己้屋里，屋里堆放着满满的嫁妆，翠平就一件件让阿枝看……绣花的蚊帐、龙凤呈祥的缎面被，光鲜挺廓的八双新郎鞋，舒松高篷着的棉被，八只脚๐的镂花脸盆架，鲜ຒ红的大小脚盆和脸盆，镶金粉的首饰盒，两口半人高的朱漆大衣箱沾了半间屋，琳琅满目的嫁妆让阿枝看得眼花缭乱。
阿枝问翠平：“这么多嫁妆，得要多少钱啊？”
翠平说：“阿妈早ຉ在10่年前就开始为我攒嫁妆了，阿妈说嫁妆少了，怕婆家嫌气，往后日子光看人家的脸色，要受气的……”
阿枝听了心里一阵发紧，她觉得女儿家出嫁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和不如意，还不如不出嫁，永远留在父母的身边。
阿枝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翠平。
翠平听了阿枝的话惊讶地说：“傻啊你……女人不出嫁是要被人骂的，你看那些南洋妹，个个ฐ漂洋过海ร，在外不要命地挣钱，挣到的钱都补贴父母兄弟，自己้辛劳一生，到老了回到家乡，人也老了，成了不出嫁的自梳女，好可怜啊，既不能ม住在父母家，也不能和兄弟姐妹过，日子过的很凄凉，到老死都没人照顾，可惨了……”
阿枝长叹一口气，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年底我也该出嫁了……我真舍不得我几箱子的女儿香，阿妈说办嫁妆就用女儿香去换，卖一半来买大件嫁妆，剩下的换一些小饰品……我的女儿香已存了15年了，想到那ว些沉香凝珠陪伴了我15年，一下要卖，我好难受……”
阿枝说着眼睛红了，泪珠儿在眼里打转。
翠平望着阿枝，拉着她的手，说：“我阿妈说，女人这一辈子就这一次，好歹都要过去，那些伴你十几年女儿香，还是要随你嫁到เ男家，你那么雄那ว些香，还不是一股烟就化为ฦ灰烬，还不如换成嫁妆，让婆家看看你阿枝多有福份！”
阿枝默然，便也无话。
阿枝在姑姑家住了一宿，本来按照父母和姑姑的意思，要住几天才回大岭山的，可是第二天阿枝一早起来，就觉得心里没有来由地发慌，像出了什么เ事似的心里乱扑腾。
阿枝就对翠平说，上午就要回大岭山。
翠平翘着嘴不高兴了，说：“说好的在家多住几天，怎么一睁开眼睛就变卦了，是不是昨天我说嫁妆的事，你不高兴了？”
阿枝说：“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发慌，好像有什么事发生。”
姑姑也让阿枝留แ下，阿枝好歹耐着性子，等到吃过午饭，姑姑和翠平怎么เ挽留，阿枝仍然执意要走。
姑姑先是觉得阿枝勤快惯了，闲着玩耍总也不习惯，于是就责怪阿枝的父亲，说阿枝的父亲一直把阿枝当仔使用，真是让人雄。
阿枝在太平码头上与送她的翠平告别之后，就上了去寮步的客船。
哪料，她在客船上遇见了一个年轻男子。
这个男子原来坐在舱内，当船快到寮步的时候，这个男子从舱内走出来，目光正好与阿枝相对，然后走过来与阿枝并排站着，站了一会儿，他就转过身去，背对着阿枝的目光，没等阿枝打量这个陌生男人背影，就见他的身子一摇晃，伸出一只胳膊，像要去抓住什么，他的身子快倒地时，却抓住了阿枝的脚踝。抓住的一瞬间又松开了。接着就一头栽倒在船头上。倒地时的声音很响，舱外的人都听见了，人们都将目光投向倒地的男人，接着大伙都围在了他身边。
人们面对这个脸色苍白，嘴唇黑紫ใ，浑身不停抽搐的男子，都不知所措。人们从他的衣着打扮，断ษ定他不是本地人，他上身穿着白色细麻料洋衬衫，黑缎子的砍肩背心，勾勒出男子年轻俊俏的身材，深兰色的西装裤，是寮步人很少见人穿的。寮步来往的商人最多穿的是葛绸圆领开襟大衫，宽大绸裤ไ，圆口黑布鞋，也有穿胶ด底布鞋的，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的都是三接头的黑亮皮鞋。这身打扮就让围观的人纳闷，觉得这个人来历不一般。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广州来的商人说：“不好呀！这人一定从香港逃出来的，香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大鼠疫，病死的人都堆成山了，有涤到广州，也死了……”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便惊恐四散，怕传染上瘟病，站离倒地人最近的是阿枝，也惊吓地朝后躲，身子被顶在了船栏上，她身体僵硬地站立着，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抽搐不停的男子。
阿枝心里想，这人是谁啊？他到寮步来干什么？
这时船靠岸了，受了惊吓的人们背的背、挑掉，扛的扛，纷纷绕开地上的男子准备船一停就下船去。
这时船主和两ä个伙计走到倒地男ç子身边，瞪着惊讶的眼睛望着抽搐的男子。
船主自语道：“看样子病的不轻啊……”
船主心事重重地四处张望，看着匆忙四散的人群，眉头就皱紧了。船主ว对两个伙计说：“这人怕是活不了了，这怎么เ办？是扔到海里还是抬到岸上去？真是倒霉！万一死在船上，太不吉利了！”
不知为什么，阿枝没有像拼命逃走的人群那样急忙离船上岸，而是迟迟迈不开步子，?最终落在下船人后。她的心一直在猛烈地跳着，那ว种一大早ຉ在姑姑家产生的心慌意乱，与现在的续如出一辙。奇怪的续使她眼前一片迷茫。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男子，他仍在不断的抽搐，痛苦难耐的样子，令人不堪入目，抽搐过后，人就像瘟一样四肢瘫在地上，跟死去一样。
阿枝混乱的思绪里，仿佛记得这个男子在倒下那ว一瞬间，是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的，就这一眼，几乎把阿枝看得魂飞魄散，那张脸苍白而奇异，那双眼睛像浓密的烟雾中透出来的一线亮光，而这一线的求救亮光，正映进阿枝的目光里，就在他轰然倒地的那一刻，他划ฐ过空中失控的一只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她的脚踝，她的脚腕真实地感到เ了一只冰凉的手，用力一拉的力度，这只手瞬间又脱开了，随着身体重重地摔在船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
阿枝穿的是一双黑布圆口布鞋，鞋头上锈着一对紫色的蝴蝶，由于来去山路泥土的沾裹，早已๐辩不出原有的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