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白烟。然后，他扔掉枪，瘸着条腿，歪歪斜ฒ斜地对着上官姐妹们藏身的地方跑过来。匹杏黄大马紧擦着他的身体跑过去，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马刀直冲着他的脑袋劈下来。他的身体前扑，脑袋完整无缺，但右肩上块肉被削掉，飞起来，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块巴掌大的皮肉，像只剥ຓ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司令哀鸣声，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几个滚，趴在棵苍耳子旁边，动也不动了。骑杏黄大马的日本兵调转马头冲回来，对着个ฐ拄着大刀立起来的大个ฐ子男人冲过去。那男人满脸惊恐，无力地举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马头，但那马的前蹄跃起，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从马上探下身去，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แ浆子溅在了日本兵的裤ไ子上。转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日本人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大片黄|色的人群。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ไ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窝蜂般涌ไ进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团团黑烟直冲天空。她看到河堤上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茎叶上，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她眼前的切都被苍蝇覆盖了。
她的眼睛枯涩，眼皮发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从来都没看到过的景象：有脱离了马身蹦跳着的马腿，有头上插着刀子的马驹，有赤身捰体两腿间垂着巨大的阳物的男ç人，有遍地滚动像生蛋母鸡样咯咯叫着的人头，还有几条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秆上跳来跳去的小鱼儿。最让她吃惊的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เ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肉，抻展开，贴到เ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
第八章
院子里的吵嚷声把昏死过去的上官鲁氏惊醒。她绝望地看着依旧隆起的肚皮和把半边炕都洇湿的鲜血。婆婆扫来的尘土已经变成了粘稠的血泥，朦胧的感觉猛然间变得清晰了，她看到เ只生着粉红翅膀的蝙蝠在房梁间轻快地飞翔，乌黑的墙壁上渐渐洇出张青紫的脸，那是个死去的男孩的脸。撕肝裂ฐ肺般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双腿间，伸出只生着明亮指甲â的小脚。完了，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想到死亡，心里涌上阵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进口薄木板钉成的棺材里，婆婆皱着眉头，满脸怒气，丈
夫阴沉着脸声不吭，只有七个女儿，围在棺材周围，大声地嚎哭着
婆婆的大嗓门把女儿们的嚎哭声压了下去。她睁开眼，幻觉消失，看到窗户片光明。槐花的浓香阵阵袭来。只蜜蜂碰撞着窗纸啪啪做响。
“樊三，你先别ี忙着洗手，”她听到婆婆说，“俺那个宝贝儿媳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条腿，你是不是也帮她弄出来”
“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么能ม给女人接生？”
“人畜是理嘛ใ。”
“你少给我罗嗦，弄点水我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婆婆的声音像打雷样响：“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只小母鸡。”
“随你去吧，是你家儿媳妇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说，“奶奶的，我老婆还在我丈母娘肚子里转筋哩，老嫂子，别忘了烧酒和猪头，我可是救了你家两条性命！”
婆婆换了副悲凉的腔调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说，‘行好不得好，早晚脱不了’。再说，街上枪响炮轰，你出去万碰上日本人”
“别说了，”樊三道，“多年的乡亲家人，我今日就破次例。丑话说在前头，虽说人畜是理，但毕竟人命关天”
她听到阵杂沓的脚步声移近了，脚步声里夹杂着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难道公公丈夫和油头滑脑的樊三都要进产房，来观看自己赤裸的身体？她感到愤怒耻辱眼前飘荡着簇簇云絮状的东西。她想坐起来，找件衣服遮掩，但身体陷在血泥里，丝毫不能ม动弹。村子外传来隆隆的巨响。巨เ响的间隙里，是种神秘而熟悉的嘈ฤ杂声，好像无数只小兽在爬行，好像无数只牙齿在咀嚼是什么声音这样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个亮点倏忽闪，迅速变成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ว场特大蝗灾的情景：暗红色的蝗虫遮天蔽日洪水般涌来，它们啃光了切植物的枝叶，连柳树的皮都啃光了；蝗虫啮咬万物的可怕声音，渗透到人的骨髓里。蝗虫又来了，她恐怖地想着，沉入了绝望的深潭。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受够了天主啊，圣母啊，布下你们的雨露阳光，拯救我的灵魂吧她在绝望中满怀希望地祈่念着，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的神和西方至高无上的神，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似乎减缓了许多。她想到红头发蓝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马洛亚牧师，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说中国的天老爷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个ฐ神，就像手与巴掌莲花与荷花样。就像——她羞愧地想——鸡芭和鸟样。他站在初夏的槐树林里，高挺着雄赳赳的那东西团团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缤纷地飞舞着，浓郁的花香像酒样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飘，像团云，像根毛。她无限感激地望着马洛亚庄重又神圣亲善又和蔼的笑脸，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窝。
她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的皱纹，直流到两边的耳朵里。房门被推开，婆婆低声下声地说：
“来弟她娘，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可要挺住，咱家的黑驴，生了匹活蹦乱跳的骡驹子，你要是把这孩子生下来，咱上官家就知足了。孩子，瞒了爹娘瞒不了大夫，接生婆不分男女，我把你樊三大爷请来了”
婆婆番๘难得的温存话语，感动着她的心。她睁开眼睛，对着婆婆的金黄|色的大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婆婆对外屋招招手，说：
“老三，进来吧。”
油头滑脑的樊三，板着脸，似乎ๆ是装出来脸庄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大嫂子”樊三低着头说，“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杀了樊三樊三也干不了这差事。”他边说着，边倒退，惊恐不安的目光落到上官鲁氏的身上便急遽跳开。退出房门时，他与正在门外对着室内伸头探脑的上官寿喜撞在起。她厌恶地瞥见了丈夫那尖削的脸和老鼠样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赶樊三，她听到婆婆喊着：
“樊三，你个ฐ狗日的！”
趁着丈夫又次探头进来的瞬间，她拼着全身的力气抬起只胳膊，对他挥了挥手，句冷冰冰的话从嘴里钻出来——她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说的——狗娘养的，你过来！——她对丈夫早已到了无恨无怨的程度，我为ฦ什么要骂他呢？骂他“狗娘养的”，实际上是在骂婆婆，婆婆是条狗，老狗‘老狗老狗慢龇牙，龇牙给你掏灰筢’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时听到เ过的那个古老的关于傻女婿和丈母娘的故事油然浮上脑海ร：那是多雨又酷热的年代，高密东北乡刚刚开发，人烟稀少，大姑姑家是最早的移民，大姑父身躯高大，人送外号“于大巴掌”，他的大巴掌攥起来，就是两只马蹄般的大拳头，拳能ม打倒匹大骡子。他是赌徒，手上沾满层绿色的铜锈在司马库家打谷场上召开的反缠足大会上，我被上官吕氏看中了你叫我？她看到上官寿喜站在炕前，双眼望着窗户，满脸尴尬表情，你叫我有啥事她不无怜悯地看看这个与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心里突然充满了歉疚。槐ຈ花的海洋里风浪澎湃她用种细微得象头发丝儿样的声音说：
“这孩子不是你的”
上官寿喜哭咧咧地说：“孩她娘啊你可别死啊我这就去叫孙大姑”
“不”她乞求地望着丈夫，说，“求你把马牧师叫来”
院子里，上官吕氏忍着割肉般的痛楚，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儿，层层剥去纸，显出块大洋钱。她捏着大洋，两个ฐ嘴角可怕地耷拉着，两ä颗眼珠子通红，阳光照ั耀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股股黑烟不知从何外飘过来，空气热得发烫，北边的蛟龙河里，片嘈杂喧闹声，枪子儿从半空中嗖嗖地飞过去。她几平是哭着说：
“樊三啊，难道你能见死不救？真真是‘毒不过黄蜂针，狠不过郎中ณ心’，常言道‘有钱能ม使鬼推磨’，樊三，这块大洋贴着我的皮肉放了二十年啦，送给你，买我儿媳条命！”
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里。樊三猛地把那块大洋扔掉，好像上官吕氏拍到他手里的是块烧红的铁。他滑溜溜的脸上，渗出层油汗，两个腮帮子抽动着，拉得五官挪位。他背起背囊，喊道：
“大嫂子，放我走吧我给您跪下磕头了”
樊三还没跑到上官家大门，就看到光着膀子的上官福禄跑了进来。他脚上只剩下只鞋子，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涂着些绿色的车轴油样的脏东西，好像个巨เ大的腐烂伤口。你到哪里去了？老不死的，上官吕氏恼怒地咒骂着。大哥，外面出啥事了？樊三焦急地询问着他。他不理吕氏的咒骂，不答樊三的问话，神情痴迷地傻笑着，嘴巴里发出得得哒哒的声响，宛若群鸡在紧ู急地啄着瓦盆。
上官吕氏捏住丈夫的下巴๒上下推拉着，使他的嘴忽而横长忽而竖长。有些白色的痰涎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吭吭地咳着，吐着，终于平静下来。他爹，外边怎么样了？他悲哀地看着老婆，嘴巴歪，哭着说：
“日本人的马队，上了后河堤”
沉闷的马蹄声传来，院子里的人都僵住了。群拖着白色尾翎的灰喜鹊喳喳惊叫着从院子上方飞过去。教堂钟楼ä上的花玻璃无声地破裂ฐ了，玻璃碎片闪闪发光。在花玻璃四分五裂之ใ后，声清脆ะ的爆炸声才在钟楼上响起，爆炸的声波像沉重的嘎嘎作响的铁轮子向四面八方碾轧过去。股很大的气浪ฐ扑过来，樊三和上官福禄像谷个子样倒伏在地。吕氏连连倒退，背靠在墙上。根镂花的黑陶烟囱从房檐上滚下，落在她眼前的青砖甬路上，啪喳声，成了堆瓦砾。
上官寿喜从屋里跑出来，哭叫着：“娘啊！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去请孙大姑吧”
吕氏严肃地盯着儿子，说：“人要该死，怎么着也得死；人要不该死，怎么着也死不了！”
院子里的男人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说教，都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她说：“樊三，还有那ว种家传的催生药吗？有就给我的儿媳灌上瓶，没有就拉倒。”说完话，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她谁也不看，昂着头，挺着胸，颤颤巍巍地朝大门口走去。
第九章
九三九年古历五月初五上午，在高密东北乡最大的村庄大栏镇上，上官吕氏领着她的仇敌孙大姑，全然不顾空中啾啾鸣叫的枪子儿和远处炮弹爆炸的震耳声响，走进了自家大门，为难产的儿媳上官鲁氏接生。她们迈进大门那刻，日本人的马队正在桥头附近的空地上践踏着游击队员的尸体。
院子里站着她的丈夫上官福禄和她的儿子上官寿喜，还有滞留แ她家的兽医樊三——他表
功似的举着个ฐ装着绿油油液体的玻璃瓶子——这三个人，她出门去请孙大姑时即在，新添的人是红头发的马洛亚牧师。他穿着件宽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挂着个沉重的铜十字架，站在上官鲁氏窗前，下巴翘起，面向太阳，用口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大声地背诵着神圣的话语：
“至高无上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主ว啊主，请赐福保佑，在我这个您的忠实奴仆和我的朋友面临痛苦和灾难的时候，请您伸出神圣的手抚摸我们的头顶ะ，给我们力量给我们勇气，让女人产下她的婴儿，让奶羊多产奶，让母鸡多产蛋，让坏人的眼前片黑暗，让他们的子弹卡壳，让他们的马迷失方向，陷进沼泽，主啊，把所有的惩罚都施加到我的头上吧，让我代替天下的生灵受苦受难吧”
院子里的男人默默地肃立着，听着他的祈祷ຕ。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深深地受了感动。
孙大姑冷笑声，走上前去，把马洛亚搡到边去，牧师身体趔趄着，睁开眼睛，口吐个“阿门”，手指在胸前上划ฐ个十字，结束了他的长篇祝祷。
孙大姑满头银发梳得溜光，脑后的发髻系得结实平整，髻上银钗闪烁，髻边斜ฒ插根艾蒿尖儿。她上身穿着浆洗得板板整整的白布斜襟褂子，腋下的纽扣上拴着块白手绢，下穿黑布裤ไ，脚脖子上扎着小带，足穿青帮白底黑绒花绣鞋。她全身上下透着清爽，散发着皂角味儿。她颧骨高，鼻梁挺，嘴唇绷成条线，深陷的美丽大眼窝里，是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她身仙风道骨，与富态臃肿的上官吕氏形成鲜明对比。
上官吕氏从樊三手里接过盛着绿油的瓶子，走到孙大姑身边，轻声说：“他大姑，这是樊三的催产油，要不要给她灌上？”
“我说上官家的，”孙大姑用美丽的冰冷目光扫了吕氏眼，又横扫了院中的男人们，不满地说，“你是请我来接生呢，还是请樊三来接生？”
“他大姑，别生气，俗话说‘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上官吕氏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性，低声下气地说，“当然是请您来，不是万不得已๐，我怎么敢搬动您这尊神？”
“你不说我偷了你的小母鸡了？”孙大姑道：“要让我接生，旁人就别插手！”
“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上官吕氏说。
孙大姑从腰里抽出根红布条，拴在窗棂上。然后，她气昂昂地进了屋，临进房门时，她回头对上官吕氏说，“上官家的，你跟我进来。”
樊三跑到เ窗前，拿起那瓶被上官吕氏搁在窗台上的绿油，塞进牛皮囊，也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便飞快地朝大门跑去。
“阿门！”马洛亚念声，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对着上官父子友好地点点头。
室内传出孙大姑凌厉的喊叫声，接着又传出上官鲁氏嘶哑的哭嚎声。
上官寿喜双手堵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他的爹上官福禄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他的脚步匆匆，脑袋低垂，好像在寻找失物。
马洛亚牧师低声念叨着他刚才背诵过的祷词，双眼望着烟雾弥漫的蓝天。
那匹刚刚出生的小骡驹哆哆嗦嗦地从西厢房里走出来，它的湿漉漉的皮毛光滑如绸缎。在上官鲁氏阵急似阵的嚎叫声里，那匹虚弱的母驴也从厢房里走出来。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๒，艰难地走到安在石榴树下的水缸前，胆怯地望着院子里的人。没有人理它。上官寿喜捂着耳朵哭泣。上官福禄匆忙转圈。马洛亚闭眼祝祷。黑驴将嘴巴伸到水缸里，滋滋地吸水。吸足了水，它慢吞吞地走到那大囤用秫秸箔子拦起来的花生前，尖着牙齿，啃咬着秫秸的表皮。
孙大姑把只手伸进上官鲁氏的产道，拖出了婴儿的另条腿。产妇嚎叫着晕过去了。孙大姑把撮黄|色粉末吹进上官鲁氏的鼻孔。她双手攥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平静地等待着。上官鲁氏呻吟着醒过来。她连声打着喷嚏，身体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来，又沉重地跌下去。趁着这机会，孙大姑把婴儿拖出了产道。婴儿又扁又长的头颅脱离母体时，发出了响亮的爆炸声，犹如炮弹出膛。鲜血溅满了孙大姑的白布褂子。
倒提在孙大姑手里的是个全身青紫的女婴。
上官吕氏捶打着胸脯失声痛哭。
“别哭，肚子里还有个！”孙大姑恼怒地吼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