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立人停止踱步，悲凉地说：“穷苦的老少爷们，你们说，我鲁立人还是不是个ฐ人？枪毙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是什么เ滋味？我心里痛啊，这毕竞是两个ฐ孩子，何况她们还跟我沾亲带故。但正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我才不得不流着泪宣判她们的死刑。老少爷们，从麻木的状态中ณ苏醒过来吧，枪毙了司马库的子女，我们就没退路了。我们枪毙的看起来是两个ฐ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ๆ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老少爷们，起来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因高声叫喊引发了阵剧烈的咳嗽ณ，咳得脸发了白，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个县府干部上去为ฦ他捶背，他摆手拒绝。他总算理顺ิ了呼吸，佝偻着腹背，吐出些白色的泡沫，像痨病鬼样喘息着说：“执行吧”
巴比特坐在筏上，实际上等于坐在水里。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对面，实际上也是坐在水里。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大片眼睛绿光闪烁。
旁้观的人开始议论，我猜到他们议论的内容定与鸟仙与鸟儿韩有关，也许还牵扯进上几句哑巴๒孙不言，或者还涉及到เ那两个孩子，我不想逐句去听，也无法逐句听，我耳边嗡嗡响，飞舞着几只土蜂，岩壁上有它们巨大的土巢，土巢ิ下蹲着只野狸子，野狸子面前摆着只土拨鼠。土拨鼠前肢格外发达，身体肥胖，眼睛细小，紧凑在起。郭福子，村里的神汉，会扶乩，能ม捉鬼，长着两只紧靠鼻梁的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外号“土拨鼠”。他从人群里出来，说：“舅老爷，人已经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热的天，紧着抬回去吧，盛殓起来，让她入土为ฦ安吧！”他根据哪条裙ำ带称呼司马库为“舅老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司马库点点头，搓搓手，说，“妈的，真是扫兴。”
鲁立人冷冷地说：“总有天你要吞下自酿的苦酒。”
母亲说：“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我抚养。”
母亲冷漠地看着热情洋溢脸如红苹果眼如青杏子的女兵唐姑娘。母亲说：“拿走吧，唐姑娘，穷人家的孩子，消受不了这些好东西。”母亲把她的两个||乳|头，个塞到我嘴里，个塞到เ沙家的女孩嘴里。她得意地哼哼着，我恼怒地哼哼着。她的手碰了我的头，我的脚蹬了她的屁服，她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我隐约还听到了八姐上官玉女嘤嘤不绝又软又轻的哭声，这是连太阳和月亮都要聆听的哭声。
喝罢腊八粥从县城返回，饥饿感更加严重，人们没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径边的尸首，甚至没有精力去多看他们几眼。只有樊三大爷的尸首是例外。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平日里总是招人厌烦的人，脱下自己้的皮袄点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们的理智唤醒。救命之ใ恩不可忘。在母亲的率领下，人们将这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儿拖到路边，用浮土掩埋起来。
“娘，您答应收留他了?”二姐问。
司马库怀疑地低头看冰，果然看到块磨盘大的冰与周围的冰分离开来，河水沿着那ว圆圈，均匀地渗出来。姜技师用那ว白火在圆冰上划了个十字，圆冰便分裂成四块。他用脚把那冰块往下压，河水把冰冲走了。个冰窟窿出现在河上，蓝色的河水漫溢出来。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躬。
姚â四呢？司马亭问。早脚๐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脚，道：真死了？
婆婆的声音像打雷样响：“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只小母鸡。”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光屁股。她站在蒙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声说：
司马亭在当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泡尿，对着远去的马车吼了嗓子，然后，抱着鸟枪，爬上街边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圆木搭成。塔顶ะ是个小小的平台，台上插着面红旗。清晨无风，湿漉漉的旗帜垂头丧ç气。上官吕氏看到司马亭站在平台上，探着头往西北方向张望。他脖ๆ子长长，嘴巴翘翘，仿佛只正在喝水的鹅。团毛茸茸的白雾滚过来，吞没了司马亭，吐出了司马亭。血红的霞光染红了司马亭的脸。上官吕氏感到司马亭脸上蒙了层糖稀，亮晶晶，粘腻腻，耀眼。他双手举ะ枪，高高地过头顶，脸红得像鸡冠子。上官吕氏听到声细微的响，那ว是枪机撞击引火帽的声音。他举着枪，庄严地等待着，良久，良久。上官吕氏也在等待，尽管沉重的土簸箕坠得双手酸麻，尽管歪着脖子十分别扭。司马亭落下枪，嘴唇撅着，好像个ฐ赌气的男孩。她听到他骂了声，骂枪。这孙子！敢不响！然后他又举ะ起枪，击发，啪嗒声细响后，道火光蹿出枪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红脸。声尖利的响，撕破了村庄的宁静，顿时霞光满天，五彩缤纷，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让鲜艳的花瓣纷纷扬扬。上官吕氏心情激动。她是铁ກ匠的妻子，但实际上她打铁的技术比丈夫强许多，只要是看到铁与火，就血热。热血，冲刷็血管子。肌肉暴凸，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铁砸红铁ກ，花朵四射，汗透浃背，在奶沟里流成溪，铁ກ血腥味弥漫在天地之间。她看到司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下。清晨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硝烟的味道。司马亭拖着长腔扬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
第二十七章
在亲眼目睹大战场面的头天晚上，我们竟然宿在了撤退第夜宿过的地方。还是那个小院落，还是那个ฐ小厢房，还是那副盛着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小村里的房屋几乎ๆ全部倒塌了，那三间住过鲁立人和县府官员的正房也成了堆破砖烂瓦。我们进村时是傍晚，夕阳如血。街上密匝匝地摆着残缺不全的尸首。有二十几具比较完整的尸首摆在块空地上，排列得十分整齐，好像有根线串着他们。这里的空气焦燥，有几棵树像被雷电劈了，枝干成了焦炭。咣啷！拉车的大姐踢着了顶被打穿的钢盔。我跌了跤，因为ฦ我踩转了遍地的黄
铜弹壳。弹壳还是热的。燃烧胶ด皮的味道又浓又烈，火药的味道刺๐鼻子。根黑色的炮管从堆乱砖头中ณ孤傲地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颤抖的黄昏的天空。村子里片死寂，我们家，像行走在传说中的地狱里。连日来，跟随着我们返乡的难民愈来愈少，最后终于全部消失，只余下我们。母亲执拗地把我们带了回来，明天，我们就要穿过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原，越过蛟龙河，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回家，家。
在满目的废墟中，只有那两间小厢房孤立着，好像是为了我们而存在。我们扒开堵住门口的断梁残檩，推开门，眼看到那ว口棺材，才知道经过了十几个日夜后，又回到เ了第夜的地方。母亲言简意赅地说：
“天意！”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与第二天的事情相比，轻飘飘如根鸟毛，但这根鸟毛有着神秘的色彩，使我无法忘记。不去说夜里隆隆的炮声了吧?明天的炮更多。也不去提那些亮着彩灯在夜空中ณ飞行的双翅膀飞艇了，明天会看得更清。单说这棺材。在司马库统治高密东北乡的时代，我和司马粮，以村中最显赫的儿子和最威风的小舅子的身分，拜访过黄天福的棺材铺。棺材铺前店后厂，在混乱的年代里生意格外兴隆。十几个木匠，在宽敞的后院工棚里，劈劈啪啪地对着木头开战。工棚中ณ长年拢着堆火，烘烤着板材。松油的气味熬化鳔胶的气味，锯条与木头剧烈摩擦的气味，馨香扑鼻，由á鼻入脑，让我浮想联翻。粗大的圆木，破解成板材烘干定形，刨子推刨，嚓啦啦啦，嚓啦啦啦，卷曲的刨花盛开在地上。黄天福殷勤地陪我们参观，先参观工厂，让我们了解了制做棺材的每道工ื序。然后带我们参观成品。有供穷人使用的柳木薄皮棺，有供没结婚即死去的大闺女使用的长方形齐头棺，有供末成年儿童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ณ等富裕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杨木棺，最名贵最沉重最坚固的是用四块巨เ大的柏木制ๆ成的挂着黄缎里子的“四独棺”。三姐鸟仙使用的就是“四独棺”。那是个朱红色的庞然大物，高高翘起的棺首宛若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头。凭着丰富的有关棺材的知识，我知道了老太太的棺材是二寸板杨木棺，而且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的产品。棺材的盖子，在木匠们的术语里叫做“材天”，材天和棺材的接合部，要求严丝合缝，连根针尖也不允许插进去。铁匠的功夫在淬火上，木匠的功夫在合缝上。这老太太的棺材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的学徒制做，“材天”与棺体，闪开条大缝子，别ี说针尖，连小耗子都能ม钻进去。
那个自动地跳进棺材的老太太，是否还躺在里边呢?我们借着远方แ炮弹出膛时的闪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ว道缝隙，生怕出现奇迹，但又盼望着出现奇迹。许多关于死人起尸成野鬼的传说，越是不敢想，越是从记忆库里有声有色地闪出来，连个ฐ细节也不漏过。母亲说：“睡吧，不要胡思乱ກ想，什么都不要想。”她似乎猜到เ了我们的心思。她把那ว杆大枪放在“材天”上，说：“娘活了半辈子，捉摸出了几个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ณ的三间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的人。孩子们，睡吧，明晚这时候，咱就睡在自家的炕头上了。”
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的睡意。母亲搂着鲁胜利，倚靠在墙壁上，打着不均匀的呼噜，在呼噜中间，穿插着痛苦的呻吟。八姐睡梦中ณ也拽着母亲的衣角，她有梦中磨牙的习惯，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堆乱草上，头枕着两ä块砖头，沙枣花和大哑二哑，都把脑袋扎在她的腋窝里，像窝猫。我的头紧挨着奶羊的脖子，听着草在它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厢屋的门破了几个大窟窿，与这个ฐ季节颇不相称的热乎乎ๆ的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断壁残垣，散发着刚ธ出窑的新砖的气息。个ฐ黑乎乎的大东西，身上闪烁着星光，在废墟里走动着，踩得瓦砾哗啦响。我不敢叫醒母亲，她实在是太劳累了。我也不愿叫醒大姐，因为ฦ她也非常劳累。我只好揪着我的羊胡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给我壮胆，但是它睁了下眼，立即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个庞然大物还在废墟上折腾着，并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村子里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声，然后是杂沓的脚๐步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皮鞭呼啸的声音，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肤上的声音，伴随着声音的，是脚臭与尘土的气味红色铁锈的气味猩红血浆的气味烧糊皮肉的气味。只红眼睛的小老鼠在棺材盖子上跑。它像顽ื童样沿着那ว枝枪柄弯曲的大枪跑。可怕的事情跟随着小老鼠的尾巴发生了：棺材里传出来细微的声响，仿佛那个死老太太用她枯干的手摸索着寿衣的花边，继而是悠长的叹息和梦呓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杀千刀的憋死俺啦然后是拳打脚踢棺材盖子的“嘭嘭”声。这声音那么大，那么沉重，但母亲竟然听不到，她照旧在呼噜中呻吟；大姐也听不到，她睡觉时无声无息，好像根黑木头。孩子们在睡梦中ณ吧嗒着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好东西。我想拽羊胡子，但双手麻木，无论用多大力气也举不起来。我想喊叫，但喉咙被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只好在万分恐怖中，看着听着棺材里的鬼变。慢慢地，在吱吱嘎嘎的声响里，棺材盖子被顶了起来，两只绿光闪烁的手，撑着棺材盖子，那两ä条因肥大的衣袖褪下而露出来的黑胳膊，像铁ກ棍样坚硬。棺材盖越起越高，那鬼也慢慢地翘起脖子和头，猛然地坐了起来。棺材盖子滑到เ棺材的小头，与棺材形成个夹角，仿佛个庞大的鼠夹子。她坐在棺材里，脸上也是绿光闪烁。根本不是那个脸如核桃皮的老太太，而是个ฐ模样酷似跳崖跌死的三姐鸟仙的少妇。她的衣服由无数片鳞片——抑或是羽毛——连缀而成，银光夺目，放出冷气，叮叮咚咚地响着。她坐着休息了会儿，就用双手扶持着棺材的两边，慢慢地站立起来。她举腿迈出棺材时，借助她衣服的光辉，我看到เ她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伤痕。她的腿是典型的起尸女鬼的腿，因为起尸女鬼都极善奔跑，而非有这样的修长结实的小腿是跑不快的。她果然有十根长长的像鹰爪样的指甲，像传说中的起尸鬼样；她的脸狰狞可怖，牙白如雪，锋利ำ似锥。她走出棺材了。她弯着腰，逐个打量着睡梦中的人，好像要辨别她要找的亲人或者仇敌。她的双眼射出两道绿光，射到เ母亲们脸上时，便聚成两个葡萄大的圆点，上下左右地移动。她走到เ我身边了。我赶紧闭上眼睛。从她那件奇特衣裙里散出的味道，是揉烂了葡萄藤蔓的味道，酸溜溜的，甜丝丝的，说不上好闻难闻。她嘴里的潮湿的冷气喷到了我的险上，我感到周身凉透了，连点热气儿都没有了，像条冻成了冰棍的鱼。她的手指把我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เ头地抚摸着，那些尖利ำ的指甲划着我的皮肤，造成的感觉无法表述。我猜想着，接下来她就该豁开我的胸膛，摘出我的心肝，像吃脆梨样，喀嗤喀嗤地咬着吃了。吃完了我的心肝，她就会咬断我脖子上最粗的血管，贴上她的像水蛭样的嘴，把我身上的血全部吸干净，使我变成个枯干的人，像马粪纸糊成的，划根洋火便能点着。我不能等死。于是我感到เ我猛地跳了起来，手脚๐突然获得了解放，浑身都是力气。我把那女鬼推到边，还对着她的鼻子捣了拳，连她鼻子上的脆骨断裂ฐ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并且牢牢记住了。我撞开门，跑了出去，沿着街道，踩着那ว些尸首，飞样奔跑。在我身后，她大声叫骂着追赶上来。她的指尖不时地搔着我的肩膀和脊ิ背。我不敢回头，回头就会被她咬住喉咙，只有快跑，快，再快些，我的脚几乎ๆ不点地了，迎面扑来的风灌得我快要窒息了，砂子打疼了我的脸。但她的指爪仍然在搔着我。我突然想起了关于起尸鬼的故事中，那个小男孩制胜的秘诀：对着大树跑，然后急转弯。因为起尸鬼是不会转弯的。棵青冈树在月牙下，像个蓬头的巨人，我对着它飞奔过去，几乎ๆ要碰到树干时，我突然将身子歪，急转到侧，我看到，那ว起尸女鬼猛抱住了那棵树，她的手指，滋滋响着，插进了坚硬如铁的树干里
我筋疲力尽地摸回来，街上流淌的鲜血把我的脚湿透了。成群结队的像小猪崽那ว么大的吸血蜘蛛在废墟上爬动着，它们几乎拖不动沉重的肚子，粘稠的混合着人血的粉红丝线从它们屁眼里不自觉地流淌出来，把爬行过的地方弄得无法落脚，无法落脚也得落脚，那ว些胶水状的东西，粘在脚足板上，拉着长长的丝儿，缠绕在脚脖子上，缠绕在小路上，使我的双腿，变成了两支很大的棉花糖
天亮后，我急于向母亲诉说夜间的事，但母亲显得很焦躁，根本不容我张口。她匆匆忙忙地把孩子和行李搬上车，当然没忘了那支大枪。我寻找着那些蜘蛛，但个也找不到。我知道它们都钻到废墟里去了，只要搬动破砖烂瓦，就会发现它们。它们屙在烂砖碎坯上的粉红色的丝线犹在，在冬天的朝阳下，它们的名字是美丽。我捡起根牛骨头，挑起—缕粉红的蛛丝。我把牛骨头当成绕线的轴子，不停地纠缠，变成大团透明粘稠的像鳔胶样的东西。我拖着它直走出村庄，在我的身后出现了条粉红色的丝绸之路。
道路上忽然人如穿梭，都是穿军装的兵，不穿军装ณ的腰里也扎着牛皮带，屁股上挂着木柄手榴弹。路上散着些绿屁股子弹壳，路边的沟渠里，有肚子破裂ฐ淌出花花肠子的死马，还有堆堆的炮弹壳。母亲突然抓起了那支大枪，扔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个ฐ挑着两个沉重木匣子的男人惊讶地看着我们。他放下担子，下沟去捡起了那支枪。这时我看到了那棵孤独的青冈树，树犹在，起尸鬼不在了，树皮上有些破烂处，那就是她的利爪抓出来的。她极有可能重归了荆棘丛去做她的逍遥野鬼，她被收尸回家的可能性等于零，因为村子里外，处处都能见到เ死尸。
临近王家丘子时，热气像潮水涌来。好像那村庄是座冶铁ກ的大炉子。村子上空烟雾腾腾，村头的树上挂着层黑色的灰，群群苍蝇不合时宜地从村子里飞出来，从死马的肚肠，飞向死人的脸膛。
为了避免麻烦，母亲率我们从村前的小路绕过去。小路被车轮压翻了，我们的车子行走困难。母亲支起车子，从车把上摘下油壶，用根鹅毛蘸着油，往车轴和轴碗的缝隙里滴注。她的手肿胀得像高粱面饼子样。“到เ小树林那边，我们就歇息。”给车轴加好油后，母亲说。鲁胜利大哑和二哑，这三个乘客，多日来养成了声不吭的习惯，他们知道坐车是可鄙的，是不劳而走，没脸吭气。注过油的车轴响声流利ำ，能传出很远。路边地里，立着些枝叶枯干七倒八断的高粱。高梁的黑穗子上生长过芽苗，有的还苍老地擎着，有的贴在地皮上。
走近小树林，我们才发现，这里隐藏着个炮兵阵地。几十根粗壮的炮筒子，像老鳖伸出的脖子。炮筒上绑着树枝，炮的胶皮大轮子，深深地陷在地里。炮的后边，是大排木箱子，有的箱子撬开了，露出个紧挨着个显得分外娇贵的黄铜壳大炮弹。炮兵们头上戴着用松树枝扎成的帽子，蹲在树林边缘上，用搪瓷缸子喝水；也有几个站着喝的。士兵们后边，垒起个土灶，灶上架着口铸着铁耳朵的大锅。锅里煮着马肉，为什么说是马肉呢？因为有条带着蹄子的马腿从锅里伸出来，斜指着天，马足腕处的距毛很长，像山羊的胡须，马蹄上月牙型的蹄铁闪闪发光。—个伙夫，把根松木塞到เ灶膛里。炊烟如树，直钻到天上去。锅里水声，冲激得那ว条可怜的马脚颤抖不止。
个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善意地劝我们回去。母亲用冷傲的态度拒绝了他。母亲说：“老总，如果您硬逼着俺们回去，俺们也只能ม回去，另外绕条路。”“难道你们不怕死吗？”那人无奈地说，“不怕被炮弹炸碎吗？我们这些重炮弹，能把大松树拦腰斩断ษ。”“到了这个地步，”母亲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死怕我们了。”那人闪到边，说：“我拦住你们，是因为ฦ我爱管闲事，好了，你们走吧。”
我们终于行走在白色盐碱荒原的边缘上了。在与荒原相接的起伏不定的沙丘上，蝗虫样的士兵改变了灰白色沙丘的颜色，有些像兔子样的小马，拖着滚滚的烟尘，在两ä座沙丘之间，飞快地跑动着。大概ฐ有几百根炊烟，在沙丘之间笔直地竖起，升到เ被阳光照耀得灿烂夺目的高空，才扩散成絮状，缓慢地连成片。而我们面前的白色荒原，像个银色的海ร，只能望进去箭远，便被刺人的亮色挡住了视线。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跟着母亲前行。更准确地说是跟着上官来弟前行。在这次刻骨铭心的旅行中，上官来弟如头任劳任怨的毛驴直拉着车子，并且她还能用沉重的大枪熟练地发射子弹，保卫了我们的宿营地。我感到她可亲可敬，她过去的切，无论是装疯还是卖傻，都是她英雄浪漫曲里不可缺少的响亮的音符。
我们渐渐深入了荒原，那条被踩翻的路泥泞不堪，比路外的碱地还要难走。我们走在碱地上，尚未融完的雪片片的，像瘌痢头样，而那些稀疏的枯黄菅草，就形同癞痢头上的毛发。尽管好像危机四伏，但百灵鸟儿照样在晴空里鸣叫，群群草黄|色的野兔子，摆开条弧形的散兵线，发出“哇哇”的叫声，向只白毛老狐狸发起了进攻，兔子们定是苦大仇深，进攻时勇往直前。群面目清秀的野羊，跟在兔子们后边，跑跑停停，搞不清是助战呢还是看热闹。
有个东西在草棵间放光彩，沙枣花跑上去捡起，隔着车子递给我看。是个铁皮罐头盒子，盒里有几条油炸成金黄|色的小鱼。我还给她。她抠出小鱼，递给母亲条。母亲说：“我不吃，你吃了吧。”沙枣花尖着嘴吃小鱼，像猫样。坐在篓子里的大哑，伸出了只肮脏的手，对着沙枣花说：“嗷！”二哑跟着说：“嗷！”只肮脏的手也伸出来。他们两个ฐ，都是样的方形冬瓜头，眼睛生长得靠上，使额头显得极短，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短而上翻，显露着焦黄的牙齿。沙枣花先是看了看母亲，好像要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的目光却散漫地望着远方。沙枣花拣出两ä条小鱼，分给大哑和二哑。铁皮盒子空了，只余下几点残渣和几滴金黄|色的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盒底的油。这时，母亲说：“歇歇吧，再走会儿，就能ม望到教堂了。”
我仰面朝天躺在碱土上。母亲和大姐脱下鞋子，放在车把和车梁上磕碰着，倒出鞋旮旯里的碱土。她们的脚后跟像烂红薯。鸟儿们突然惊慌地俯冲下来，难道空中ณ有老鹰?不是老鹰，是两架双层翅膀的黑色的大飞艇，从东南方向嗡嗡地飞过来了。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开动了千架纺车。它们起初飞得很慢，很高，到了我们头上后，迅速地降低了高度，加快了速度。它们笨头笨脑地，像两头扎上了翅膀的牛犊子，头前飞速地嗡嗡地转动着的螺旋桨，像群围着牛头的马蜂。它们肥大的肚皮几乎贴着我们的车梁滑过去，玻璃窗后边那个套着风镜的人好像多年的老朋友样，对着我古怪地笑。我感到他的脸很熟，但不及细看，他的脸和他的笑便电å般快捷地闪过去了。他飞过去了，股激烈的旋๙风挟带着白色的尘土骤然翻起，那ว些草梗啦砂粒啦兔子屎啦，像密集的子弹打在我们身上。沙枣花手里的罐头盒子不翼而飞。我吐着嘴里的泥土，慌张地跳起来。另架飞艇，沿着头架飞艇的轨迹，更加蛮横地俯冲下来，从它的肚皮底下，喷吐出两道长长的火舌。子弹钻在我们周围的泥土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成群的泥块儿，疾速地迸溅起来。飞艇拖着三缕黑烟抖翅膀便到了沙梁上空。那些从翅膀底下吐出的火舌断ษ断续续的，声音像狗叫，沙梁上腾起簇簇黄|色的尘雾。它们在空中ณ玩弄着燕子点水的把戏，莽莽撞撞地扎下来，又冒冒失失地拉上去，拉上去时，窗玻璃银光闪烁，机翅膀上却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沙梁上片混乱，那些土黄|色的士兵在尘雾中蹦跳着，喊叫着。道道黄|色的火舌射向空中，枪声连成片，像刮风样。两架飞艇，像受惊的大鸟，歪斜着翅膀向空中ณ钻，它们的声音像疯子唱歌。其个ฐ架飞艇钻着钻着便钻不动了，肚子里蹿出股浓黑的烟，拖曳着，咕嘟็咕嘟的，摇摇晃晃的，打着旋磨儿，头扎到了荒原里。它的头像犁铧，翻起了大片泥土，翅膀唿扇着，唿扇了小会儿，便有大团火，从它的肚子里，忽喇喇地爆开，成了个ฐ大火球，与此同时，声巨响，把野兔子都震起来了。另架飞艇，在很高的地方转了圈，呜呜地哭着，飞走了。
这时我们才看到，大哑的半个脑袋没有了，二哑的肚子上，有个拳头大的窟窿。他还没有死，还朝着我们翻白眼。母亲抓起把碱土，按到เ那个窟窿上，但绿色的汁液和灰白的肠子，像泥鳅样滋滋有声地钻出来。母亲抓起把又把的碱土，往那ว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我的羊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噢噢”地怪叫着，肚子剧烈地收缩，脊背弓起，团乱ກ草从它嘴里呕出来。在它的带动下，我与大姐也弓着腰呕吐。母亲垂着两只沾满血泥的手，呆呆地望着那些肠子，她的嘴翕动着，突然张开，喷出股猩红的液体，然后她就嚎哭起来。
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ว边，黑老鸹般的炮弹，批紧跟着批，飞向我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样。灼热的气浪ฐ在荒原上涌ไ动。打过个ฐ时辰，小树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哪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沙梁后边，突然又蓝了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炮群比小树林里那ว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像黑老鸹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群齐头齐脑แ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什么咬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来就是十二架，两ä架拨，并着膀飞。这次它们飞得很高，边飞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
群坦克从我们村子那边踉踉跄跄地开出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ว抻着长脖子跑起来嘎啦嘎啦的家伙叫坦克。它们排成横队，在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后边，跟着队队弓着腰的头戴铁帽子的士兵。他们边小跑边对天放枪。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ກ放气。我们跑到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环紧追着另环，嘎ะ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挺就过去了。它们边疯跑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个火球它的长脖ๆ子就往后缩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แ，地像犁了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它们跑到เ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ว些兵却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ฐ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个ฐ小兵打不过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
”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拨跟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喷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片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炮，照明弹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
九四八年元旦早ຉ晨，我们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ไ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ว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个炮弹坑里，上边连点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片瓦房倒了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发臭炮弹砸了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样。打量了阵子，便搂抱在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狸子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家伙从树上蹦下来，像股黑烟，射进了母亲的怀抱。
第四卷
第二十八章
和平年代的第场大雪遮盖了死人的尸骨，饥饿的野鸽子在雪地上蹒跚，它们不愉快的叫声，宛如寡妇们含义แ模糊的抽泣。雪后的早ຉ晨，天空好像块透明的冰；东方红，太阳升，天地间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雪遮掩大地，人走出房屋，喷吐着粉红色的雾，踩着洁白的雪，牵着牛羊，背着货物，沿着村东的茫茫原野，往南走，翻过盛产螃蟹和蛤蚌的墨水河，到เ那片方圆约有五十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去赶高密东北乡奇妙的“雪集”——雪上的集市雪中的交易雪的祭祀和庆典。
这是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ม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๙，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看起来好像是为ฦ了防止雪味侵入，我认为其实是怕话语溢出。茫茫雪原上片“嘎吱”声，人遵守不说话的规则，但牲畜ไ们随便叫唤。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马残骡“咴咴”。疯狗们用硬梆梆的爪子敲打着死尸，像狼样望日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