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想好个，你看中不中ณ，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๙，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ะ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ำ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膊和乌ไ鸦搏斗。乌ไ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里的疯狗箭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些粘糊糊的乌ไ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ๆ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ກ七八糟。
夫阴沉着脸声不吭，只有七个女儿，围在棺材周围，大声地嚎哭着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香味更浓了，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黑狗的疯狂争夺。抢到骨头的狗跑到เ墙边，头抵着墙角，嘎ะ嘎嘣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叫着。
第章
爬犁上下来几十个臃肿的男人，他们大声咳嗽吐唾沫。几个人蹲下，从腰里掏出小斧头，啪啪地砍着冰。冰屑飞溅，冰上出现些白色的砍痕。个络腮胡子摸摸斧头的刃子，齉着鼻子说：“司马大哥，这样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样。”络腮胡子道：“大哥，咱们每人泡尿就能ม滋开。”司马库骂道：“胡扯鸡芭蛋！”但他立即兴奋起来，拍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下嘴，屁股上的烧伤尚未痊愈——说，“有了，姜技师，姜ä技师，你过来。”那个ฐ叫姜技师的瘦削男人上前来，望着司马库，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向司马库说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个ฐ玩意儿，能ม不能切开这冰？”姜技师轻蔑地笑了笑，用女人样的尖细腔调说：“好比用铁锤砸鸡蛋。”
司马库高兴地说：“快快，在这河上给我切它八八六十四个窟窿，让乡亲们跟着我司马库沾光。你们别走。”他又对我姐姐们说。
姜技师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开，露出了两个刷着绿漆像巨大的炮弹样的铁ກ家伙。他十分熟练地抖开长长的红胶皮管子，并把胶皮管子拧在铁家伙的脑袋上。然后，他看了看铁家伙脑袋上的圆盘表，那ว表上有细长的红针在摆动。最后，带上帆布手套，他卡着个状似大烟枪的与两根胶皮管子连在起的铁玩意儿，拧了下，便有嗤嗤的气喷出。他的助手，个顶多能ม有十五岁的瘦弱男孩，划着根洋火，往那气上触，个像柞蚕蛹儿那般粗细那般形状的蓝色火苗便喷射出来，并发着嗤嗤的响声。他吩咐了声小男孩，小男孩爬到เ爬犁上，把那两个铁家伙的脑袋扭了几下，那ว蓝色的火苗随即变得极白极亮，比阳光还要耀眼。姜技师提着那可怕的玩意儿，望着司马库。
司马库眯着眼，把手掌往虚空里劈，喊声：“割！”
姜技师弯下腰，把那白火头往冰面上触，股||乳|白色的蒸气猛地腾起尺把高，并伴随着滋啦啦的水响。他的胳膊带动着手腕，手腕带动着“大烟枪”，“大烟枪”喷吐着白火，划了个ฐ大大的圆圈。他抬起头，说：“切下来了。”
司马库怀疑地低头看冰，果然看到块磨盘大的冰与周围的冰分离开来，河水沿着那圆圈，均匀地渗出来。姜技师用那白火在圆冰上划ฐ了个十字，圆冰便分裂ฐ成四块。他用脚把那冰块往下压，河水把冰冲走了。个冰窟窿出现在河上，蓝色的河水漫溢出来。
“真是好家什！”司马库赞叹着，冰上的男人也对着姜技师投过来赞赏的目光。“继续切！”司马库说。
姜技师施展绝技，在蛟龙河厚达半米的冰面上，切割出几十个ฐ冰窟窿。这些冰窟窿有圆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犹如页几何学教程。
司马库说：“姜技师，这是你初出茅庐第功！上爬犁，伙计们，天黑赶到大铁桥，对了，饮饮马，饮马蛟龙河！”
男人们拉过马匹，让它们就着冰窟窿饮水。司马库趁此机会对我二姐说：“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诉你娘，总有天我会把沙月亮那个黑驴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夺回来还给孙大哑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司马库说：“跟着沙月亮贩卖大烟土。妈的，这些驴日的鸟枪队。”
二姐不敢多问，眼看着司马库跳上爬犁。溜十二架爬犁，箭般射出西方，在蛟龙河石桥那儿拐了个弯，不见了。
姐姐们沉浸在目睹人间奇迹的兴奋里，忘记了寒冷。她们参观着河上的冰窟窿，从三角形到椭圆，从椭圆到正方แ，从正方到เ长方窟窿里溢上来的河水沾在她们鞋子上，会儿便结成了冰。冰河里的清新水气，感人肺腑地从冰窟窿里溢上来。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对司马库充满了敬仰之情。因为有了大姐作为光荣的榜样，二姐幼稚的脑แ海里，竟然产生了个朦胧的念头：嫁给司马库!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诫她:司马库已经有了三个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个ฐ老婆。四姐上官想弟惊叫声：“姐姐，根大r棍子!”
那条被四姐误认为r棍子的粗大鳗鲡，笨拙地摆动着银灰色的身体从幽暗的河底浮游上来。它的蛇样的脑袋足有拳头那么大，两只眼睛阴森森的，令人想到阴鸷的蛇。它的头接近了水面，叭叭地吐着水泡儿。二姐兴奋地说：“条大鳗鲡”她抄起扁担，对准它的头颅砸下去。扁担钩子哗啦响，水花溅起。鳗鲡的头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来。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担捣下去。鳗鲡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僵硬。二姐扔下扁担，抓住它的头，把它从冰窟窿里拖上来。鳗鲡出了水面即被冻僵，继而被冻成r棍；二姐让三姐和四姐抬着水，她自己้手提铁锤，手抱着鳗鲡ທ，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亲用把锯子，截下了鳗鲡的头尾，把它的身体，锯成十八段，每截鳗鲡落地，都呼通声响。用蛟龙河里的水煮ุ蛟龙河的鳗鲡，煮出的鱼汤鲜美无比。从这天起，母亲的r房恢复青春，尽管还留下了前边说过的那道犹如书页上折痕的皱纹。
也就是在喝足鲜ຒ美鳗鲡汤的这个夜晚，母亲心情舒畅，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姐姐们围绕着母亲的莲座，听她讲述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温馨夜晚，儿女情长。北风在蛟龙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院子里结着冰甲â的树枝喀喀啦啦地摆动，根冰凌挣脱屋檐，落在檐下的捶布石上跌碎，发出清脆ะ的声响。
母亲说，清朝咸丰年间，这里还无人定居，夏秋季节，有人来这里捕鱼采药放蜂放牧牛羊，为什么叫大栏呢?原来这里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圈树条子夹成的栅栏。冬天里，有人来这里打过狐狸，但据说来这里打狐狸的人没有个善终的，不是被大风雪冻死，就是得上什么怪病。后来，也闹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个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胆量很大的人在这里定了居。他就是司马亭司马库兄弟的爷爷司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无人知晓。他名叫大牙，但嘴里却没有门牙，说话时呜呜噜噜的。司马大牙在河边搭了个草棚，靠着柄渔叉和杆猎枪过日子。那时候，河里沟里洼地里鱼多得呀，半是水，半是鱼。有年夏天，司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鱼，看到从上游漂下来个釉彩大瓮。司马大牙身好水性，能在水里潜袋烟工ื夫。他个猛子扎下河，把那口大瓮拖到岸边。瓮里端坐着个身穿白衣的盲女。我们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着头，侧耳听着，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这个ฐ盲女长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应该嫁给皇上做娘娘。后来，盲女生了个男ç孩就死去了。司马大牙用鱼汤把这男孩喂大，这个男孩名叫司马瓮，他就是司马亭和司马库的爹。
母亲紧接着讲了官府往东北乡移民的历史，讲了上官家的老铁匠——我们的祖爷爷和司马大牙的友谊，讲了那年义แ和拳在东北乡掀起的巨เ大波澜，还讲了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与修铁路的德国人在村西大沙梁上进行的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恶战。他们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情报，说德国人的腿上没有膝盖，只能直立不能ม弯曲，还说他们都有洁癖，最怕粪便沾身。粪便沾身德国鬼子便会呕吐至死。还说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于是这两位高密东北乡的最早的开拓者便纠集了帮酒鬼赌徒二流子——当然他们也都是不惧生死武艺超群的好汉——成立了虎狼队。司马大牙和我们的祖爷爷上官斗ç率领着虎狼队把德国兵引到大沙梁，想让他们不会弯曲木棍样的腿陷在沙土里。然后虎狼队员们冲上去拉动沙梁上的树枝，让悬挂在树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来，把有洁癖的德国兵恶心死。为了筹划这次战斗ç，司马大牙和上官斗带着虎狼队，整整收集了个月的人粪尿，装在酒篓里，运到เ大沙梁上。他们把那个ฐ槐花飘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气熏天，把每年都来这里采花粉的蜜蜂熏死了成千上万
同样是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我们沉浸在高密东北乡令人神往的历史里，想象着司马大牙与上官斗大摆屎尿阵的神奇情景时，司马大牙的嫡亲孙子司马库，正在距村三十里横跨蛟龙河的铁路桥下，创造着高密东北乡历史的新篇章。这条铁ກ路就是德国人修建的胶ด济铁路，虎狼队的英雄豪杰们流血抛头，英勇斗争，用了千古末闻的战术，延缓了铁路通车的日期，但最终也没能ม挡住坚硬的铁路把高密东北乡柔软的腹地劈成两半，用司马瓮的话说就是：他娘的，这等于在我们婆娘的肚皮上捅了刀！钢铁ກ的巨龙喷吐着浓烟，从我们的高密东北乡碾过，就好像碾着我们的胸ถ膛。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我们的煤炭棉花，运来也是最终要用到เ我们头上的枪枝弹药。司马库破坏铁路桥的行动，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爷爷的遗志，发扬着我们家乡的光荣，只不过他的方式明显地高出祖先筹。
三星西斜，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西风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铁桥的钢铁支架发出呜呜的响声。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里的冰被冻裂ฐ，炸开条条宽纹，裂冰时的嘎叭声比步枪射击的声音还要响亮。司马库的爬犁队到了桥下，窝在河边停住。他率先从爬犁上跳下来，感到เ屁股上像被猫咬着样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边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围响起稀疏ຕ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让他心情激动，精神亢奋，后来当别人问他毁桥战役前的心情时，他说：“好，像过年样。”
队员们手拉手，摸到了桥下。司马库摸索着爬上桥墩，从腰里模出小斧头，对着根桁梁劈了下，斧刃上迸出几个大火星，桁梁发出锐利的响声。“他姥姥ณ的腿，”司马库骂道，“全是铁家伙。”颗斗ç大的流星划ฐ破夜空，拖着条长长的尾巴，窸簌有声，闪烁着极为美丽ษ的蓝色火花，使天地间短暂地辉煌ä。借着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桥墩和横七竖八的钢铁支架。他招呼着：“姜技师，姜技师，上来吧。”姜ä技师在众人的推托下，爬上了桥墩，紧接着爬上来的还有那个小男核。桥墩上结着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马库伸手拉小男孩时脚๐下滑，小男ç孩在桥墩上站稳司马库却跌了下去。正跌着他那不断地从厚痂缝里渗出脓血的烂屁股。他悲惨地叫了声：“娘哟——”随即又叫了声，“亲娘哟，痛死我了”队员们跑过来，把他从冰上架起来。他继续哀嚎着，声音宏亮。能传到เ天边去。个ฐ队员劝说：“大哥，忍着点吧，别ี暴露了目标。”司马库这才止住嚎叫，浑身瑟缩着，大声发布命令：“姜技师，快割吧，割几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给我的治伤药，越治越厉害。”个队员说：“大哥，你中了人家的计。”“你难道不知道‘病急乱求医’的道理?
”司马库反吵着。那个ฐ队员说：“大哥，忍着点吧，回去后我给你治，用獾油，治烧伤烫伤，那是百发百中，油到เ伤好。”哧啦啦，簇夺目的蓝火花。蓝中透着白，白里镶着蓝，在铁ກ路桥的梁架间突然亮起，是那么样的亮，亮得人眼泪汪汪。桥洞桥墩钢梁铁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黄爬犁蒙古马，铁路桥周围的切都纤毫毕现，连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桥墩上那两ä个人，姜技师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样蹲在钢๐梁上，举着喷吐着毒辣火焰的“大烟枪”，切割着钢梁。钢梁上蹿起洁白的烟，河道里散开种熔化钢铁ກ的奇异香气。司马库痴迷地望着那ว火花和闪电å般的弧光，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蚕吃桑叶般吞噬着钢铁。很快，便有根钢梁沉重地垂下来，倾斜着插进厚厚的冰层。“割，割，割光个狗日的！”司马库大叫着。
那场人粪尿战争公道地说是你们祖爷爷和司马大牙他们打胜了，如果他们事先侦察到的情报是准确的话，母亲说。事败之ใ后，虎狼队的漏网队员发起了次半公开半秘密的调查运动，历时半年，访问了千百个人，终于搞清，最先得到德国人没有膝盖沾屎必死虚假情报的人，竟是虎狼队正队长司马大牙本人，而为他提供情报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个ฐ风流成性的儿子司马瓮，调查者把司马瓮从妓女的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交待情报来源，他说他是听忘忧楼妓女品红所说。调查者追问品红，她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接待过德国筑路勘测队的所有技师和他们的所有士兵，被他们粗大结实的膝盖把大腿都跪烂了，这样的谎言怎会出自我口呢?线索就这么断了，虎狼队的漏网队员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业，打渔的还去打渔，种地的还去种地。母亲说她的大姑夫于大巴๒掌那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没加入虎狼队，但却参加了人粪尿战争，扛着柄三股粪叉。他说德国人过了桥，司马大牙对他们放了土炮，上宫斗放了鸟枪，便率队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国人头上戴着饰有五彩鸟毛悠悠拂摆的黑帽子，上身穿着镶满铜纽扣的绿上衣，下穿洁白的瘦裤子。他们的腿又细又长，跑起来不打弯，果然像没有膝盖的样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队列队叫骂，骂人话套套，合辙押韵，全都是村里的私塾先生陈腾蛟所编。虎狼队列队骂阵，德国鬼子却齐刷刷地单膝跪倒。不是说德国人没有膝盖腿不会打弯吗?
我大姑夫纳闷地想着，母亲说，还没等他想出个ฐ名堂，就看到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团团白烟，随即听到เ排枪响，虎狼队里，几个正大声骂人的队员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鲜ຒ血。司马大牙看情势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尸，往沙梁撤退。流沙松软，陷着他们的腿，他们都在考虑德国人的膝盖问题。德国人跟踪追击，他们跋涉流沙的动作点不比虎狼队员们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膝盖在瘦腿裤子里运动。队员惊慌失措，司马大牙也紧张，硬挺着说：“不要紧，兄弟爷们，沙里陷不死他们，咱还有第二招。”正好这时德国人出了流沙，进入槐树林，你们祖爷爷们大喊声：“拉!ำ”几十个虎狼队员拉着埋在沙里的绳索拽，挂在槐树上，被红白槐花掩藏着的屎尿罐纷纷倾倒，劈头盖脸阵尿屎雨，淋在德国鬼子身上。有几个没拴牢的屎罐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德国人头上，当场砸死个ฐ。德国人龇牙咧嘴，叫喊连天，拖着枪纷纷倒退。俺大姑夫说，如果这时候虎狼队乘胜追击，那就如猛虎入狼群，八十多个德国鬼子个也活不了。可虎狼队员只顾拍掌欢呼，哈哈大笑，让德国鬼子溜到了河边，德国人跳到河里洗着身上的屎尿。虎狼队员们等待着他们呕吐而死，但他们洗净了屎尿后，端起枪个齐射，颗枪子儿恰好从司马大牙的嘴里射进去，从他的天灵盖上钻出来，他连哼都没哼就死了。德国人把高密东北乡烧成片白地。袁世凯又派来兵，活捉了你们祖爷爷上官斗。他们为了杀儆百，在村子中ณ间那棵大柳树下，给你们祖爷爷施ๅ了最吓人的酷刑：赤脚๐走铁鏊子。施刑那天，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轰动了，围观者有上千人。俺大姑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说官家先用石头支起十八面铁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点火，烧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红。然后，刽子手把你们祖爷爷架来，让他赤脚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脚上冒着焦黄的烟，那股臭味儿，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几天。俺大姑说上官斗ç真不愧是打铁的，钢筋铁骨金牙关，受着这样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没句讨饶的话，他在鏊子上走了两个来回，那脚已经没有脚的模样啦后来，官家把他杀了，砍下头，运到济南府去展览。
“大哥，差不多了。”那个要用獾油给司马库治烧伤的队员对司马库说，“黎明前那列ต车快要到了。”桥下已๐横七竖八地戳着十几根烧断的钢梁，蓝白的火苗儿还在桥上闪烁。“狗日的，”司马库说，“便宜了他们。你保证火车能把桥压塌吗?”“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车不来桥就塌了！”“那好，姜技师，姜ä技师，下来吧，”司马库喊，“你们，”他招呼着众队员，“把这两ä条好汉子接下来，赏给他们每人瓶烧酒。”蓝ณ火花消失了。队员们把姜技师和他的助手托看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风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马拉着爬犁，摸着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约有二里路，司马库下令停住。他说：“费了半夜劲，得等着看个热闹。”
那列ต货车驰来时，日头刚刚ธ冒红。河上片光明，河两岸的树木上结着金琉璃，银琉璃，大铁桥默默地趴着。司马库紧张地连连搓手。嘴里咕噜着些脏话。火车铿铿锵锵威风凛凛地压过来，临近铁桥时，鸣起了响彻天地的汽笛。车头上喷吐着黑烟，车轮间喷吐着白雾，咣当咣当的巨响令人胆颤，河上的坚冰在微微颤抖。队员们惴惴不安地望着火车，蒙古马的耳朵往后伏倒，紧贴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车昏头昏脑地冲上铁桥，它是那样粗野蛮横，大桥也似乎岿然不动。秒钟็内，司马库和他的队员们脸色变灰，但秒钟后他们便在冰上欢呼雀跃起来。欢呼声最响亮的是司马库，跳跃得最高的还是司马库，尽管他屁股上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大桥是在秒钟内坍塌的，那ว些枕木钢轨沙石泥土，与火车头起下落。火车头撞在个桥墩上，桥墩也随着坍塌，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巨เ响，然后是飞蹿起几十丈高在空中ณ冰浴着阳光的冰块和砂石弯曲的钢๐架和断裂的枕木。然后是几十节满载着货物的车厢轰轰烈烈地挤上来，有的栽在河道里，有的歪在道轨旁。随即爆炸连绵。爆炸是从节满载着烈性炸药的车厢开始的，然后引爆了炮弹子弹。河上的冰被震裂ฐ，河水汹涌ไ地冒上来，河水中有鱼有虾，还有些青盖的鳖。条人腿带着大皮靴落在匹蒙古马头上，砸得它头昏眼花，双膝弯跪在冰上，沾掉了两片毛。个足有千斤重的火车轮子砸在冰上，激起冲天水柱，落下来的是稀薄泥浆。巨เ大的气浪震得司马库耳朵失灵，他只看到蒙古马拖着爬犁在冰河上没头苍蝇般乱ກ撞，队员们都呆呆地站着或是坐着，有的人耳涡里流出了黑血。他大声吼叫，但自己也听不到声音，队员们张着嘴仿佛也在喊叫，但也听不到声音
司马库费尽了力气，才把他的爬犁队带到了昨天上午他们用蓝白火苗切割冰块的地方。我的二姐带着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儿抬水抓鱼，昨天割开的冰窟窿夜又冻结，冰层约有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铁锤和钢凿把冰凿开。司马库的人马赶到这里，蒙古马抢着喝水，喝完了水有几分钟，那些马便浑身哆嗦四肢抽搐着倒在冰上，会儿工夫全死了。凉水把它们张开到最大程度的肺叶炸破了。
这天的黎明，整个高密东北乡的所有生灵人马驴牛鸡狗鹅鸭连冬眠在洞|岤中的蛇，都感受到了来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们错以为春雷惊蛰，纷纷爬出洞|岤，冻死在野地里。
司马库带着他的队员们来村里休整，司马亭用尽了全中国的脏话咒骂他们，但他们的耳朵全部失聪，还以为司马亭在赞颂他们呢，因为司马亭骂人时脸上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情。司马库的三个老婆各自拿出家传秘方，为ฦ她们共同的男人治疗屁股上的烧伤又加冻伤。常常是大老婆刚刚在他屁股上贴了膏药，二老婆又端来盆加了十几种名贵中药熬成的洗剂，揭掉了膏药刚洗完，三老婆就拿来了用松柏叶和冬青根加上鸡蛋清儿老鼠胡须灰调制成的粉剂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干了湿，湿了干，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搞到最后，司马库穿上棉裤，扎上两条皮带，见到三个ฐ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头或是拉动枪栓。他的屁股上的伤没好，耳朵却恢复了听力。
司马库恢复听力之后听到的第句话就是哥哥的怒骂：“你这个ฐ狗日的，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着瞧吧！”司马库伸出跟他哥哥同样柔软红润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๒。他看着哥哥贯刮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钻出来的几十根弯曲焦黄的胡子，和那嘴唇上裂开的皮，悲伤地摇摇头，说：“我跟你是个爹下的种，骂我就是骂你，你骂吧！好好骂！”说完，他就松了手。
司马亭张口结舌，望着弟弟高大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起锣，走出家门，笨拙地爬上他的瞭望塔，向西北方向张望。
司马库带着队员们又去了趟铁桥，拉回了些扭曲成麻花状的铁轨，还有个刷着红漆的火车轮子，还有堆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铜烂铁，在教堂大门外的大街上摆开，向乡亲们炫耀战绩。他嘴角挂着两朵小泡沫，遍又遍地向观众宣讲他毁坏桥梁颠覆日本军列的经过。他每讲述遍，便增添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แ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马库的忠实听众，她起初ม是听众，后来是那件新า式武器的见证人，发展到最后，除了目击者竟还成了毁桥事件的参与者，好像她直跟随着司马库，跟着他起攀上桥墩，又随着他从桥墩跌下，司马库屁股痛时她跟着咧嘴，仿佛两个人伤在同部位。
正像母亲说的样，司马家的男人，都是些疯疯颠颠的家伙，那ว个盲女坐着瓮漂来，奇俊无比却双目失明，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不是听不懂她的语音，而是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变的，就定是个精神病人。你想想，这样的女人的后代，哪个能正常?母亲已觉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预ไ感到上官来弟的故事很快就会重演。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红的不知羞耻地肿胀着的厚唇，这哪里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分明是头发了情的小母牛。母亲说：“招弟，我的闺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着眼反驳母亲：“你像我这么大时，不是已经嫁给我爹了嘛！你还说过，你的大姑姑十六岁时就生了对双胞胎，两个小孩都像肥胖的小猪样！”话说到这种程度，母亲就只有叹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饶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他已经有了三房太太。我做他的四太大。我知道你还想说，他辈份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规矩。”
母亲放弃了对二姐的管制权，切由á她自便。她表面上平平静静，但我从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亲内心波澜滔天。在二姐追随着司马库胡闹腾那些日子里，母亲带着我那六个ฐ姐姐，在我家的萝卜窖子里，挖了条通向南墙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来的泥土，部分填到粪坑里，部分垫在驴栏里，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里。
春节平安地度过。元宵节的夜晚，母亲背着我，领ๆ着六个姐姐，去大街上看灯。村里家家挂灯，都是些小灯笼，只有福生堂大门口悬挂着两盏像水瓮那么เ大的红灯，每个灯笼里插着根比我的胳膊还要粗的羊脂大蜡烛，烛光闪闪，使灯笼放出耀眼的光辉。二姐招弟哪里去了?母亲不管不问。她已经是我们家的游击战士，有可能三天不回来，也可能ม突然回来。大年夜里。我门正要放鞭炮迎财神时，她身披着件黑斗篷回来了。她故意炫耀着紧紧束住细腰的牛皮腰带，和那沉甸甸地挂在腰带上闪烁着镍光的左ุ轮子手枪。母亲用近乎ๆ嘲讽的口吻说：“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个女响马！”说完这话时母亲脸哭相，二姐却咧开嘴笑了，她的笑是准纯情少女式的，使母亲感到เ还有挽救她误入歧途的可能，于是母亲说：“招弟，我不能让你去给司马库做小。”上宫招弟冷笑声——这冷笑完全是毒辣妇人式的——母亲心中刚ธ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随即便熄灭了。
大年初ม，母亲去给她的姑姑拜年，说起来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经磨练的老女人——说：“儿女情事，只能ม随其自然。再说，你有沙月亮和司马库这样的女婿，这辈子还愁什么เ?这两个人，都是钻天的鹞子！”母亲说：“我只怕他们死不在炕上。”那个老妇人说：“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窝囊废！”母亲还想罗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苍蝇样把母亲的话扫而去。她说：“让我看看你的儿子吧。”母亲把我从棉布袋里提出来，放在炕上。我恐惧地看着母亲的大姑姑那ว张又窄又小千沟万壑的脸和镶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炯炯的绿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没有根眉毛，眼圈周围却生着密匝匝的黄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头发，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甚至把手伸进我的双腿间，摸摸我的鸡芭蛋。我厌恶极了她的这种侮辱性的抚摸，尽力向炕角爬去。她把揪住我，大声说：“小杂种，站起来！”母亲说：“大姑，他才七个月，怎么能站起来?”老妇人却说：“我七个月时就能去鸡窝里给你奶奶掏鸡蛋了。”母亲说：“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妇人说：“这个小子，我看也不是个平常人物！马洛亚这人，可惜了呀。”母亲的脸红了，接着又白了。我爬到炕里边，手把着窗台，双腿挺站了起来。老妇人拍着巴๒掌说：“看吧，我说他能站起来，他就能站起来！回过头来，小杂种！”“大姑，他叫金童，你怎么老叫俺小杂种！”
“杂种不杂种，只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亲的大侄女?再说，我这是爱称，小杂种啦，小鳖蛋啦，小兔崽啦，小畜生啦，都是爱称，小杂种，走过来！”母亲的大姑姑吼叫着。
我转过身，双腿颤抖着，望着母亲泪水盈眶的脸。“金童，我的乖儿子！”母亲伸出双臂，召唤着我。我扑向母亲的怀抱。我会走了。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儿会走了，我的儿会走了。”
母亲的大姑姑严肃地说；“儿女就是群鸟，该飞的时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说他们都死了你怎么样呢?”
母亲说：“我挺好。”
老妇人高声说：“好就好，凡事住天上想，往海ร里想，最不济也往山上想，别委屈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母亲回答说：“我明白。”
告别的时候，老妇人问：“你婆婆还活着吗?”
母亲说：“活着，在驴屎里打滚。”
老妇人道：“这个老东西，强梁了辈子，想不到落了这么เ个下场!”
如果没有母亲与她的大姑姑这次密谈，我不可能在七个月时便能ม行走，母亲也不可能有兴致带我们去大街上观灯，那样我们只能过个ฐ索然无味的元宵节，那ว样我家的历史有可能不是目前这样子。大街上人很多，但似乎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人与人之ใ间洋溢着安定团结的气氛。很多的孩子，提着噼噼哩哩滴火花的金老鼠屎，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我们在福生堂大门前停住，观赏着大门两ä侧那两个庞然的大灯笼。灯笼暖昧的黄光映照ั看大门额头上悬挂着的金字匾额。福生堂大门洞开，深深的庭院里灯火通明，传出阵阵的喧哗。大门外聚集着很多人，袖着手，静静地立着，像等待着什么。多嘴多舌的三姐上官领弟问身边的人：“大叔，这里要施粥吗?”那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身后个人道：“姑娘，腊ຘ八节才施粥呢。”三姐回头问：“不施粥在这干什么?”那人道：“要演文明戏呢，听说是从济南府搬来的名角。”二姐还要絮叨，被母亲捏了把。
终于，福生堂大院里走出了四个人，每人手里握着根高竿，竿梢上挑着四个ฐ黑乎乎的铁ກ家伙，铁家伙喷吐着灼目的火苗，照耀得大门前亮若白昼，不，比白昼还亮。离福生堂大院不远处，教堂的破烂钟็楼上栖息着的野鸽子惊慌地飞腾起来，在白光里咕咕鸣叫着飞过，飞到黑暗里去。人群里有人高叫声：“瓦斯灯”！从此我们知道了这世界上除了豆油灯洋油灯萤火灯之外，还有这能ม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灯。四个挑灯的黑大汉在“福生堂”大门前站成个ฐ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门内又出来几个人，扛着卷成圆筒状的苇席，咋咋呼呼地走到四个挑灯人规范出来的宝地中ณ间，使劲儿把席扔下，然后，解开束席绳，苇席便自动地展开。他们弓看腰，拽着席角，快速地挪动着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于他们的脚步太快，也由于瓦斯ั灯光太强烈，使我们的眼睛出现重影，所以我们致地看到เ，那些扯着席子跑动的人，都生看四条以上的腿，腿与腿之间，还牵拉着些透明发亮的蛛网状的东西，由于这些东西的缠绕，他们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网上做着无奈挣扎的小甲虫。席子铺好后，他们直起腰来，对着观众亮了个相。他们的脸上，涂抹着道道油彩，好像块块新鲜ຒ斑斓的兽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庙里偷食供果的花面獾的皮。然后他们便跑两步退步似的蹿回福生堂大门里去了。
在四盏瓦斯灯嗤嗤的喷气声中，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崭新的苇席也在静静地等待。四个高举灯竿的黑汉，变成了四块黑色的石头。阵锣响，抖擞起了我们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门里边，但都被那镶着斗ç大福字的白色影壁墙挡住。我们等待了仿佛半辈子，司马亭——福生堂大掌柜大栏镇原镇长现维持会长——哭丧着脸出了场。他提着那面饱受打击的铜锣，仿佛极不情愿地敲着锣绕场转了周。然后站在席地中央，对着我们说:
“各位乡党，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们，俺兄弟扒铁桥打了胜仗，好消เ息传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ถ都来祝贺，送来了嘉奖令二十多张。为庆祝这个特大胜利ำ，俺兄弟请来了戏子帮。他自己也将要粉墨登场，演出新า编戏教育乡党，元宵节不能忘英勇抗战，决不让小鬼子占我家乡。司马亭是个中ณ国男儿，决不再当这维持会长！乡党们，咱是中国人，不侍候日本人这帮狗娘养的。”
说完这段合辙押韵的话，他对着观众鞠了躬，提着锣往回跑，与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胡琴师横笛手琵琶匠撞在起。音乐师们挟着乐器，提着板凳上场。
乐师们坐在席边，吱吱呀呀地调弦，以横笛手吹出的两个音符为基准。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拧。胡琴琵琶横笛，统在起，编织成根均匀的三股绳，编了段，停下来，等候着。然后鼓手锣手钹手镲手，夹着家什提着凳子出来，与乐师们对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阵。小锣清脆单调地响了几声小鼓敲出点儿，胡琴琵琶横笛齐鸣，编织着绳子，捆绑着我们的腿让我们不能走，捆绑着我们的魂让我们不能想。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高密东北乡的茂腔，俗称“拴老婆的撅子”，茂腔唱，乱了三纲五常；茂腔听，忘了亲爹亲娘。于是随着节拍，观众的脚在抖动，观众的嘴唇在翕动，我们的心在颤动。我们的等待就像那ว弦上的箭，到了临界发射的最后关头五四三二声高腔，在高腔结尾处又声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云天。
俺本是窈窕娇娘——呐——在放声歌唱的袅袅余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头戴朵红绒花，身穿蓝士林偏襟褂，扫腿裤子蓝绣鞋，左手挎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