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淡淡白汽。我劝他休息，他说人老了觉少，天如果能睡上四个多小时就已经很好了。我忍不住又瞥眼那叠纸，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说：“就算是吧。”他说他们这茬人个个都在写回忆录——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种方式，并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记到本子上的东西，只是白天晚上想过的几十分之。我还忘了问，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我没有吭声，咽了口。
他大概看出了什么เ，垂了垂眼睛。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噢，这样”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ว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老人听着，半天没有吭气。后来他问起了岳父的名字，摇着头，说不认识，问属于哪支队伍？参没参加“砧山口起义”？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但还是能够简单地回答几句。谈到那ว片平原上的事情，我们都不由得有些冲动。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เ您对那带那么熟悉，原来也在那些地方活动过！您现在真应该回后来您回去过吗？”
“回去过。不过我不愿做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说后来人把什么都搞糟了。不过有些人，我看就知道是个败家子。这样说还抬举ะ了他们，实际上他们是毁坏我们事业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听着老人的话，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漫延开来。像眼前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他所说的那种“毁坏者”“敌人”，我并不陌生，这类人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他们只属于眼前，切都从眼前利益出发，是极端的实用主ว义者——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个ฐ世界的毁坏者。
“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睬都不睬，他们当然不会睬。他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流沙把平原淤成那样，竟然敢伐掉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几公里宽的防风林！这来那些沙丘还不要逐年南移吗？没有防风林，起了海ร风，到了秋天怎么เ办？有个正在任职的狗东西，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有几次还冲着我合掌作揖，他把我当成了泥菩萨吗？这个狗杂种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找到有关部门，让组织上好好考察了下这个人。我说这种人物必须ี撤换。我是在对组织讲话，对我的同志讲话。可是后来他们却把我的话字不差ๆ地传给了那个ฐ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结果后来我再到那里去，他就故意安排我住在个ฐ又脏ู又冷的小屋子里，随处难为我，想把我赶走；他还在我面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如今有些老东西啊，拿着他当盘菜，他是盘菜；不拿他当盘菜，他就什么也不是！我腰里没有枪，要有，我真能把这个家伙毙掉。我这人火气大，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立正站好！’他嘻嘻笑，说没什么意思，反过来还问我接待得怎么样？然后又是双手合十作揖，说：‘以前战斗过的老领导来了，俺忙不迭欢迎，安排食堂做最好的伙食，安排最好的房间，隔三差五还过来问安，有什么เ意见哪看法呀指教呀’我说你先别扯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问你，你是怎么เ糟塌这个地方的？他的脸下子沉了，气得直跺脚。他骂我搞小动作，不识抬举，到เ上面讲他的坏话。我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他：这是我对组织上的个ฐ建议。这家伙哈哈笑，恶狠狠地盯住我：‘你说了不算，这个地方没你的事！这儿你做不了主，也不欢迎你来！’你听，这就是那个恶棍讲的话。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那个地方แ欢迎他吗？还有，我是冲着那片土地去的，我的老战友在那ว里流过血。我要他来欢迎，那ว我岂不是完了？那样我就连条狗都不如！他能代表那个ฐ地方แ吗？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人就想把我挡在昨天，不让我回来，就像不让我跨出个ฐ门槛似的。可是我这人越老越犟，偏要转回来，偏要手扯上昨天手扯上今天，把它们拧到เ块儿去。有些人很快把什么เ都忘了，可那是鲜血和人命啊，那些事也能忘吗？小伙子，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有心思听听这些，没忘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就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这茬人有个ฐ毛病，就是老待在昨天里。我不知道你的岳父是不是这样的人？老在那儿回忆回忆，大门不出，这正好是些人从心里盼望的！个人不能忘记昨天，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胆子跨到今天，跨进今天的门槛里。昨天和今天中间只有茬人能把它们接通，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
尽管两个ฐ人睡得晚，奇怪的是他和莫芳都能起得比我早。他们都有过人的精力。老人像过去样，早ຉ就到外边去了；而莫芳在她的屋里逗会儿猫再去院里玩，小心地化个淡妆。第抹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没有点熬夜带来的倦容。她邀请我到她的屋里见识下，我谢绝了。但有次我站在中间客厅，从门口瞥了眼，立刻看到เ里边摆了很多书，这终于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接受她的邀请，到近前看，这里杂七杂八的书籍可真多。她显然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不过读的坏书太多了，这都是她在三五年里搞来的。我直有个感觉，就是我们只用了三五年的时间，印出的坏东西，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历史上的总和。多了不起！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真邪门！而眼前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这“成果”的最好享用者。她记忆力好，能够滔滔不绝地复述那些千奇百怪的知识和见闻。她屋里有台激光唱机，许多激光唱片和胶木唱片堆积在个架子上，简直比书架还大。不知为什么，那只高贵的猫大清早ຉ却精力不佳，它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打盹。原来它也有个专门的“私房”，块绒布小垫就是安歇的床。这“床”显然是出自莫芳之手——看看这只穷奢极欲的猫，就知道这个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个人了。这个女人洁净高傲，发疯地享用，以显示自己超人等的高贵和不同凡俗。
我仔细端量了那只猫。说起来没人信，它甚至用了进口的荧光指甲油，缩在里面的爪子都给染过了。我还搞不明白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点猫的粪便气味，而且也没有浓重的香水遮掩我最后看了眼她的猫和那堆诱人的唱片，走出了屋子。
我想到田野上走走，想和那ว个老人块儿，在这可爱的清晨散散步。
莫芳两手插在裤ไ兜里，多少有点遗憾地伴我走到院子，在门口那ว儿站住了，直目送着我。
2
我踏着苔菜地往前。前边是霞光勾勒出的那个ฐ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头顶的白发也被霞光染上了层金色。他可能看到了我，直站在那儿。我加快步子走过去。我们俩声不吭地向前走去。太阳已冒出山口，光线变得非常强烈。不能迎着山口走，那ว样阳光就太刺๐眼了。地上，夜的寒气凝在苔菜叶上，墨绿色的厚叶片上结了层细小的水珠。如果天再冷点它们就会变成银霜。走了会儿，我们踏上了条可爱的泥路，它顺着田垄弯弯地向前，两旁是开始脱落叶片的毛白杨。淡灰色的树皮上个个ฐ黑色的疤瘌点缀着，很像人的眼睛，正遥遥注视着这片田野。我们哈出的气发白，天有点冷。
他回过头：“想不想直往前，走到山根那儿？”
我点点头。跟着这样位老人往前走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点也不像个七八十岁的人，两腿非常有力，每步都迈得很大。那ว的确是毫不夸张的“巨人的步伐”。他没有穿军装，如果扎上腰带打上裹腿，再戴顶军帽，就会把人唤回昨天。
弯弯土路在山的慢坡前向北拐去，这样绕过小山，通向了市区；在它的拐弯处却岔出了条尺多宽的小路，直顺ิ着山坡向上我明白了，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来的。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上攀。路旁有好多还魂草，就是平常所说的卷柏，它长得像个个莲座。由á于好久没有下雨了，它已经干卷了。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些卷柏属植物，像蔓出卷柏，主茎伏地蔓生，叶子比还魂草绿得多，嫩油油的。有些发黄的朝鲜碱茅中间长了很多阴地蕨；岩石的缝隙间，野鸡尾长得非常茁壮。这儿的灰喜鹊起得特别早ຉ，它们从山的阳坡飞过，群群落到黑松上，然后又飞到更高的光叶橘上。它们轻轻地啄食，我们走近了，它们点都不害怕，吵闹着，在树上顽ื皮地翻上翻下。
只漂亮的黄腹山雀落在前面不远的野椿树上。野椿树叶子的背面叶梗，都红得像胭脂，黄腹山雀就像树上开放的朵奇花。它歪着小小的头颅ๅ，显然是看到了我们。老人停住了脚步。我们块儿看野椿树上的那只鸟。就这样整整停了四五分钟，它才鸣叫声飞走。
整个小山上植被很好。树木至今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绿草覆盖了泥土和岩石。只是到达山顶的时候才有凸露出来的花岗岩和石英斑岩。在接近山顶的泥土稀薄处，挺立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树。它的球果已经快要成熟ງ了，有的开始脱落。我从地上捡着可爱的球果，久久端量。这棵树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老人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却在望着南方。南边是依次增高的山岭，雾气笼在它们半腰，又给太阳染得片橘红，非常壮观。看了会儿，我们又启步向南。这儿要沿山脊走上会儿才能找到条去山阳坡的小路。路很陡，尽管被人踏出了些脚窝，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老人显然是走熟ງ了，他直走在前边，走得很快。
我们在山的半腰停住了。
我很快明白他为什么要领ๆ我到这儿来——前边是几个地堡，它们的枪眼黑洞洞地向着东南方。地上还有圈毁了半截的地基。当年它们曾被用心地垒起来。这儿显然有过场战斗ç。老人在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句话也不讲。他面向黑洞洞的射击口。我发现他的两ä只手端到了面前，握到了块儿。霞光照在他的手上，让我这会儿好好地看了看这双手。衰老，锃亮，多少带点紫红色；上面没有多少疤，脉管鼓得很高。那ว些脉管让人想起粗粗的生锈的铁丝。手的正面被厚茧壳包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裂了口子。像双农民的手。不知怎么เ，我觉得它不像是军人的手。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砧山口起义吗？”
“记得。”
“你以为参加起义的有多少人？”
“几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只有二三十人。”
我有点吃惊。
“但是起义到了第八天上，我们就有了百五十多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兵强马壮，是赶紧打仗的时候了。只可惜走漏了风声，敌人有了准备不过如果我们动手再晚点也就全完了。我们先解决了他们个连，夺来些武器。再后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我们就往南山跑。就在这里，就这个地方แ，他们赶上来，围了半圈，另半圈是个ฐ陷阱——可不能ม往那边走这场仗打得好惨。就在你的脚底这儿，死的人像摞起的秫秸。我长这么大还是第遭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前个时辰还有说有笑的人扑通扑通倒在这儿，血像春天的山水那样，顺着石坡往下流，染到哪儿哪儿红”
他闭了闭眼睛。
“百五十多个人，你知道后来活了几个？”
我听着。
老人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只活了三个ฐ，我，妇救会主任，还有个挑饭的小伙夫。”
我们沿着小路绕过工事往回走。后来我们在路边发现了蓬闪着金光的金盏草。它们在草丛中那么亮，简直像堆金子。
老人站下好好看了会儿。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年轻人。”
我问他另外的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那个妇救会主任年纪大了，去世好多年了。她是个很有名的人。我不愿跟你讲她的名字，不过她的晚年过得并不好。她是活下来的三个ฐ人当中级别最高的个，曾经分担过很重要的工作。总之这个ฐ人后来很可惜。另个人没有文化，是真正的大老粗，个庄稼孩子。他现在还活着，就是山南村子里我那个战友”
我听了心里热：“是吗？我真想他！他很老了吧？”
“不，他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当时是他爸让他挑着担吃的喝的赶上队伍，才让我们吃上午饭。没想到这就捱上了战斗。战斗ç完了他活下来，想回也回不去了。我们还得赶紧逃命。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政委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那ว个政委就在那场战斗中死了。我说调走的政委是后来的。我这儿到现在还留了份那ว个牺牲的政委写下的起义手令。”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
回身望着山脚下的片苔菜地，每个叶片都像闪闪发光的金属，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们走吧！”老人加快了步子。
莫芳已经做好了饭，她咕咕哝哝，大概是埋怨我们走得太久ื了。可老人什么也没讲，直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然后掩上屋门。他继续在昨天晚上翻找过的箱子里边扒拉。我明白他昨夜在干什么เ了，明白了他为ฦ什么不能安眠。
第7๕章战友2
找了好久ื，搬开摞杂志又是堆衣服，最后才拿出个ฐ小木盒子。盒子里是本油印的宣传小册子。看着封面上那个ฐ朱砂红的小五角星，心里热乎ๆ乎的。他像捧件易碎品样轻轻捧出。他打开小册子，中间掉出了个皱巴巴的纸片：黑黑的黄黄的，上面是褪了色的墨水，毛笔写成。
短短的张起义“手令”，末尾是那ว个人的签名，是朱砂红的手纹印和另枚方แ方正正的印章。
3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他那个战友所在的小村只有十五华里，但走起来却非常艰难，因为要穿过五六华里的庄稼地，然后再翻过溜小山。我不记得到过这带，虽然它属于砧山余脉。这儿显得有点偏僻，像是个被遗忘的角落。这儿的山都不太高，但几乎ๆ所有的村庄都在山的褶缝里。土地瘠薄，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贫寒之ใ地。老人告诉：这带的村子里出了很多英雄，他们那时都是因为太穷，没有指望活下去，就跟上拉队伍的走了。当然有不少人是跟上了坏队伍，可最后还是跟上好队伍的人多。要在村里待下去就得饿死，遇上春天闹饥荒，这儿的野菜树皮全都啃个ฐ精光，剩下的日子就是吃滑石粉，吃土，“有人听了可能觉得这是笑话，我就亲眼看见好几个吃土的人。拉队伍的人只要说声：到队伍上可以吃上玉米饼，他们就跺脚走了，辈子也不回村子里来我这个老战友家算是全村最好的家了，春天还能吃上树叶掺稀粥——那ว天他爹就让他挑着那么担稀粥送给队伍，结果摊上了打仗”
山地没有条像样的河流，它们早已在初秋的时候干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棵粗点的树木。我问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老人想了想说：“差ๆ不多吧！”那个战友所在的村子是这片山区里最大的个，有二百多户。不过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诉，前些年本来有个重整村落的规划ฐ，就是把些房子尽可能地盖在块儿，可是那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公社就解散了。因为ฦ要家户过日子种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规划ฐ村落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看看，”他伸手指着山坡山半腰上个个ฐ黑乎乎的小房子，“他们这二百多户像撒枣似的撒在这么大片山地上，旦有个急事儿，要招呼个人都难。”
这是晌午时分，村里开始走出了人。他们挑着东西到เ自己的地上去，身边大半都有只瘦干干的狗。这些狗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像细绳样绕来绕去。它们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远远来到的两个人，踞在那儿，伸长了脖ๆ子注视我们。奇怪的是它们的主ว人对远来的生人没有点兴趣，甚至看都不看眼，只是低着头，担着东西往前。他们的狗跟上跑会儿就要站住，远远地望着来人。
老人直走得很快。看来他对这儿的每座小山每条小路都熟得很。他说：“时间如果来得及，我还会领你到山顶上，去东边的山看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山形成个漏斗，真是做高山水库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时候，几个村联合筑了道大坝，那ว大坝说起来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还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里人锤锤砸出来的。妇女老人小孩，块儿往上扛，唱着歌。冬天里飘着雪花他们也干，直干到春天桃花开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战友实在忍不住，也参加了工ื地上的劳动。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兴炊。修那个大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几对青年男ç女在谈亲事，到后来大都成了家”
他眼望着东南方แ向那个小山，激动不已。几句话描绘出个场面，如在眼前。我问：“现在那ว个高山水库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说现在，就是最旱的时候里边还有好多水呢。整个ฐ这里几百亩地上千亩地，都靠它浇灌，不过最旱的时候，它的水就得好好节约着用了。有时候眼看只剩下了点点水，其实还能浇很多地呢。你觉得它少，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不知不觉要以旁边的大山做比照——实际上这水摆在平地上，会是多大的湾呀！”
村口，堆麦草旁้边站了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老式棉袄，外边套了个ฐ花布罩褂，头上扎着羊毛头绳，黑乎乎的脸庞被风吹得很糙，双眼睛又圆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远就看到了我们，扬着右手。她喊着“伯伯”。这时候老红军揉揉眼睛应了声，扯扯我的手，快步走过去，边走边告诉：这就是花儿，是老大！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老战友的大女儿。看她的身打扮，完全是个山村妇女。
花儿冲着老人说：“俺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他盘算着今儿个你能来。”
老人笑了，指指我作了介绍。
她喊了声“大哥”，然后转身前边走了，边走边不停地告诉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话，我至多能听懂半。她说爹从昨儿个ฐ起来觉得精神了些，“还要书看哪！”
老人笑了，“还要书看，他不想指挥队伍打仗吗？没跟你要作战地图吗？”
花儿捂着肚子咯咯笑，笑过之后说：“你别说，他还真要了张地图呢。”
“你那ว些兄弟这几天没来吗？”
女人不笑了，摇摇头。
我们在个ฐ很破旧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头围成的院墙也矮得很。推开院门，群鸡见了我们赶紧ู闪开。满地都是鸡粪。还有头水淋淋的小猪，像条狗样跑来跑去，见了走进来的生人，竟然贴上腿边绕来绕去，还试图在女人腿上蹭痒痒。女人说：“去去，小花，边去。”
那头小猪长着黑白花。她叫“花儿”，小猪叫“小花”，我觉得真有意思。
4๒
三间窄窄的小瓦房，中间像当地所有的人家样，是餐室兼灶间。这儿正涌出团团水蒸气，我们走进去，差不多面对面看不见人。屋里全是水汽，但里面的人眼睛好使，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对面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小脚，满脸皱纹，头上包着块黑头巾。她原来在那儿煮什么东西，见我们进去了，高兴得拍打衣襟，露出了口短短的牙齿。这是个多么เ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说男人在炕上已๐经念叨了好久。老人笑着，笑得何等畅快。
老奶奶扯着我的衣襟，女儿花儿就对在她的耳边讲了几声。她“噢哟哟”叫着，拍着手：“多好的娃儿，也来咱家里！快屋里去，屋里去，喝茶，花儿端‘果木’！”我注意到เ这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书面语，统称水果为“果木”花儿“哎哎”应答，脆生生的。这声音在母亲面前立刻๑变得像小姑娘样。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两种水果，些炒花生。
我和老人进了里屋，眼看到那个异常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个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红军还要老得多，身体显然有大毛病，因为他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起来。原来他中风了。老红军小声告诉我：“他害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亏了有这么个ฐ老伴啊！”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红军的手，两双手握在起不停地抖。老红军说：“伙计，伙计，安生躺着，嗯，安生躺着。”炕上老人呜里哇啦说什么，由于地方口音浓重，再加上发音不清，我个字也弄不明白。我这时候看到他的右耳下边有个很大的伤疤，那伤疤闪着亮，显然是战争中受的伤。老人穿了宽松的上衣，说话时胳膊常常要露出截，于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块刀疤。老红军见我在打量他的战友，就说：“这可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人要说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ว时候，我们还块儿到水利工地上去帮忙吆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战友大概听明白了，直眼瞪着他，然后呜呜噜噜喊了几句，大笑起来。只有从这爽朗的笑声中我才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战士的风采。眼下的他简直太瘦小了，大概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红军大着声音在他耳旁嚷：“听说你要百万\ຒ小!说还要看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