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个ฐ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我还没有把下边的话讲出，老人就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可是’什么？你讲小伙子，讲错了不要紧ู！你是个诚实的青年，我愿和你讨论。”
主持会议的个老师听到这里，泪水滚落下来。这下引发了我们大家的泪水，大家都哭成了片。
葬礼上没有发现上级组织的派员，连老人所在单位的花圈都没有个ฐ。我有些不安地问了问老红军，他小声说：“这是村里人的疏忽，这儿太偏僻；不过这也好，不会有人干扰这个葬礼ึ”是的，这已经完全是小山村自己的事情了。
村里的负责人最后说的是：“今后花儿和她娘有什么事，就是大伙的事。眼下老哥是咱的人了，老哥回了村，就躺在自家大炕上去了，咱就把他手里的事接过来办了，是吧？我敢说是哩！好啦，老少爷们说道说道，有个说道？没有”他的眼睛四下看看，突然大声喊了句：
“让红军老哥给咱说道呀！”
片迎合声。流泪的眼睛都仰起，盯着我身旁的老人。他头顶的团闪闪白发这时往下点点滴着雨水。他擦也不擦往前走，直走到เ老枣树下。我发现他直挺着的腰板不知为ฦ什么夜之间弓了，站在老枣树下，双瘦瘦的大手显得那么长，差不多快碰到自己的膝盖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ฐ比他矮小得多的村里负责人的肩上。这样看了会儿，好像在琢磨什么。后来他说话了，令我有点惊讶的是他已经不用普通话了，而改用了与这个小村人完全相同的浓重的山地口音。我发现他说的词儿都是山里人常用的，很容易听。我明白了，他在和山里人说话。他这番话就算是葬礼上的演讲了。
开始他简单地回顾ุ了死去这位老战友参军的情景，经历了哪几场重要的战斗立了哪些功，还有，战争结束之后他干了些什么最后与其交谈了些什么เ他死前最看重最挂记的是什么这些都说得很简略。但我觉得这浓重的地方口音尽管压得低低，却像是在山间滚动的雷声。他不紧ู不慢，仍然那么低沉，像在跟村里人面对面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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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๗章雨，沙沙沙2
“大伙儿都跟他叫‘红军’，什么เ是‘红军’？就是那时候最早拨出去打仗的人。这人长得不高也不壮，我认识他那ว会儿，他瘦得眼往里凹凹着，嘴唇没有血色，穿的裤子补丁摞补丁，露皮露肉的，天寒地冻还穿不上棉袄。起事头回——砧山口起义他就挨上了，活下来，只活了三个，他是其中个。左边肋骨那儿镶了颗子弹。接下去是找队伍游击，就是那空当儿他在咱这周围山里打转。再后来他跟花儿妈成了亲，又随上队伍走了。花儿妈和村里人块儿东躲西藏，东山里那些石板底下河套子里，都躲藏过。上年纪的人都记得冬天在山里过夜的滋味，夜夜打抖，睡不着，挂记亲人哩，冻得慌哩。那ว年上冻死了五六个ฐ老人，十几个ฐ孩儿，这是村里。他哩？他那会儿参加了三场硬碰硬的仗，左胳膊让刺刀挑了，流了地血，拖下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了。都说他得完，可他还是咬着牙挺过来，这是他第二次活过来。从三支队打出来，最后过海上东北，再后来又往南边路打下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花儿她妈数过没？她数不完。咱这四周，谁有他打的仗多，流的血多？没有哩，他为了什么，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个二。他打仗，不会是为他自己้吧！人哪，多好多坏，那得从总里算。他这个ฐ人哪，也有自己的毛病。这不是说道毛病的时候，可我还得说道。他也有对不起村里人对不起花儿和她妈的时候，他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不像吃苦人办的事。不过我得说，他还是个好人，替别人特别ี是替穷人干了不少好事。过去如今，穷人里边也花花黧黧，穷人昧了良心的时候，下手更狠。不过呀，我要说，有哪个穷人不争气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个人要不帮穷人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打仗打了那么多年，打完仗又停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穷人还是这么多？说来说去，是真心实意帮咱穷人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哩！为ฦ什么เ要帮穷人？算个账就明白了。穷人没什么用处，帮不帮都样，他们不识多少字，困在自己้山里，要不就困在那么个旮旯ຕ里，活就活，不活也不关别人的事。可是从穷人堆里挣出来的人又怎么个讲法哩？他要忘了穷人，穷人可真是没有指望了！我这个兄弟流了不少血，我敢说他的血可没有白流。村里人嫌弃过他，可这会儿还不是都为他送行来了？他最后还不是躺在自家大炕上？我说过，他归总是个好人，对村里事事上心，有公社那会儿，山上收红薯，有哪个ฐ图快，下镢头伤了瓜儿，他都阵连阵吆喝，有好几次要用巴掌揍人呢。几个娃娃在场院边上点火，他骂。他们的火烧着了场边的白杨树，好端端棵树皮烧透了，就死了，他能不火？那些胡乱打牲口的人，往水潭里扔石头的人，都被他骂过。村东头那个ฐ人馋，养了三四年的狗想在过年时候磨磨刀杀了，他听说了，提个拐走过去，劈头就是顿ู好揍，说：‘这是条好狗，秋天里看庄稼，管比什么เ都经心；你走哪它跟哪，像个亲生娃儿样，你就忍心杀它？你能对它下刀，什么坏事还做不出来？’就那样，他把那条好狗保下了。还是公社时候，饲养棚里老饲养员可以做个证，那ว时候那些耕了辈子地拉了辈子车的牲口，临到最后上级批准可以宰杀了——怎么没杀？怎么เ在槽边给它们粮食吃？把草节切得细又细？因为它们牙口没了，嚼不动哩，你得好生喂着。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个老红军！他说：‘这都是公社ุ里的功臣，拉不动车和犁耙了，那就在槽边歇着，好生侍候。’他说过这话没？我说他是个ฐ好人，因为光是我说不中，你们大伙儿都件件看见了，村里上年纪的都知道他的小名，他干了些什么也瞒不过众人眼。他是个红军，是个革命者。什么เ叫‘革命者’？说到底，就是他这辈子越往上坡路走，越挂记下边的人，对人对物什么เ时候都有股好心眼儿，对人什么时候也不能‘用人往前，不用人往后’。尤其是对穷人，不能这样——谁要这样，就把谁看成自己的死对头，这就叫‘革命者’！”
他说得很慢，我句句听下来，琢磨他话的意思。整个人群里没有点声音。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是他这番演讲的惟伴奏了。我抬头看看，发现那些默立的人，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就连他们旁้边站立的狗也都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渗出，又从长长的鼻子那儿流下。它们也都像主人样，定眼望着老枣树下的人。
老红军的话最后说完了。
雨猛然增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这时候人群摇动起来。他们呜呜哭，有人双手蒙脸。很长时间里，花儿都抱住了母亲，大概是怕老人在雨水里倒下吧。
3
我在老红军身旁徘徊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迟迟不愿离去到底是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凯平，他就是被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也可能ม是在疲倦的奔波之后又陷入种焦灼和激动交织的情状之ใ中，我又开始连续失眠。令我讨厌和不解的是，隔壁的莫芳继续用她轰响的音乐叩击我的耳膜。我好几次想吐露抱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那种挑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她在悲伤的老人面前还怎么能够如此孤傲和心安理得？更可气的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公爹的屋子里偷走了本歌集，大概在她来说是少有地沉住心性，从头至尾研究了遍。她拍打着上面仅有的几首“情歌”，对我说：“那是柏拉图式的。这不过显示ิ了作者自己的无能。”
我愤愤地问：“你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吗？”
她不屑于回答，那双描得发紫的大眼睛乜斜着，鼻子里轻轻哼声，把它抛在我的面前就走掉了。
当那根沉沉的弦被拨动时／我仍然没有摆脱焦灼之苦／只苍老的手继续弹拨／另边的人却在倒计时／九八七六五／最后的时刻๑就要来临／怦怦跳动的是千年心音
莫芳抱着那ว只肥猫频频出入那ว个房间。她的脚步无论在白天还是深夜，都特别搅人。可我发现，她的公爹对这切好像早就习惯了，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安。老人长时间伏在自己屋里那张写字台上，我不敢去打搅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他那团雪白的毛发。他在写着什么，我想他在飞快地追记些往事。这大半与那个战友刚刚逝去有关。很显然，留给那代人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我想很快就要从这儿走开了我相信此地给予的什么将长久ื地留在心底我不由á自主地整理起背囊，莫芳看到了，直走进我的房间，说：
“我想来看看从野地里来的傻瓜。”
我没有理她。她坐下，抚摸洁白的大猫，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有转脸，可我完全感觉得到她那种富丽ษ堂皇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想那ว天哗哗的雨声和阵阵的恸哭。我好几次想转过脸去，想转述那个ฐ满头白发的可爱老人讲的番๘动人的话。但我忍住了。脑海里偶尔出现浓烈开放的美人蕉花，花下边傲慢抖动的对粗长的弹性十足的腿。我闻到了淡淡的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旁边的人正企盼和等待什么，她已经厌恶了这里的生活，她的话题会儿就要扯到外国，她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移居的问题。
我记得在我们老家旁的那个小村里，有个屠宰手，同时还捎带给人阉猪阉羊。有次他阉死了邻居的头羊，那ว家里的汉子说他是故意的，威胁要给他个报复。他有点害怕，就逃到เ了在外地承包工程的建筑队去。后来这个建筑队又到国外施工，于是他就出国了，并设法在那ว个国家滞留แ下来这时候我很想告诉莫芳，移居国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说沿海那个村子阉羊的人。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回忆着去世那个老人，他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这切似乎都在昭示某种人生的悲哀：狂妄连着狂妄，狂妄到เ最后，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远逊于父辈。这样的比较包括哪些方แ面呢？切方面——在切方面，我们都在退化
莫芳在旁边咕咕哝哝：“你可真瘦。可惜了这么เ高的个子。你的腰多细，我想你大概ฐ点劲儿也没有，除了长了副好胡子对让人想多看两眼的眼睛——对了，还有对挺好的耳朵——我总是注意人的耳朵，你的耳朵就像医院里的耳朵模型”她还在看我，些念头总是这么奇异和怪僻。
她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很少有能和我的公爹谈到块儿去的，而你是个例外。这就让我想起来了，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些年轻的保守派，这些人个个都故作深奥，到头来都挺招人恨的；特别是女人，最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些不尊重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了不起呢。当然啦，这其中也有那ว么几个狼心兔子胆，也就是说”
我打断她的话：“算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这种人很想干点什么，只是不敢，是吧？”
我鼓着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这刻大概脸色煞白。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沉沉的目光逼视她，以压抑她的气焰。
她嘴角缩了缩，满不在乎。后来她微微笑，让我看到了荧光闪亮洁白漂亮的牙齿，还有那对能言善辩的翘起的嘴唇。我的目光很快滑到เ旁边。
“你怎么不直看着我？我就不信你直这么凶！你很快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怀念我们这个地方แ吗？”
“我会想念老人的，想念在他身边待过的这些天。”
“我呢？”
“你——我也不会忘记！”
“那就好啊。”
“我不会忘记的，是有个高个子胖女人，她很孤单也很无聊，她正在设法找味药医治自己的毛病。她认为出国也许是味好药；还有，她宁可天到晚抱着只肥猫，也不愿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公爹做顿可口的饭菜”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冷着脸，语气艮艮的。
她没等听我说完就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太响亮了。看来她点也不在乎公爹会听到，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吐出个很粗的字眼。我并不介意。
她说：“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傻家伙。艮艮的，挺可爱；不过呀，我如果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就会不停地揍他哩。”
我的脸这会儿肯定红了。这种蓄意和恶毒的挑衅，未免有些过分了。我说：“请你回自己้的屋子吧！”
她蹙蹙鼻子：“你记错了，这是我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我的家。”
“我是老红军的客人。”
“老红军的家在干休所，这个ฐ房子是我和我爱人分来的。”
我时无语。停了会儿我说：“你没看我在收拾东西吗？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得意地哼哼着，右脚不断地颤抖拍打地板。我想出去下，可她故意在门口那儿站着，大块头把多半个门都堵住了。我不得不侧着身子往外走。就在我从她身边挪出的那瞬，她竟然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心怦怦跳，口气跑到เ了院子里。
我大口地呼吸，转过脸，又是那ว丛开得浓旺的美人蕉。它的生命力可真强，不断有花朵蔫脱在地上，又不断有崭新的花儿绽放。天渐渐冷了，可它的叶子仍然浓绿。我盘算着：从这儿走开时，满地落叶的时刻也就到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踏着地落叶去老家，去寻找那ว个毁坏了的田园，可真不是个时候啊。可是我仍然要走去，这路无论走多么远，回首都能望到它的满脸悲怆。我是个离不开老家的孩子，个贪婪而污浊有着奇特的欲望和时不时偷袭而来的邪魔可是啊，我因为记住了那副悲怆的面容，才把切勇敢地跨越了。我要走去。
老人在他屋里声声咳嗽。淡淡烟雾从窗子那里渗出。我想他正在抽那个又黑又大的烟斗ç
“老伙计走了，接上该是我”那天我们从葬礼回来的路上，冒着雨前后踏着泥泞，他就对我讲过这样的句话。路上他想抽口烟，可是摸火柴全湿了，只好作罢。那ว天走了会儿发觉身后有声音，转过身看，原来雨地里有几个村里人在跟着我们，已๐经跟了程，旁้边还有几条淋得精湿的狗。
他们见我们站住，也站住了。我们互相透过雨帘看着。
第1้0章后记
去哪里寻找片没有歧视的土地？到处都织满了歧视的目光：第世界歧视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歧视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又歧视实际上存在的第四或第六世界——非人的世界。文明人歧视野蛮人，而富人又无例外地掠夺穷人害怕穷人。问题是这个星球实际上是靠穷人支撑的，穷人像茅草样铺满大地，他们是土地的植被。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ศ上都是至为贫穷的，手里没有攥住枚硬币，身上没有半丝半缕。这就是个生命与这个世界ศ刚刚发生联系那刻的真实。可见歧视贫穷就是歧视生命。
同样是故事，我们上个时代有那么多悲壮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活着，他们大睁双眼看着今天我难以忘却那个老红军的葬礼，至今回忆与那个老人在起的日日夜夜，记起他院子里疯长的美人蕉花丛下的高大美女莫芳。瘦削的老人用只青筋凸露的手剜着苔菜，又把它洗干净，搞自己的日三餐。高大的美女在那幢红砖小房子里浮想联翩，不仅以自己的高大美丽傲视世界，而且还因为自己้是这个平原上硕果仅存的老红军的儿媳妇而更加无礼。她骄横的理由尽管奇奇怪怪充满矛盾，可仍然要不失时机地歧视穷人，歧视老人从过去到今天的所有业绩。她热衷于激光唱片疯狂的摇滚欧洲和北美风味，以及与这些连在起的现代恶习。她甚至公开赞扬同性恋鸡吸毒和女子捰体游行，虽然暂时还不是个身体力行者。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那描得浓浓的眼影使其变得更加遥远和神秘；高大的躯体，逼人的体香，不太掩饰的放荡泼辣，这切构成了老人身边个极其危险的因子，就像颗随时都会爆响的炸弹。我不知道那ว个瘦削的老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如何度过激越怀念的晚年岁月。
那次相聚长时间地在我心里滞留แ不去。多么好的老人，他不仅给我讲述亲历往事，领我参加战友的葬礼，而且还领我观看旧ງ时战地，拿出了他珍贵保存的张纸头——起义手令。
我极力去理解当年的暴力。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贫穷是怎么เ回事，知道怎样才叫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与此同时，那ว些豪绅富贵却把持着这片平原上的绝对财富，不知餍足，骄奢滛逸到เ了闻所未闻的地步，餐饭的消耗可以让个贫穷的六口之ใ家维持两年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对于富人，以及他们所依赖的那个体制的道德质疑ທ，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有人才确立了“无产者干净纯美”的理念。关于无产者的颂歌，以至于对暴力和反抗的颂歌，就这样找到了伦理依据。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场起义的前后经过。我记得当自己想要抚摸那纸手令时，被他阻止了。他大概ฐ是怕磨损和玷污了它。“起义”这两个字所给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到肃然。在它面前，切浮华都化为了粪土。那ว场战斗从黄昏打到黎明，战士的血染红了石英石山坡，百灵吓得缄口，漫山遍野的山鸡连十多天收声敛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
个人，个阶级，都像土地上的植物样跟随季节变幻。那时的无产者是纯美的，但他们当中的部分后来变得污浊褊狭而粗暴执拗又无理。他们也像别人样，渐渐丧失了自己的道德基础莫芳从来不想理解这切，她甚至不愿倾听。她站在红砖房前，背向着老人——看着她丰腴而颀长的身材，又直又圆的两条长腿，你不由得会想，与她进行的所有谈话，什么理想战争昨天，切都统统徒劳；她热衷的只是人的感官快乐妙不可言的瞬间性的隐秘，诸如此类。
这个ฐ高大的美女，头浓黑的头发闪着蓝光，与这个喧嚣狂乱ກ的时代是多么合拍啊！她踏着它的节拍摇摆，为了参加人生迟来的这场舞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描好眼影涂了口红。她养了只洁白的大猫，故意在生人面前不停地亲吻，以发泄和炫示那ว种可怕的破坏力。而我所尊敬的那位老人就在隔壁，他为上个时代付出了切，又为突如其来的当下忧愁不已。高大的女人做好了随时移居国外的准备，同时又盘算着怎样捞上最后的把，正欣赏个老人的痛心疾首。她当着我的面把那纸起义แ手令叫成“屁”，甚至说：医治她公爹晚年的忧心之方只有个，就是赶紧替他找来个年轻的伴儿，“人老了才需要女人哪！他们在块儿缠磨段儿，就什么都好了”她翻过弗洛伊德，说：“老佛虽不能说囊括了所有真理，至少也囊括了大部分真理。他儿子在这方面比他想得开。我有个优秀的丈夫，”她说到这儿口气里不无炫耀，“他各方面机能都很发达！”然后是连连叹息，在美人蕉下撩动着两条长腿，“把我这样的个人留在国内，他也真是放心啊！”——是的，这样的人放在如此沉闷的小院里，不仅危险而且可惜，她该有个更好的用场和去处了。
分手的前天她喋喋不休，手里紧紧拥着那只肥猫，吻着它，继续埋怨公爹：“老头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自己้做条好裤子，找点乐趣，这还差不多！他的儿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他多么顽ื皮，他在我这儿有很多难忘的事儿”她邪恶地笑了，最后总结般说了句：
“反正或早ຉ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下那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เ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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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个人的战争
有只离群鸟儿，尖叫着扎进树丛；几分钟็后，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那只鸟儿，跳出来，歌唱会儿，落在草地上。绿草里有个小虫子被它逮到了，它吞食了虫子，又向上飞了会儿。它垂直起落了两三次，像在试验种什么。最后它奋力拍动翅膀，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它消失了会儿；后来不知是不是那只鸟儿，又从海ร边飞过来。它这次在个高高的槐枝上落下了，歌声听起来有点怪异，它看到了什么เ？它为什么เ总是自己来来往往？
吕义แ躺在荒滩上，耳朵里爬进个蚂蚁。他把蚂蚁弄出来，用沙土埋了。那ว只鸟儿被他盯过来盯过去。他身边有个黑色的纸团，冒着热气。这会儿他看看太阳，从纸团中找出只烧鸡。旁้边还有个酒瓶。他把嘴对在酒瓶上饮口，又撕下个鸡腿。饱餐顿之后，头让树荫遮着，只余下身躯被太阳烤晒，睡起了午觉。
到太阳西斜时分，他爬起来。远处响起了枪声，他蹿上棵大树。响枪的方向会儿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接着传来哭喊的声音。对这切吕义แ都习惯了。他从腰上飞快掏出支驳壳枪。这支枪起码有八成新า。他在手里掂了掂，漫无目的向前甩。但他并没扣响板机；后来他又飞快地把枪插到เ了衣服下面。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天黑了，他紧了紧ู裹腿和鞋带，把黑色帽檐下转到เ脑后，腰弓下，溜小跑往南下去了。
自从吕义得到เ了支驳壳枪－－那完全是意外的收获－－就再也呆不住了：有天他从杀猪铺出来，揩去手血迹，对身后的烧锅老板说，他要给打麻将那伙人送碗肉汤去。他常到烧锅那儿帮忙，烧锅在最后总要舀出点肉汤给他，做为酬劳。于是他长得很壮，十八九岁脸上就有了横肉，有了发光的皮肤。那天他提着个柳木饭盒，里面装了几碗肉汤。离烧锅有半里多路，拐过几条街巷，就是那个打麻将的去处。岗楼ä上的人也经常下来打麻将。他提着盒子进去，里面的人对他都熟。那个秃头秃脑แ的家伙这会儿可能干得很顺手，旁边放了堆钱，还有支闪亮的驳壳枪。吕义把肉汤给他们摆在边，他们眼睛也不眨眨。那个秃头秃脑的家伙瞥了下吕义，吕义แ赶忙向他哈哈腰。后来他就站在边等。会儿他们把肉汤喝了，每人从脸前抓起个ฐ硬币投给他。他把硬币装了，又到他们面前去收拾碗。他把空碗个ฐ个摆到柳木盒里。当他走到เ秃脑跟前的时候，不知怎么เ觉得该把那支枪和碗块儿装ณ进去。他很随便，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碗和枪块儿装进了盒子，竟没个人察觉。他提着饭盒头也不回走出了麻将屋。当后脚离开门槛ນ，后面的门“咣”声关上时，他就飞跑起来－－刚跑了几步就取了枪，扔下那个盒子。他再也不回烧锅铺，不回杀猪的老屋了；他直向北疯跑，直到蹿进那片荒滩的紫穗槐丛子，颗心才算落定下来。
他擦着满额豆大的汗珠，端量着手里的枪，不知是福是祸ຖ。早就该有支枪啦，不过他可没想到这么เ快就到เ了手。
吕义自从有了这支枪，就没让它安歇过。他设法搞来大堆子弹，藏在荒滩上。日子久了，他又在荒滩上有了几个隐蔽的巢|岤，它们都在片树丛草窝里，风雨不透，隐秘得很。他过得似乎ๆ很自在，白天在荒滩玩，天刹黑就蹿出去。他个人非常利索ิ，腰上扎皮带，腿上打裹腿，串ธ村走户，谁见了都要慌忙接待。他跟这叫“慰劳”。都知道他是个抗日战士，而且独往独来。他到了半夜，随便找个炮楼，离得老远向上打枪。紧接着，炮楼里的人就乱ກ了，狗也狂吠。当炮楼往外还击时，他早已跑没了影子。原来他到了另个地方，又冲着炮楼打几枪。那个ฐ炮楼ä照例乱上阵。
只有次是例外。那ว次他刚刚迎着炮楼ä开枪，炮楼的吊桥立刻放下，狗和人“哇哇”叫着冲过来。他把枪掖进腰里，沿着野地条沟渠往北疯跑－－跑了会儿他发现，前边斜横着又插过来另群敌人。他慌了。性急之中，头冲进了渠边的片红麻地里。听着枪杆拨动红麻的声音，心想这下完了。可后来那拨动声越来越远他死里逃生。
打那儿以后，他打枪时离炮楼更远了。
他很想打死两个敌人，但总也做不到เ。不过他每次马蚤扰敌人之ใ后，敌人总要到周围的村庄进行报复，有时难免干出些滛掳掠的事情。他们把村民驱赶到广场上，吆喝着让村子交出那ว个人来。村民并不隐瞒他的姓名，都说那个人就是过去个杀猪铺里的吕义แ。敌人贴出告示，到处捕捉吕义แ。
吕义个人，像鱼儿游在海ร里，谁能捉得到？他在荒凉的大海滩上神出鬼没，惹得敌人两眼通红。他们不止次设法到荒滩上围剿，结果次也没成功。这片荒原太大了。敌人为个人又不值得投入太多兵力，吕义感到十分得意。他决心把个人的战争永远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