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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阅读

男人们卖力地干起来,团团泥土飞出去,地上渐渐地出现个坑,并且在逐渐加深。

夫阴沉着脸声不吭,只有七个女儿,围在棺材周围,大声地嚎哭着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第章

马洛亚牧师๲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什么เ狗呀猫儿的,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时违背孔夫子的教导,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母亲说:“我想好个,你看中不中ณ,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马洛亚笑道:“更不好,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马洛亚牧师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散发着废墟气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着,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的外在表现,古今中ณ外天上人间的名称和符号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母亲看看马洛亚,笑着对我说:“看看你这教父,他哪里是在给你们命名?他是在替人家报丧。媒婆的八哥嘴呀,报丧的兔子腿。”母亲轻轻哼唱着,捡起马洛亚丢下的小瓢,舀了水瓢瓢往我头上浇。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人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人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เ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ฦ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前๩院去。”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ณ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ฐ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ถ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直退到เ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ว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人呢?”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ว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ณ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躬。

在我的哭泣声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鸟枪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像观赏猴子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牧师,那ว个嘴巴歪斜ฒ的鸟枪队员还甩手指揪了—下马牧师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长毛。

“猴子,啊啊,只猴子。”个鸟枪队员说。

其余的鸟枪队员说:“瞧这猴子,还藏着个ฐ俊媳妇呢!”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人!”

“洋人,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巴๒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ฐ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ฑ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马洛亚执拗地挣出胳膊,冲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驴。黑驴像狗样龇出牙,对着他咆哮着。

“让开!”个鸟枪队员撞了马牧师๲膀子,吼道。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假洋鬼子!”—个脸色发白嘴唇青紫ใ的鸟枪队员说,“我老奶奶说过,这个人,”他指了指悬挂在房梁上的枣木耶稣,“是出生在马厩里的,驴是马的近亲,你们的主欠着马的情,也就等于欠着驴的情,马厩可做产房,教堂为什么เ做不得驴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人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个嘴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๗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ม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个动手模了母亲的r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破了紫ใ嘴唇的险;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๙。

接下来的情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ฐ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个鸟枪队员头上。个ฐ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枪。轰隆声巨เ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喷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头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轮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轮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鸣叫冲破教堂的房顶ะ,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乱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ä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ຖ面貌: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环绕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è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头看到,像死鱼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鲁氏和那两ä个嚎哭的赤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蘸着腿上流出的鲜血,在钟็楼灰白的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金童玉女

然后他高叫声:“主啊!宽恕我吧!”

马洛亚牧师蹿出钟็楼,像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倒栽在坚硬的街道上。他的脑แ浆迸溅在路面上,宛若摊摊新鲜的鸟屎。

第十二章

冬天即将来临,母亲穿起了她的婆婆上官吕氏的蓝缎子棉袄。这棉袄本是上官吕氏六十岁生日那天请村里四个子孙满堂的老女人帮忙缝制的寿衣,现在却成了母亲的冬服。母亲在棉衣前襟正对着双||乳຃|处剪出了两个圆洞,让双||乳຃|裸露出来,便于我随时享用。在令我愤怒的秋天里,母亲的双||乳|惨遭蹂躏,马洛亚牧师跳楼身亡,但灾难总会过去,真正的好r房是永远毁坏不了的,它们像某种人永远年轻,它们像大松树郁郁葱葱。为了遮人眼目,更为了防止寒风侵入,使||乳|汁保持定的温度,母亲在棉衣圆洞的上方缝上了两块红布,她创造性地

给r房挂上了红门帘。母亲的创造,变成了传统,这种哺||乳|服,至今还在大栏市流行,只不过那洞开得更圆,那ว门帘的质地更柔软,并且刺绣着艳丽的花朵。

我的越冬服装是个ฐ用耐扯耐踹的小帆布缝制成的厚厚的棉口袋,袋口可以用带子扎紧,袋腰上缝着两根结实的襻带,束在母亲的双||乳|下,母亲为我哺||乳|时,收紧腹肌,把袋子转,我便到了她的胸前。在袋子里,改立姿为跪姿,我的脑แ袋便齐着了她的胸脯,我把头往右歪,便叼住了她左边的||乳|头;我把头往左边歪,便叼住了她右边的||乳຃|头。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但这棉口袋也有不足:它束缚了我的双手,使我无຀法像我习惯的那样,嘴๨叼着个奶头时,用手卫护着另个奶头。八姐的吃奶权已被我彻底剥夺了,只要她接近母亲的r房,我便手抓脚踹,整得这个瞎女孩哭声不断。她现在靠喝粥生活。对此姐姐们极为不满。

在这个漫长的严å冬里,我的吃奶过程被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当我的嘴๨衔住左边的奶头时;我的精神却贯注在右边的奶头上,我总感到会有只毛茸茸的手突然伸进圆洞,把那ว只暂时闲置的r房揪走。在这种焦虑心情的支配下,我频๗繁地更换着奶头,刚把左边这个吸出汁液,立刻便移到右边去,右边这个刚刚开启闸门,又迅速移嘴到เ左边。母亲大惑不解地看着我,看到我吃左望右的眼睛,她立刻猜透了我的心思。她用凉森森的嘴唇吻吻我的脸,悄悄地对我说:金童,我的宝贝儿,娘的奶只给你人吃,谁也抢不去。母亲的话减轻了我的焦虑,但我并不是完全地放了心,因为我觉得那些长茸毛的手就在母亲的身旁等待机会。

下小雪那天上午,母亲穿上她的哺||乳|服,背着缩在暖洋洋的布袋中的我,指挥着我的姐姐们,往地窖里搬运着红皮大萝卜。我不关心萝卜来自何处,只关心萝卜的形状,它们的尖尖的头顶和猛然膨胀起的根部ຖ,使我想起了r房。从此,除了油光闪烁的宝葫芦除了洁白光滑的小白鸽,又添上了通红的大萝卜,它们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温度,都与r房有相似之ใ处,都成为ฦ不同季节不同心情下的r房的象征物。

天空晴阵阴阵,小雪花飘阵停阵。姐姐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在料峭的小北风中瑟缩着脖子。大姐负责往筐里捡萝卜,二姐和三姐负责抬筐里的萝卜,四姐和五姐蹲在地窖里摆放萝卜,六姐和七姐独立行动。八姐没有劳动能力,个人坐在炕上沉思。六姐每次提四个萝卜,从萝卜堆到地窖口。七姐每次提两个萝卜,从萝卜堆到地窖口。母亲背着我在地窖和萝卜堆之间来回巡视,发布着命令,批评着各种错误,表达着各种感慨。母亲的所有命令,都是为了提高工作进度。母亲的所有批评,都是为了改进工ื作方法,保护萝卜们的健康,使它们平安越冬。母亲的所有感慨,都在表达个中ณ心思想:生活艰难必须ี奋力工作,才能熬过严å冬。对母亲的所有命令,姐姐们采取了消极的态度。对母亲的所有批评,姐姐们采取了不满的态度。对母亲的所有感慨,姐姐们采取了麻木的态度。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家院子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了那么เ多的萝卜;我后来才明白,母亲在那年冬天里,为什么要储藏那么多萝卜。

搬运工作即将结束,地上还留着十几个形状不规则像畸形r房样的小萝卜。母亲在地窖口跪下,弯下腰,伸出长臂把地窖里的上官想弟和上官盼弟拉上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两次倾斜ฒ着倒立,从母亲的胳肢窝里,看到เ在淡漠的灰白阳光里飘飘扬扬的小雪花。最后母亲搬起个ฐ破水瓮——瓮里塞满破棉絮和谷子壳——堵住了地窖的圆口。姐姐们排成字队形,贴着墙站在房檐下,仿佛在等待着新的命令。母亲又次发感慨:“让我用什么เ给你们做棉衣呢?”三姐上官领弟道:“用棉花,用布匹。”母亲道:“这也用你来说?我说的是钱,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饯。”二姐上官招弟有些不满地说:“把黑驴和小骡子卖了吧。”母亲抢白道:“卖了黑驴和骡子,明年开春,用什么เ种地?”

大姐上官来弟始终保持着沉默,母亲扫了她眼,她的头便低垂下去。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说:“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骡子牵到骡马市๦上去卖了吧。”五姐上官盼弟尖着嗓门说:“它还吃奶呢。我们为什么不卖麦子?我们有那ว么多麦子。”母亲往东厢房扫了—眼,厢房的门虚掩着,窗前的—根铁丝上晾晒着鸟枪队长沙月亮的双布袜子。

小骡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子里,它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样,也是雄性。我只能站在母亲背着的棉布口袋里它已经长得像它妈妈—样高了。“就这样吧,明天卖了它。”母亲说着。住屋里走去。从我们身后,传来—声响亮的呼唤:“干娘!”

失踪三天的沙月亮,牵着他的黑驴,重回我家院子。他的驴背上,驮着两个ฐ鼓胀的紫花大包袱,包袱的缝里,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干娘!”他又亲切地叫了声。母亲回转身,望着这个歪肩膀男人黑瘦的脸上那ว别别扭扭的笑容,用坚定的口吻说:“沙队长,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干娘。”沙月亮不屈不挠地笑着说:“不是干娘๤,胜过干娘๤,您瞧不上我,我对您可是有大片孝心。”说着,他喊来两个鸟枪队员,吩咐他们从驴背上卸下包袱,牵驴去教堂喂养。母亲仇恨地盯着那黑叫驴,我也仇恨地盯着黑叫驴。它翕动着鼻孔,嗅着我家黑母驴从西厢房里放出来的味道。

沙月亮解开—只大包袱,抖出件狐狸皮大衣,举ะ起来,在小雪花中炫耀着,它放出的热量把雪花融化在距它米之外。“干娘,”沙月亮举着大衣向母亲靠近,“干娘,这是儿子的点孝心。”母亲急急忙忙地躲闪着,但还是无法逃避狐裘加身的结局。我的眼前片昏暗,狐皮的臊气和樟脑刺๐鼻的臭气几乎窒息了我。

等我重见光明时,发现院子里成了动物世界:大姐上官来弟披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还围着只双眼发光的狐狸。二姐上官招弟披着件鼠狼皮大衣。三姐上官领弟披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着件苍黄狍子皮大衣。五姐上官盼弟披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着件绵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着件白兔皮大衣。母亲的狐狸皮大衣躺在地上。母亲大声说:“都给我脱下来,脱下来!”姐姐们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她们的头在皮领子里转来转去,她们的手彼此抚摸着身上的皮毛,从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都沉浸ฤ在温暖里惊喜,都在惊喜中感到温暖。母亲的身体颤抖着,软弱无力地说:“你们都聋了吗?”

沙月亮从包袱里抖出最后两件小皮袄,用手轻轻抚着那看上去像绸缎样光滑棕红色中长着黑色斑点的皮毛,激动地说:“干娘,这是猞猁皮,高密东北乡方圆百里,只有两只猞猁。耿老栓父子俩费了三年工夫才抓到了它们,这是那ว只公猞猁的皮,这是那ว只母猞猁的皮。你们见过猞猁吗?๣”他的目光扫了圈皮毛灿烂的姐姐们问,姐姐们都不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像个ฐ小学教员,向他的学生们宣讲有关猞猁的知识,“猞猁,像猫比猫大,像豹比豹小,会爬树,会游泳,跳能有丈高,可以捉住在树梢上飞行的小鸟。这东西,精灵样。高密东北乡这两ä只猞猁,生活在乱葬岗子里,逮到เ它们比登天还难,但终于逮到了。干娘,这两ä件猞猁皮袄,是我送给金童兄弟和玉女妹妹的礼物。”他说着,把会爬树会游泳跳能有丈高的猞猁皮小袄放在母亲的臂弯里。然后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件火红狐狸皮袄,抖抖,也放在母亲臂弯里,令人感动地说:“干娘,给点面子吧。”

当天晚上,母亲插上了正房门闩,把大姐上官来弟叫进我们的房间。母亲把我放在炕头上,和玉女并排着。我伸出爪子抓了下她的脸,她哭着退缩到炕角上去了。母亲顾不上管我们,她返身又插上房门的门闩。大姐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狐狸,拘谨但又有几分高傲地站在炕前。母亲骗腿上炕,从脑后拔下根钗子,拨掉了灯花结,让灯光明亮起来。母亲正襟危坐,嘲讽地说:“大小姐,坐下吧,不要怕弄脏你的皮毛大衣。”大姐脸上发了红,她噘着嘴,赌气地坐在炕前๩的方凳上。她的狐狸在她的脖子上翘起滑的下巴,两只眼睛放出绿油油的光芒。

院子里是沙月亮的世界。自从他进驻东厢房后,我家的大门就从没关严过。今天晚上,东厢房里更是热闹非凡,又白又亮的瓦斯灯光,透过窗纸,把院子照ั得通亮,雪花在灯影里飞舞。院子里脚步杂沓,大门咣啷咣啷地响着,胡同里响着串串又清脆的驴蹄声。厢房里,男人们的笑声响亮又粗野,三桃园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他们在猜拳行令。鱼๠肉的香味使我的六个姐姐齐集在东间屋的窗户上,馋涎欲滴。母亲目光如电,逼视着大姐。大姐倔强地与母亲对视着,眼光相碰,溅出蓝ณ色的火花。

“你是怎么想的?๣”母亲威严å地问。

大姐抚摸着狐狸蓬松的尾巴,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道:“别给我装糊涂。”

大姐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母亲换了副悲哀的腔调,说:“来弟呀,你们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娘就没有指靠了。”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

母亲说:“来弟,你别给我岔杈儿,金童是金子,你们起码也是银子,怎么会连狗屎都不如呢?今儿个,咱娘俩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姓沙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我看他在打你的主ว意。”

大姐低下头,抚弄着狐狸尾巴,眼睛里迸出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她说:“娘,能ม嫁给这样个ฐ人,我就知足了。”

母亲像被电击了下,说:“来弟,你无论嫁给谁,娘都答应,就是不能嫁给这姓沙的。”

大姐问:“为什么เ?”

母亲说;“不为什么。”

大姐用恶狠狠的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口吻说:“我给你们上官家当牛做马,受够了!”

她的尖利的声音吓了母亲跳。母亲用审慎的目光看着大姐因为ฦ愤怒涨红了的脸,又看看她紧紧攥看狐狸尾巴๒的手。母亲的手在我身边摸索着,摸到个扫炕的笤帚疙瘩,高高地举ะ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反了你啦,反了你啦,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纵身跳下炕,举ะ起笤帚,对着大姐的头就要抡下去。大姐抻着头,没有逃避也没有反抗。母亲的手僵在空中ณ,等落下去时,已经软弱无力。她扔掉笤帚,揽住了大姐的脖子,哭着说:“来弟,咱跟那ว姓沙的,不是—路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跳”

大姐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她们终于哭够了,母亲用手背擦去大姐脸上的泪,哀求道:“来弟,你答应娘不跟那ว姓沙的来往。”

大姐却坚定地说:“娘,您就遂我的心愿吧。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大姐的目光斜ฒ了下那件摆在炕上的狐狸皮大衣和那两件猞猁皮小袄。

母亲也坚定地说:“明天,都给我把这些东西脱下来。”

大姐说:“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姊妹冻死?!”

母亲说:“这个该死的皮毛贩子。”

大姐拔开门闩,头也不回地向她的房间走去。

母亲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从她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这时,沙月亮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到了窗前,他的舌头发硬,嘴唇也不灵活。他定想温柔地敲敲窗棂,用委婉的腔调与母亲商讨他的婚姻大事,但酒糟麻醉了他的中ณ枢神经,使他的动作与愿望相违。他打得我家的窗户哐哐响,并且还打破了窗户纸,让院子里的冷风透进来,让他嘴里的酒臭喷进来。他用令人厌恶同时又令入开心的醉鬼腔调大吼了声:

“娘——!”

母亲从炕沿上跳起来,愣了片刻,又蹿上炕,把我从靠近窗户的炕角拖过来。沙月亮说:“娘,我跟来弟的婚事啥时办呢我可是有点等不及了”

母亲咬着牙齿说:“姓沙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

沙月亮说:“你说啥?”

母亲大声吆喝着:“你做梦!”

沙月亮像突然醒了酒,口齿清楚地说:“干娘,我姓沙的还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母亲说:“没人要你求我。”

沙月亮冷笑道:“干娘,我沙月亮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母亲说:“那你除非先把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