篓。上官家的七个女儿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着阳光明媚西风浩荡的胡同，往蛟龙河大堤进发。
路过孙大姑家的院子时，她们嗅到เ股浓烈的鲜ຒ美味道。她们看到，孙家房顶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白烟。五个哑巴，蚂蚁样，往屋子里搬运柴草，黑狗们蹲在门旁้，伸着鲜红的舌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们爬上了高高的蛟龙河大堤，孙家院子里的情景尽入眼底。五个搬运柴草的哑巴发现了上官家的女儿们。那个最大的哑巴，卷起生着层黑油油小胡子的上唇，对着上官来弟微笑。上官来弟脸上发烧。她想起不久前去河里挑水，哑巴把根黄瓜扔进自己้水桶里的情景。哑巴脸上的微笑暧昧油滑但没有恶意，她的心第次异样跳动，血液涌上脸，面对着平静如镜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满脸赤红。后来她吃了那根鲜嫩的黄瓜。黄瓜的味道久ื久难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钟็楼和圆木搭成的瞭望塔。个金猴样活泼的男人在塔顶上跳跃着，喊叫着：
“乡亲们，日本人的马队已经出了城！”
塔下聚集着群人，都仰着脸往塔顶张望。塔顶的人不时弯下腰，垂着头，手扶着栏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询问。回答完毕，他又直起腰，转着圈，双手罩在嘴边成喇叭状，向着四面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
横贯村庄的大街上，突然疾驰来辆马车。不知道马车来自何方，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好像从地下拱出来的。三匹骏马拉着辆胶皮轱辘大车，十二只马蹄鼓点般翻动，马蹄声扑扑通通，尘土飞扬，犹如股股黄烟。匹马杏黄。匹马枣红。匹马葱绿。三匹马胖嘟็嘟的，像蜡塑的样。马身上油光闪闪，彩色迷人。个黑色的小男人，叉开腿站在辕马后的车杆上，远远地看去他仿佛坐在辕马的臀上。小男人挥舞着红缨大鞭子，嘴巴里驾驾驾，鞭声叭叭叭。突然间他猛勒马缰，马咴咴叫着直立起来。车煞ย住，汹涌的黄烟潮水般往前冲，把马车马车夫全部遮没了。待黄烟消เ散后，她看到福生堂的伙计们把篓篓的酒和捆捆的谷草搬到马车上。个大个子男ç人站在福生堂大门口的石阶上，高声大嗓地吆喝着什么。个篓子掉在地上，沉闷声响，封篓口的猪尿脬破碎，明亮的酒液涌流。几个伙计扑上去扶篓。大个子男ç人从石阶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根闪闪发光的鞭子，抽打着那几个伙计。那几个ฐ伙计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承受着鞭打。鞭子舒卷自如。如同条飞舞在阳光里的蛇，酒香顺ิ风飘来。原野坦荡，麦浪翻滚，片片风起潮涌ไ的金黄。塔顶上的男人喊叫：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好多人走出家门，像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香味更浓了，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黑狗的疯狂争夺。抢到骨头的狗跑到เ墙边，头抵着墙角，嘎ะ嘎嘣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叫着。
上官领ๆ弟扯扯上官来弟，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上官来弟摇摇头，说：“不，我们下河摸虾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们的虾汤。”
她们互相搀扶着下了河堤，字儿排开，面对着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儿们的清秀面容，她们都生着高挺的长鼻梁和洁白丰满的大耳朵，这也是她们的母亲上官鲁氏最鲜明的特征。上官来弟从怀里掏出了—把桃木梳子，逐个地梳理着妹妹们的头发，麦桔屑儿和灰土纷纷落下。她们被梳理时都咧嘴皱眉乱叫唤。她最后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编成条粗壮的大辫子，甩到背后，辫梢齐着她翘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裤腿，露出了白皙的线条流畅的小腿。然后她脱了那双绣着红花的蓝缎子鞋。天足的妹妹们看着她的半残废的脚๐。她突然发了脾气，吼道：
“看什么?看什么？摸不到虾子，老东西饶不了你们!”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ไ，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光屁股。她站在蒙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声说：
“求弟在上边捡虾，别人都下来。”
妹妹们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เ因为缠脚格外发达了的脚后跟直劲儿往淤泥中ณ陷，滑腻的水草叶子轻拂着她的腿，使她的心里荡漾起—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她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草的根部没淤平的脚窝，这都是虾子喜欢栖身之地。个小东西突然蹦跳在她的双手中ณ。她心中阵狂喜。
—只透明的弯曲的指头般长的河虾捏在她手指间。虾子生动极了，每根须子都是美丽的。她把它扔到河滩上。上官求弟欢快地叫着扑上去捡虾。
“姐呀，我也摸到了只!”
“姐呀，我摸到了！”
“我摸到เ了！”
两岁的上官求弟承担不了繁重的捡虾任务。她跌倒了，坐在河滩上哭。几只虾子弹跳有力，重归河流，随即无影无踪。
上官来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到เ河边，用手掌撩着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耸下，嘴里发出声尖叫，尖叫声里还夹杂着些缺头少尾的骂人脏话。来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巴掌，便松开了她。求弟飞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着灌木枝条，像个撒泼的老女人样，斜着眼，大声骂着脏话，来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们已经摸到เ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滩涂上几十只虾子蹦跳着。个妹妹喊她：“大姐，快捡呀！”,她提着虾篓，对求弟说：“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帐！”，然后，便愉快地捡虾，连续不断的收获使她忘掉了切烦恼，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小曲脱口哼出：
“娘啊娘，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
来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们。她们沿着河水的边缘，并着肩膀，弯着腰，高高地撅着屁股，下巴๒几乎触着水面，双臂分开，合拢，分开，合拢，搜索着前进。她们身后，河水变得浑浊，有些鹅黄|色的水草叶子被绊断，漂浮在水面上。每当她们直起腰时，便定是摸到เ虾子了。会儿领弟，会儿盼弟，会儿想弟五个ฐ妹妹几乎是不间断地把虾子掷到河滩上。来弟跑来跑去捡虾，求弟也尾随上来。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ณ，靠近了那ว座横跨蚊龙河的拱形石桥。上官来弟招呼妹妹们：
“上来吧，都上来，虾篓满了，该回家了。”
妹妹们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滩上。她们的手都泡得发了白，小腿上沾满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里虾子咋会这么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给我们生出来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个啥样？他们真的吃小孩吗?大姐，哑巴家为什么把鸡杀了?大姐，奶奶为什么老是骂我们？大姐，我梦到娘肚子里有条大泥鳅妹妹们向来弟轮番๘提问，她个ฐ问题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石桥。石桥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辉。那ว辆三匹马拉着的胶皮轱辘大车从村子里驰出，停在桥头上。
小个ฐ子车夫拢住马。马烦躁不安地用前蹄敲击着桥石，蹄铁声清脆，桥石上溅出火星。几个男人都赤着膊，拦腰扎着宽阔的牛皮腰带，腰带的铜环扣像金子—样耀眼。上官来弟认识他们。他们是福生堂护院的家丁。家丁们跳上车，先把车上的谷草扔下来，接着把酒篓子搬下来。共搬下十二篓酒。车夫揽着马头，让辕马后坐，使大车倒退，退到桥头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骑着辆漆黑的自行车从村中蹿出来。这是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之后的第辆自行车，德国制ๆ造，世界有名的丽人牌。爷爷上官福禄手贱，趁人不注意摸了下车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黄眼珠子冒蓝光。他身穿柞蚕丝绸长袍，白洋布裤子，脚๐脖子上扎着黑穗蓝带子，脚穿白底胶皮鞋。他的两个肥大的裤腿膨胀着，好像里边充满了气体。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长短两穗流苏。左肩右斜条窄窄的棕色皮带，皮带连结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角火苗样的红绸。德国丽人牌自行车铃声如爆豆，司马库风样驰来。他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风，脸上的红痣好像—块赤炭。他大声命令家丁：
“快点，把谷草堆在桥上，倒上酒点火烧这些狗日的！”
家丁们忙忙急急，抱谷草到เ桥上。会儿工夫桥上谷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扑扑楞楞地飞出来，有的跌落在河水中ณ，进了鱼腹，有的进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马库大声喊着。
家丁们抬着酒篓，仄歪着身体上桥。他们拔开猪尿脬，把酒篓抬起来倾倒，清凉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气醉了条河。谷草唰唰地响着。很多酒液在桥上流，流到桥石边沿，汇集起来，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桥下哗啦啦片水响。十二篓酒浇完，整座石桥像用酒洗了—遍。枯黄的谷草变了颜色。桥的边沿上，悬挂着道酒的透明帘幕。—袋烟工夫，河里便漂起层白花花的醉鱼。上官来弟的妹妹们要下河捞鱼。上官来弟低声喝斥她们：
“别下，跟我回家！”
桥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们，她们站着不动。其实桥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来弟，她拖拉着妹妹们往回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桥。
司马库得意洋洋地在桥上站着，“啪啪”地拍着巴掌，双眼放金光，满脸都是笑容。他对着家丁们炫耀：
“这条巧计，只有我才能想出来!妈的，只有我才能ม想得出来。小日本，快快来，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家丁们随声应和着。个家丁大声问：“二爷，现在就点火吗?”
司马库道：“不，等他们来了再点。”
家丁簇拥着司马库往桥头走去。
福生堂的马车也回了村。
桥上恢复了宁静，只有酒液落水的声音。
上官来弟提着虾篓，带着妹妹们，分拨开河堤漫坡上生长着的茂盛灌木，住堤顶爬去。突然，她看到张黑瘦的脸，掩映在灌木枝条间。她惊叫声，手中ณ的虾篓落在弹性丰富的枝条上，跳动着，滚到เ河水边。虾子流出篓，
—片亮点在滩涂上跳跃。上官领弟去追赶虾篓，几个ฐ妹妹去捕捉虾子。她胆怯地往河边倒退，眼睛不敢离开那ว张黑脸。黑脸上绽开朵抱歉的笑容，两排亮晶晶的牙齿，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她听到那人低声说：
“大妹子，别害伯，我们是游击队。别出声，快点离开这儿。”
这时，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丛中，蹲着几十个穿绿衣的人。他们都板着脸，瞪着眼，有的搂着长枪，有的捧着炸弹，的的拄着红锈斑á斑的大刀。面前这个面带笑容黑脸白牙的男人，右手握着只蓝色的小枪，左手托着个噼噼作响的亮晶晶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块用来度量时间的怀表。而这个黑脸男ç人，最终钻进了她的被窝。
第六章
醉醺醺的樊三不满地嘟哝着走进上官家大门。
“日本人就要来了，你家的驴，真会挑时辰！怎么说呢，你家的驴，是我的种马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上官寿喜，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么面子?我全看着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给我打过切马蹄的铲子”
上官寿喜脸汗水，跟在满嘴胡言乱语的樊三身后。
“樊三！”上官吕氏吼声，“你个杂种，尊神难请啊！”
樊三抖抖精神说：“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息的产驴，他的酒意便去了—半。“啊呀，都成这模样了！为什么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弯下腰去，摸摸驴耳朵，拍拍驴肚皮，又转到เ驴后，拽拽那条从产道里伸出来的骡腿。他直起腰，沮丧ç地摇着头，说：“晚了，完了。去年你儿子牵驴来配种时，我就对他说，你家这头蚂蚱驴，最好用驴配，他不听我劝，非要用马配。我那ว匹大种马，十足纯种东洋马，个马蹄，大过你家驴头。我家的种马—跨上去。你家的驴就瘫了，简直是大公鸡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种马，调教得好，闭着眼日你家的蚂蚱驴，要是换了别人家的马，哼，怎么เ着？难产了吧?生骡子的驴不是你家这驴，你家的驴只能ม生驴，生蚂蚱驴”
“樊三！”上官吕氏打断他的话，恼怒地说，“你还有完没有?”
“完了，说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抡上肩头，恢复醉态，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吕氏扯住他的胳膊，说：“老三，就这样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没听到เ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里人都快跑光了，驴要紧还是我要紧?”
上官吕氏道：“老三，怕我亏了你是不是?两壶好酒个ฐ肥猪头，亏不了你，这个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这我知道，你是铁匠家掌钳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老娘们，全中国就你个ฐ，那劲头儿”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上官吕氏拍他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别走，怎么说也是两条性命，种马是你的儿，这驴就是你的儿媳妇，肚里的小骡，就是你孙子。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活了，谢你，赏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担不上。”
樊三为难地说：“你都给我认了驴马亲家了，还叫我说啥?试试吧，死驴当成活驴医。”
“这就对了。三，别ี听司马家大疯子胡吣，日本人来干啥?再说，你这是积德行善。鬼都绕着善人走。”上官吕氏说。
樊三解开牛皮兜子，摸出瓶绿油油的东西，道：“这是我家祖传秘方แ配成的神药，专治牲畜ไ横生竖产，灌上这药，再生不下来，孙悟空来了也没治了。爷们，”他招呼上官寿喜，“过来帮个手。”
上官吕氏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๐。”
樊三道：“上官家母鸡打鸣公鸡不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