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吵嚷声把昏死过去的上官鲁氏惊醒。她绝望地看着依旧隆起的肚皮和把半边炕都洇湿的鲜血。婆婆扫来的尘土已经变成了粘稠的血泥，朦胧的感觉猛然间变得清晰了，她看到เ只生着粉红翅膀的蝙蝠在房梁间轻快地飞翔，乌黑的墙壁上渐渐洇出张青紫的脸，那是个死去的男孩的脸。撕肝裂ฐ肺般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双腿间，伸出只生着明亮指甲â的小脚。完了，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想到死亡，心里涌上阵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进口薄木板钉成的棺材里，婆婆皱着眉头，满脸怒气，丈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在她的温柔目光注视下，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๒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话。
我们聚集在公墓边上，看着司马亭镇长迈着方แ步在公墓地上走动。蚂蚱从他脚下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着粉红的内翅。司马亭站在丛盛开着黄|色小花朵的野菊花旁边，用脚跟跺着地，大声说：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挖吧。
七个黑色的男人，懒洋洋地聚拢过去，都拄着铁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着，好像要牢牢记住对方แ的面孔。然后，他们的目光集中到เ司马亭脸上。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司马亭怒吼着：挖呀！他把铜锣和锣棰往身后撇。铜锣落在片轻扬着白缨儿的茅草里，惊起只蜥蜴；锣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叶上。他夺过把铁锹，往地上插，脚๐踩着锹的肩膀，摇晃着身体，扎下去。他吃力地把团盘生着密密草根的泥土掘起来，双手平端着锹柄，身体先往左ุ转了90度，然后猛地往右转了1้80度，嚓啦声响，那ว团泥土像死公鸡样翻滚着飞出去，落在片盛开着淡黄|色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铁锹塞给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快挖，难道你们闻不到这气味吗？
男人们卖力地干起来，团团泥土飞出去，地上渐渐地出现个坑，并且在逐渐加深。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样，羽毛新า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ไ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ฑ膊和乌鸦搏斗。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ไ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à里的疯狗箭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ไ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ไ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和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๒，我们还能ม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个男人从土坑里爬上来，走到司马亭身旁，说：镇长，已๐经挖出水了。司马亭迷茫地望着他，缓缓地抬起只胳膊。那人又说：镇长，您看看，深度差ๆ不多了。司马亭对着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马亭说：把老子拉起来呀！那人慌忙弯下腰，拉起司马亭。司马亭呻吟着，用空心拳头捶打着腰，在那人搀扶下，爬上新土的岭。我的个娘，司马亭说：孙子们，都给我爬上来吧，再挖就到黄泉了。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声。
姚四呢？司马亭问。早脚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脚，道：真死了？
车夫爬起来，哭丧着脸，畏难地望着停在墓地边缘上的马车。车上的乌鸦挤成团，上下翻飞，片喧嚣。三匹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丛里。它们的背上，站满了乌鸦。马车周围的草地上，乌鸦们抻着脖子吞咽着。有两只乌ไ鸦扯着截光溜溜的东西，像拔河样，只后退时另只极不情愿地前进，只前进时，另只兴奋地后退。有时它们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暂的僵持，它们的腿蹬着草地，拖着翅膀，脖子抻得很长，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ใ的皮肤，两ä只脖子好像随时都会从腔子里拔出来似的。只狗斜刺里扑上来，抢走了肠子，乌ไ鸦不肯松口，在草地上打滚。
镇长，您开恩饶了我吧！车夫跪在司马亭脚下。
司马亭抓起泥土，对着乌鸦掷过去。乌ไ鸦们全然不顾。他走到เ遇难者家属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们，喃喃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属们怔了怔，母亲带头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声遍地。母亲说：司马大先生，让他们入土为ฦ安吧！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求求了。入土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马亭垂着头，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养兵千日，用兵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แ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索了。我堂堂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โ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这时，从金黄的麦浪里游来了三个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孙大姑的三个哑巴孙子。他们都光着背，穿着同样颜色的短裤。最高的哑巴手里，提着柄柔软的长刀，抖动起来哗啷啷响，次高的哑巴๒手里，持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ว个哑巴，拖着柄长把的大朴刀。他们瞪着眼，嘴里啊啊手比划，表演着痛心疾首。司马亭眼睛亮，逐个ฐ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小子们，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兄弟，都在这车上，咱要把他们安葬，乌鸦霸道，欺负人，乌ไ鸦就是小日本啊，小子们，咱跟它们拼了！你们听明白了吗？姚四不知从何处钻出，对着他们打哑语。眼泪和怒火从哑巴眼中ณ喷出，他们舞着刀挥着刀拖着刀向乌鸦们冲去。
你这个滑头鬼！司马亭抓着姚四的肩膀摇撼着，你钻到哪里去了？
冤枉啊，镇长，姚四说，我去请他们三兄弟了。
哑巴三兄弟跳上马车，站在车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乌鸦纷纷落地。都上去！司马亭喊。众人拥而上，与乌ไ鸦开战，骂声打击声乌ไ鸦叫声翅膀扇动声，混成片。尸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麦子味野花味，搅在起。
破碎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在土坑里。马洛亚牧师站在高高岭起的新土上，念叨着：主ว啊，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眼泪从牧师湛蓝的眼睛里流出来，流经他脸上那ว几道结着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烂的黑色长袍上，滴到他胸前那ว个沉甸甸的青铜十字架上。
司马亭镇长把马洛亚牧师从土堆上拉下来，说：老马，您到เ边上歇会儿吧，您也是死里逃生。
男人们开始往土坑里填土，马洛亚牧师脚๐步踉跄地对着我们走来，太阳已经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望着马牧师，母亲的心脏在沉甸甸è的左||乳|下不规则ท地跳动了。
太阳放出红光时，个巨大的坟头出现在墓地中央。在司马亭镇长的指挥下，死难者家属跪在坟前磕了头，并履行义务似的有气无力地啼哭了几声。母亲提议死难者家属向司马亭和他的收尸队磕头，以示ิ感激。司马亭连声说：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队伍迎着血红的落日返程。母亲和姐姐们落在后边，马洛亚晃动着高大的身体走在最后边。断断ษ续续的队伍拖了足有里长。人们浓厚的身影，倾斜着躺到เ金红色的麦田里。在血红黄昏的无边寂静里，响着沉重的脚步声，响着晚风从麦梢上掠过的声音，响着我沙哑的啼哭声，响着在墓地中央那棵华盖般的大桑树上昏睡天的肥胖猫头鹰睡眼乍睁时的第声哀怨的长鸣。它的鸣叫使人们心惊肉颤。母亲停住脚๐，回望墓地，看到那里升腾着紫红的烟岚。马洛亚牧师弯下腰，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来，说：可怜的孩子们
语末了，万万千千昆虫合奏的夜曲便从四面八方漫上来。
第十章
母亲抱着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马洛亚牧师的时间是这年的中秋节上午。教堂临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涂ิ抹着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我们沿着条小巷，绕到了教堂的后院，敲响面对着茫茫原野的小门。门旁的木橛子上，拴着那只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脸很长，怎么看也觉得这不是只山羊的脸，而是张毛驴的脸，骆驼的脸，老太婆的脸。它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打量了下我母亲。母亲翘起只脚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缠绵地叫了声，便低下头吃草。院子里有轰隆隆的声响，还有马洛亚牧师吭吭的咳嗽声。母亲拨弄着门
上的铁ກ钌铞。门吱扭声，开了条缝，母亲抱着我，仄着身子，闪了进去。马洛亚关上大门，转过身，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们搂在怀里，他用地道的土话说：
“俺的亲亲疼疼的肉儿疙瘩呀”
这时，沙月亮率领着他刚ธ刚成立起来的黑驴鸟枪队，正沿着我们送葬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兴高采烈地对着村子跑来。道路两侧，侧是麦茬地里长出的秋高粱，侧是墨水河边蔓延过来的芦苇。个夏天的炎热阳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发疯般生长。秋高粱叶片肥大茎秆粗壮，人多高还没有秀穗；芦苇黑油油的，茎叶上满是白色的茸毛。时令已是中秋，尽管风里还嗅不到丝毫秋天的气味，但天空已๐是湛蓝的秋天的天空，阳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阳光。
沙月亮行二十八人，都骑着清色的黑叫驴。这些驴是五莲县南部丘陵地带的特产。它们个头肥大，腿脚๐矫健，速度不如马，但耐力极好，能够长途跋涉。沙月亮从八百多匹驴中，选中ณ了二十八头没有阉割嗓门宏亮青春勃发的黑驴，做为他的鸟枪队的坐骑。二十八匹黑驴在小路上走成条黑色的流线，像水在流淌。道路上空笼罩着||乳|白色的烟岚，驴身上反射着阳光。望得见镇上破碎的钟楼和瞭望台时，驴当先的沙月亮拉住驴缰，停住驴步，后边的驴倔强地拥护上来。沙月亮回头看看他的队员们，发布了下驴的命令，紧接着又发布了洗脸洗脖子洗驴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脸上挂着严肃认真的表情，严厉地训斥ม着下驴后懒โ洋洋的队员们。他把洗脸洗脖子洗驴提到了辉煌的高度。他说现在抗日游击队像蘑菇样遍地冒出，我们黑驴鸟枪队要以自己的独特风貌压住别的游击队，最终占住高密东北乡这块地盘。而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树立威信，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动员下，队员们觉悟迅速提高，他们都脱了光膀子，把衣服挂在芦苇上，站在湖边的浅水里，噗噗噜噜地洗头洗脸洗脖子。他们都新剃๙了头，头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从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块，分给每个队员，让他们认真地洗，洗得尘不染。他自己也站在水里，歪斜着结了个ฐ紫红大疤的肩膀，搓着脖子上的灰垢。在他们洗浴的时候，黑叫驴们有的兴趣索ิ然地咬着芦苇叶子，有的咬着高粱叶子，有的互相啃着对方的屁股，有的则沉思默想，让那ว暗藏的棒槌ຄ钻出皮囊，并挺挺地敲打着肚皮。在黑叫驴们各自寻找着各自的乐趣时，母亲从马洛亚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抱怨道：
“你个驴，把孩子挤痛了！”
马洛亚抱歉地笑着，露出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对着我们伸出只通红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只手伸出来。我含着根手指头，让嘴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八姐却木头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动。她是个天生的小瞎子。母亲只手托着我，说：“你看，他对着你笑啦。”然后我就落在他那ว两只潮湿的大手里。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俯下来，我看到了他头顶上的红毛下巴上的黄毛，鹰嘴样的大鼻子和那两只闪烁着悲悯蓝光的眼睛。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发生，我吐出手指，张大嘴巴哭起来，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泪盈满我的眼窝。他的潮湿的嘴唇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感到了他嘴唇的颤抖，闻到了他嘴巴里那种辛辣的洋葱味和羊奶的腥膻味。
他把我递还母亲，羞愧地说：“我把他吓着了吧？我把他吓着了。”
母亲把八姐递给马洛亚，接过我，拍打我，摇晃我，喃喃着：“不哭，不哭，他是谁？你不认识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亲亲亲的教父啊”
背部的刺痛还在继续，我哭得喉咙都嘶哑了。母亲掀起衣襟，把||乳|头塞在我嘴里。我像捞根救命稻草般衔住奶头，拼命吮吸，汹涌的||乳|汁带着青草的味道，灌进了我的喉咙。但持续的刺痛迫使我放弃奶头，继续嚎哭。马洛亚搓着大手，紧张不安。他跑到墙边，撕来根草缨，在我眼前晃动，无效，我继续哭。他跑到墙角，用力扯下了个月亮那ว么大的镶着圈金黄花瓣的葵花盘子，举在我面前晃动着，它的气味吸引了我。马洛亚牧师奔跑忙碌的过程中，八姐声不响睡在他的臂弯里。母亲说：“好宝宝，快看呀，教父给你摘下月亮了。”我对着月亮伸出只手，背部又是阵奇痛，我又是阵大哭。“这是咋的了？”母亲嘴唇苍白，满脸汗水。马洛亚说：“看看身上是不是扎上了什么东西？”
母亲在马洛亚的帮助下脱掉了那套为ฦ庆祝我诞生百天特意缝制的红布小衣服，发现了根别在衣服褶缝上的缝衣针，在我的背上，刺出了片冒血的针眼儿。母亲拔下针，扔到墙外去。“可怜的孩子”母亲哭着说，“我真该打！该打！”母亲腾出只手，猛地抽了自己的腮帮子下。接着又抽了下。响声是那么清脆。马洛亚握住她的手，然后，从她身后，用胳膊把我们圈起来。他的潮湿的嘴唇吻着母亲的腮耳朵头发，并低声嘟哝着：“不怨你，怨我，怨我”在他的亲切抚慰下，母亲平静下来，坐在马洛亚小屋的门槛上，将||乳|头塞给我。甘甜的||乳|汁滋润着我的喉咙，背上的痛楚渐渐消เ逝了。我嘴衔着||乳|头，手抓着r房，并翘起只脚，蹬着卫护着另只r房。母亲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离开，我的腿又翘起来。
母亲疑ທ惑地说：“给他穿衣时我反复检查了呀，怎么เ还会有针呢？定是那老东西干的！她恨我们娘们！”
马牧师问：“她知道了吗？我们的事儿。”
母亲说：“我对她说了，是她逼得我，我受够了她的欺负！这老东西，伤了天理！”
马牧师把八姐递给母亲说：“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赐给的，不能太偏心啊！”
母亲红着脸，接过八姐，刚想给她只奶头，我的脚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亲说：“看到了吧？这小东西，霸道极了。你弄点羊奶喂喂她吧。”
马牧师用羊奶喂饱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动，老实极了。
马洛亚看着我头上柔软的黄毛，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的神色。母亲觉察到了他的窥视，抬起头问：“看什么？不认识我们娘俩啦？”“不，”他摇摇头，脸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说，“这小东西，吃起奶来像狼样。”母亲娇嗔地斜他眼，道：“像谁呢？”马洛亚更傻地笑着，说：“难道像我？我小时候是个ฐ啥样子？”他的目光兔子样迷离，他的脑海里闪烁着被遗留在万里之ใ外的童年往事，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你怎么啦？”母亲惊讶地问。他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粗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没有什么เ，”他说，“我来到中ณ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懂事那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样。”他说：“不对，我有自己的国籍，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曾经保留着大主ว教派我来传教的有关文件。”母亲笑道：“老马，我姑夫跟我说，你是个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请平度县的画匠画的。”“胡说！”马洛亚牧师像受到巨大侮辱样跳起来，大骂道，“于大巴掌这驴日的！”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骂他，他是我姑夫，对我有大恩大德！”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鸡芭！”母亲笑道：“我姑夫拳能打倒头骡子呢。”马洛亚沮丧ç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还能指望谁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ທ烟袋，从烟荷包里挖了锅烟，声不响地抽起来。母亲叹口气，道：“看你，我相信你正宗西洋人还不行？跟谁赌气呢？中国人，哪有你这样的？身的毛”马洛亚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总有天我会回去的，”他沉思着说，“不过，真要让我回去，我还不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起走。”他望着母亲的脸。母亲说：“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这儿过吧，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人，不管是黄毛的还是红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东北乡这么多草，难道还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马洛亚感慨万千地说。
拉磨的毛驴趁母亲和马洛亚说话时，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马洛亚上去，打了驴巴掌，驴拉着磨，轰轰地转起来。母亲说：“孩子睡了，我帮你筛面吧。你找块席子来，我把他放在树荫凉里。”马洛亚在梧桐树下铺开张草席，母亲往凉席上放我时我的嘴紧叼着她的奶头不放。她说：“这孩子，像个灌不满的无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
马洛亚赶着毛驴，毛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个ฐ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ณ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า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在筛里阳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抽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色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鸣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匹与我同日出生的小骡子从门缝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毛驴暴躁，尥着蹶子。母亲说：“快把小骡放进来。”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急闪到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毛驴腿下，衔住了毛驴的奶头。毛驴顿时安静了。母亲感叹道：“人畜ไ理啊！”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当我家的毛驴在马洛亚家的露天磨道里为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ๆ的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毛和稀疏ຕ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毛，然后涂上层蜂蜡。二十八头毛驴焕然新，二十八个人精神抖擞，二十八杆鸟枪乌黑锃亮。他们腰里都系着两个卡腰葫芦，大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裤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顶上缀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满意地扫了眼驴和人，说：“弟兄们，抖起精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枪队的威风！”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掌，黑驴便风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转眼的光景，他们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匹马跑趟，便能卷起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个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些白色的蹄印，当然还留下串清脆ะ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样钉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吸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吸引了镇公所的帐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迎着沙月亮的驴头，鞠躬，满脸堆笑：“请问长官是哪个ฐ部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
沙月亮跳下驴，道：“我们是黑驴鸟枪队，是胶东抗日总队的别动队，奉上司命令，长驻大栏镇组织抗日，你给我们安排住处，准备草料é喂驴，安排锅灶造饭。饭菜不要好，鸡蛋大饼足矣。黑驴是抗日的坐驴，定要喂好，干草要铡细过筛，拌料要用豆饼麸皮，饮驴要用新打的井水，绝对不能用蛟龙河里的浑水。”
“长官，”姚四道，“这么大的事俺做不了主ว，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维持会长。”
“妈拉个巴子！”沙月亮黑着脸骂道：“为日本人做事就是汉走狗！”
姚四道：“长官，俺镇长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ๆ事，纯粹是被逼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
“带我去见他！”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哥，”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别人不干，偏你干！”
“放屁！你简直是放屁！”司马亭满腹冤屈地说，“王八羔子才稀罕这差事。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儿通过马金龙马翻译官对我说，‘你弟弟司马库勾结乱匪沙月亮，放火烧桥打埋伏，使皇军蒙受重大损失，皇军本想把福生堂把火烧了，念你是个老实人，放你马。’我这个维持会长，有半是你替我挣来的。”
司马库被哥哥反驳得理亏，骂道：“这该死的屁股，何时才能好呢！”
“最好永远别好，这样你也少给我惹祸！”司马亭气哄哄地说着，转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门口微笑。姚四上前，刚要说话，沙月亮道：“司马会长，我就是沙月亮。”
司马亭没及反应，司马库已在床上调转了身体，“你他妈的就是沙月亮，外号沙和尚？”
“鄙人现在是黑驴鸟枪游击队长，”沙月亮说，“感谢司马二掌柜放火烧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他妈的，”司马库道，“还活着？你打的什么鸟仗！”
“伏击战！”沙月亮说。
“伏击战，伏击战，被人踩个了稀巴烂！”司马库说，“如果没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个治烧伤的偏方，待会儿让人送来。”沙月亮笑眯眯地说。
司马亭吩咐姚四：“摆宴，给沙队长接风。”
姚四为ฦ难地说：“维持会刚刚ธ成立，没有分钱。”
司马亭道：“你怎么เ这么笨？皇军不是我家的皇军，是全镇八百户人的皇军；鸟枪队也不是我家的鸟枪队，是全镇老百姓的鸟枪队。各家各户去凑粮凑面凑钱，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马会长真是两面讨好，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