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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部分阅读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没,有的地方露出寸高。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鲁๥长官,最好能让贵客坐下,划桨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鲁立人说:“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发电机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那儿。几个黑影在动摇,只电筒发光。终于,机器响起来,起初的响声忽高忽低,很快便均匀了。盏电灯在我们脑后亮了。“噢噢!”激动的观众吼叫。我看到前边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灯光,

旁观的人开始议论,我猜到他们议论的内容定与鸟仙与鸟儿韩有关,也许还牵扯进上几句哑巴孙不言,或者还涉及到那两ä个孩子,我不想逐句去听,也无法逐句听,我耳边嗡嗡响,飞舞着几只土蜂,岩壁上有它们巨大的土巢ิ,土巢下蹲着只野狸子,野狸子面前摆着只土拨鼠。土拨鼠前肢格外发达,身体肥胖,眼睛细小,紧凑在起。郭福子,村里的神汉,会扶乩,能捉鬼,长着两只紧靠鼻梁的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外号“土拨鼠”。他从人群里出来,说:“舅老爷,人已๐经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热的天,紧着抬回去吧,盛殓起来,让她入土为安吧!”他根据哪条裙带称呼司马库为ฦ“舅老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司马库点点头,搓搓手,说,“妈的,真是扫兴。”

“在这里,”司马库说,“老子就是最高当局。现在我宣布,限你们在半小时内,从大栏镇撤出去,半个小时后,我就要开杀戒了!”

母亲说:“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á我抚养。”

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名叫小唐的漂亮女兵,不断地往我们家运输食品和衣服。她运来的食品中,有用铁筒装ณ着的做成小狗小猫小老虎形状的饼干,有用玻璃瓶子盛着的白色的奶粉,还有用瓦罐子盛着的透明的蜂蜜。她送来的衣服有绸缎缝成滚着花边的棉袄棉裤,还有顶竖着两只高高兔皮耳朵的棉帽。“这些东西,”她说,“都是鲁大队长和蒋政委送给她的”她指着母亲怀中的婴儿说,“当然,弟弟也๣可以吃。”她又指指我,说。

喝罢腊八粥从县城返回,饥饿感更加严重,人们没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径边的尸首,甚至没有精力去多看他们几眼。只有樊三大爷的尸首是例外。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平日຅里总是招人厌烦的人,脱下自己的皮袄点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们的理智唤醒。救命之恩不可忘。在母亲的率领ๆ下,人们将这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儿拖到路边,用浮土掩埋起来。

母亲掀起被包的角,露出了司马家小儿子那张又黑又瘦的长脸。这个ฐ家伙正在酣睡,这个家伙呼吸均匀,这个家伙翕着粉红的小嘴,好像正在梦中吃奶。我心中ณ充满了对这家伙的仇恨。我吐掉奶头,大声嚎哭,母亲把她的更加冰凉更加苦涩๳的奶头堵在我的嘴里。

司马库怀疑地低头看冰,果然看到块磨盘大的冰与周围的冰分离开来,河水沿着那圆圈,均匀地渗出来。姜技师用那白火在圆冰上划ฐ了个十字,圆冰便分裂ฐ成四块。他用脚把那冰块往下压,河水把冰冲走了。个冰窟窿出现在河上,蓝色的河水漫溢出来。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แ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เ还有人呢?๣”

姚四呢?司马亭问。早脚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脚๐,道:真死了?

“你少给我罗嗦,弄点水我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ฐ光屁股。她站在蒙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声说:

车夫手抓着缰绳,手摇晃着鞭子,拢着马,调转了车头。女眷们挤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嚷叫着。车夫打了个响鞭,马便小跑起来。马脖子下悬着的铜铃叮叮当当脆响着,车轮滚滚,卷起路灰尘。

撤退的第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ณ摇摆颤抖。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个大战场,

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它们“啊”,它们“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区政府逃亡的决心。

声枪响,撤退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时间驴嘶牛鸣,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位精干的青年干部骑在匹小白马上,举着面垂头丧气的红旗,在那ว条崎岖不平的向东北方แ向无穷延伸的碱土路上来回奔波,并不时挥舞旗帜,指示ิ着人们前进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驮着县府文件的骡队,几十匹骡子,在几个小兵的驱赶下,无精打采地往前走。骡队的末尾是匹司马库时代遗留下来的骆驼,它披着身肮脏的土黄|色长毛,驮着两个铁皮盒子。它在高密东北乡๥待久了,正在由骆驼向牛变化。紧ู跟着骆驼的,是抬着县府印刷机器和县大队修械所车床的民夫队,几十个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汉子,都穿着单衣,肩膀上套着荷叶状的垫布。从他们摇摇摆摆的步伐和咧嘴๨皱眉的神态上,可以知道那些机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队后边,便是老百姓的杂乱队伍了。

鲁立人上官盼弟等县区干部骑着骡子或马,在路边的盐碱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竭力想造成个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狭窄的道路拥挤不堪,路外狭窄的碱地又相当好走,老百姓便离开了道路,散成宽漫的队形,踩着吱吱做响的地皮,往东北方向涌ไ去。撤退从开始便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我们—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时而是在路上走,时而是在路下行,后来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母亲脖子上挂着麻襻,推着辆木轮车,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车子两边绑着两ä个长方形的大篓子,左ุ边篓子里盛着鲁胜利和我们家的棉被衣物;右边篓子里盛着大哑和二哑。我与沙枣花分在车子两边,各自手把着个ฐ篓子,跟车行走。盲目的八姐扯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后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上官来弟在车子前边,肩上搭着根绳子,弓着腰,往前探着头,像头任劳任怨的牛,拉着我们家的车。车轮发出“吱吱悠悠”的刺耳声响。车上的三个孩子脑袋转动,看着四面八方的热闹风景。我脚踩盐碱地皮,听着脚底下碎裂ฐ的声音,嗅着股股蹿上来的碱味,起初很觉有趣,但走出几里路,便觉腿酸头重,浑身无力,汗水从腋ນ窝流出。我的那只健壮如小毛驴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精通人性,不需要缰绳羁绊。

那ว天刮着遒劲短促的小北风,风头锐利,割着我们的耳朵。莽莽荒原中ณ腾起团团的白色烟尘。这些烟尘是碱盐硝的混合物,刮进眼里眼流泪,沾到皮上皮痛楚,吃进嘴里不是好滋味。人们顶着风前๩进,都眯缝着眼。抬机器的民夫们汗透衣服,沾着碱土,律成了白人。母亲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进入低洼的湿地后,我们的车轮转动艰难,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她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样令人心惊和不忍。母亲呢?๣母亲与其说在推车,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样的酷刑。她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泪水在她脸上,与汗水起,冲出了条条紫色的小沟渠。八姐挂在母亲身后,像个翻滚的沉重包袱,在我们身后,留下条深深的车辙印。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马艰难,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还有我的奶羊。它蹄轻脚快,在行进中还有暇啃吃些芦苇的枯叶。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摊摊烂银。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ณ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窝随着窝地坐下来。没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ກ皮。母亲坐在只车把上,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口,干裂ฐ的嘴唇便崩开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迸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三分像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近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圈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换个吃法吧。”她从包袱里拿出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เ缸子里。羊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样扭动。母亲重复着那ว句可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ม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尝试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我惭愧地望着母亲,进行着严厉的自我批评,因为这个怪癖,我给母亲,同时也给我自己,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司马粮曾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可是自从那ว天他逃跑后,便再也没露面。他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我面前晃动着。司马凤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瘆人的光芒。我想起她们俩并排着躺在口柳木小棺材里的情景。母亲用红纸片贴住了那两ä个枪眼,使枪眼变成了两颗夺目的美人痣。——母亲挤了半缸子奶汁,站起来,找出当年唐女兵为沙枣花喂||乳຃|的奶瓶,拧开盖子,把奶汁倒进去。母亲把奶瓶递过来,用充满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我犹豫着接过奶瓶,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果断ษ地把那个蛋黄|色的||乳|胶奶头塞进嘴里。没有生命的||乳|胶奶头当然无法跟母亲的奶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ฐ的丰厚大地——相比,也无法跟奶山羊的硕大的臃肿的布๧满了雀斑的奶头——那ว是马蚤动的生命是澎湃的激|情——相比。它是个死东西,虽说也是光滑的,但却不是润泽的,它的可怕在于它没有任何味道。我的口腔粘膜上产生了又冷又腻的感觉。为ฦ了母亲也为ฦ了我自己,我强忍住厌恶咬了下它,它积极地发出声低语,股带着碱土腥昧的奶液不顺畅地流出来,涂ิ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我又吸了口,并默念着:这是为ฦ母亲的,再吸口,这是为上官金童的。继续吮吸,连连吞咽,为了上官来弟为了上官招弟,为了上官念弟,为了上官领弟为了上官想弟,为上官家的所有爱过我疼过我帮助过我的亲人们,也为了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机灵小鬼司马粮,我屏住呼吸,用种工具,把维持生命的液体吸进了体内。我把奶瓶还给母亲时母亲已๐是满脸泪水,上官来弟高兴地笑了。沙枣花说:“小舅舅长大了。”我克制着喉咙的痉挛和胃部的隐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像个ฐ男子汉,顺ิ着风撒尿,并振奋精神๰,把金黄的液体,撒到เ尽量高尽量远的地方。我看到蛟龙河大堤就在不远处躺着,村中教堂的尖顶和范小四家那棵钻天的白杨树依稀可辨,我们艰难跋涉了整整个上午,原来只走出这么点可怜的距离。

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马从西边赶过来。她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跑到了我们身边。她的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后来被切除了睾丸,变成了嗓音尖细性情乖๔戾的马太监。它的四条腿和肚皮上,沾着层白色碱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气味。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巴๒上的长毛。但是这个家伙旦发邪便干出不同般的事。去年夏天——那ว还是司马库的时代——它口咬破了马贩子冯贵的女儿冯兰枝的头,那ว小姑娘好不容易活过来,额头上和后脑勺上留แ下了几个可怕的疤痕。这样的马是应该杀掉的,但据说它有过战功而被赦免。它站在我家的车子前,用独眼斜视着我的羊,我的羊机警地避开它,退到片盐碱最厚的地方,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她从马背上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尽管她的肚子又凸起来了。我盯着她的肚子看,试图看到เ她腹中婴儿的模样,但我的眼力不够,能看到เ的仅是她灰布军装上些暗红色的污迹。“娘,不要在这里停顿,我们已在前边的村了里烧好了热水,午饭应该到那ว里去吃。”上官盼弟说。母亲说:“盼弟,跟你说声,我们不想跟着你们撤退了。”上官盼弟着急地说:“娘,绝对不行,敌人这次反扑回来可不同以往,渤海ร区天内就杀了三千人,杀红眼的还乡团,连自己的娘都杀。”母亲说:“我就不信还有杀亲娘的人。”上官盼弟道:“娘,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罗网,死路条。您不为ฦ自己想,也๣得为这些孩子想想。”她从挎包里摸出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几个白色的小药片。她将药片交给母亲,说:“这是维他命片,片能顶ะ棵大白菜两ä个鸡蛋,娘๤,实在走乏็了累极了,您就吃片,也分给孩子们吃片。走出盐碱地,前边就是好路,北海的老乡会热情地接待我们的。娘,赶快走,不能ม在这儿坐。”她揪着马鬃,踩着马蹬,爬到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乡亲们,起来往前๩走啊,前边就是王家丘,又有热水又有油,萝卜咸菜大蒜头,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的鼓动下,人们站起采,继续前行。

母亲把五姐送她的药片用手巾包起,装ณ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搭上车襻,扶起车子,说:“走吧,孩子们。”

撤退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我们到เ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ຂ没热水也没油,更没有萝卜咸菜大蒜头。县政府的骡队在我们进村前๩已经走了,场院上凌乱ກ的干草和马粪是他们留แ下的痕迹。百姓们在场院里点起几堆火,烘烤着干粮。有几个男孩用尖树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我们离开王家丘时,看到哑巴率着十几个区小队的队员迎面而来,重新进入王家丘。他没有下马,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两ä个烧得半熟ງ的红薯和—个红皮萝卜,扔进了我们的车篓。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เ他对着大姐龇牙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大背着枪,哑巴๒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เ了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片喧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乱交错的圆木。些相当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ใ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团。不但人往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响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又被人挤出来。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ม责大姐:“让孩子先喝!”大姐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เ水里。她像牛犊样滋滋地吸水,两ä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牛犊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她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头扎到桶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

”我摇头拒绝。母亲舀了碗水。我松开了羊,它早就想冲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我的羊从桶里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劲的。这家伙白天吃了肚子碱土,口渴得紧急,汲水时不抬头,桶里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渐渐膨胀。老伙夫感慨万端,但只叹气不说话。母亲对他的恩德表示感谢。老伙夫叹气更甚。

“娘,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满地批评母亲,母亲没做任何辩解。我们跟随着她,推着车子领着羊,拐弯抹角,在人的细小缝隙里绕来绕去,听了无数的咒骂和抱怨,终于进了个ฐ土墙柴门的小院落。盼弟帮母亲把车上的孩子拎下来。她要我们把车子和羊放在院外。院子外的树木上,拴着十几匹骡马,没有草料筐箩也没有草料é,骡马啃吃着树皮。我们把车子放在胡同里,羊却跟随着我进了院子。盼弟看了我眼,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里灯火通明,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县府干部正在大声争吵着什么。鲁立人沙哑的声音掺杂在里边。院子里,几个小兵抱着枪站着,没有个站直了的,他们脚痛。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盼弟把我们带进厢房。墙壁上挂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黯淡,鬼影憧憧。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婆平躺在开着盖子的棺材里。见我们进来,她睁开眼,说:“好心人,帮俺把棺材盖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亲说:“老婶子,您这是昨啦?”老女人说:“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帮俺抬上盖子吧。”盼弟说:“娘,将就着住吧,总比睡在街上强。”

这夜,我们睡得很不安宁。正房里的争吵半夜方止。他们刚停止争吵街上便响起枪声,枪声造成的马蚤乱平息不久,村子中ณ央又燃起把大火。火光宛如波波抖动的红绸,照亮了我们的脸,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婆。天亮的时候,老太婆依然不动,母亲唤她声,没见睁眼,伸手把脉,果然死了。母亲说:“这是个半仙呐!”母亲和大姐把棺材盖子盖上。

后来的几天更加艰苦。抵达大泽山边缘时,母亲和大姐的脚已๐经磨破了皮肉。大哑和二哑得了咳嗽症。鲁胜利发烧拉稀,母亲想起五姐所赠灵药,便往她嘴里塞了片。只有可怜的八姐没病没灾。我们已经两天没有看到盼弟的影子了,县区干部也๣个见不到。看见过哑巴๒次,他背着个受伤的区小队员从后边跑上来。那人被炸断ษ条腿,鲜血沿着空荡荡的破烂裤管,淅淅沥沥地淌在地上。那人在哑巴背上哭者:“队长行行好吧,给我个痛快的吧,痛死我啦,亲娘哟”

大概ฐ是逃难出来的第五天吧,我们望见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簇簇树木,山顶上似乎有座小庙。在我家房后的蛟龙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这座山,但那时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凉气味,使我们意识到已经远离了家乡。我们走在条宽阔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支马队驰来,马上的士兵与十七团的打扮样。部队与我们背道而驰,说明我们的家乡真的成了战场。马队过后是步兵,步兵过后是骡子拉着的大炮。炮口里插着花束,炮兵骑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过后是担架队,担架队过后是溜两行的小车队,小车上推着面袋子和米袋子,还有些草料口袋。逃难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村民都胆怯地靠在路边,给大军让路。

步兵队里,跳出来几个背驳壳枪的,向路边的人询问着情况。剃头匠王超推着辆时髦的胶轮小车逃难,路潇洒,在这路上却碰上了让他烦心的事。粮草队里辆木轮车断了车轴,推车的中ณ年男人把车子歪倒,把那断轴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弄得双手都是黑色的车轴油。拉车的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头上生着疮,嘴角溃烂,身上穿件没有纽扣的衬衫,腰里扎着根草绳子。他问:“爹,怎么啦?”他爹愁眉苦脸地说:“断了车轴了,孩子。”爷儿俩个合力,把那个ฐ高大沉重箍着铁皮的车轮拖出来。“怎么办,爹?”少年问。他爹走到路边,在粗糙的杨树皮上,擦着手上的车轴油。“没法子办。”他爹说。这时,个背着驳壳枪穿件旧ງ单军装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的独臂干部,从前๩面的小车队里斜着身跑过来。

“王金!王金!”独臂人气呼呼地吼着,“为ฦ什么掉队?๣嗯?为什么เ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钢铁连丢脸຀?!”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上战场你才断?不是早ຉ就让你们检查车辆吗?๣!”指导员越说越有气,他抬起那ว只格外发达的胳膊,对着王金的脸຀抡了下子。

王金“哎哟”了声,低头,鼻孔里滴出血来。

“你凭什么打俺爹!”少年大胆地质问指导员。

指导员怔了下,道:“是我不经意碰了他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误了粮期,我把你们爷俩起毙了!”

少年道:“谁愿意断车轴?俺家穷,这小车还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从袄袖子里撕出些烂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哝道:“指导员,您总得讲理吧?”

“什么叫理?”指导员黑虎着脸຀说,“把粮食运上前线就是理,运不上前线就不是理!你们少给我罗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给我扛到陶官镇!”

王金道:“指导员,您平日里老说实事求是,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导员抬头看太阳,低头看怀表,放眼看四周,眼就看到เ了我家的木轮车,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

王超有剃头的手艺,手头小钱๥活泛,又是光棍汉,挣了钱就割猪头肉吃。他营养良好,方头大耳,皮肤滋润,看就不是个ฐ庄稼人。他的胶轮小车上,边装着他的剃头箱,另边载着条花被子,被子外边还绑着张狗皮。那小推车用刺槐木制ๆ成,涂了层桐油,槐木放着金黄光芒,不但好看,而且还有股清香可闻。临行前๩他把皮轱辘充足了气,走在坚硬的沙石路上,小车轻松地蹦高,车上载又轻,人又身体壮,怀里揣酒瓶,走几里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车把,拧开瓶塞抿几口烧酒,腿轻脚快唱小曲儿,恣悠悠的,完全是个难民队里的贵族๣。

指导员黑眼珠子咕噜噜旋转,微笑着走到路边来。他友善地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没人回答他。因为他问话时眼睛盯着棵杨树干,树干上留着那ว汉子刚抹上的黑色车轴油。银灰色的杨树,棵挨着棵,枝条都往上拢着长,有直插云天之势。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脸຀上,他脸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换成了幅像山样威严像庙样阴森的面孔。“你是什么成分?”他目光紧盯着王超那张油光光的大脸,突然发问。

王超懵头转向,张口结舌。

“看你这样子,”指导员咬钉嚼铁ກ地说,“不是地主,也๣是富农,不是富农,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绝对不是个靠出卖劳动力为ฦ生的人,而是个吃剥削๦饭为生的寄生虫!”

“长官,”王超说,“冤枉啊,我是个剃头匠,靠手艺混饭吃,家中只有破屋两间,土地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人吃饱,全家不饿;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儿刚刚ธ划完成分,区里给俺划ฐ了个小手工ื业者,相当于中农,是基本力量呢!”

“胡说!”独臂人道,“凭着我这双眼睛,你巧ู嘴的鹦鹉难说过潼关!你的车子,我们征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点,把小米卸下来,装到เ这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