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ຒ整齐，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เ，在心中ณ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这是怎么เ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有什么เ要紧ู事儿？”
宗敏一惊：“石门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去得这样急？”
“把他们带进来！”
“你们知不知道犯了军律？”
“已经动身了。”
“据探子报称，黄昏时候从潼关又来了六百官军，连原有的算起来，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抚台行辕的人们扬言说，还有五千官军将在一二日内从河南开到。一更时候，又有五百多官军开出商州西门，去向不详。今日午后城里传说宋文富已经受了商州ะ守备之职，同官府合成一气，答应官军假道。我很担心这五百多官军是潜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营须要小心，我在马兰峪也会两面受敌。”
农民革命战争的打击使他的精神中不断增加悲观和痛苦，而这种没法对朝臣们倾吐的心情和一种孤独之感，一齐转化为ฦ对母亲的孝思，或者换句话说，通过对母亲的孝思排遣他的不能告人的悲观和孤独的心情。崇祯ງ八年春天，农民军焚烧凤阳皇陵以后，他在宫中大哭几次，内心的痛苦更深，就叫一位擅长画像的翰林院待诏每日到他外祖母家去沐手焚香，为ฦ他的亡母画像。费了两年多的时间，多次易稿，直到เ去年冬天清兵逼近北京的时候才描绘成功。
奉迎太后遗容入宫要举行重大典礼ึ，所以一直等到清兵退走以后，才由á礼部ຖ拟具仪注，由钦天监择定吉日，用皇太后的銮驾和仪仗把黄绫装婊的画像从正阳门送进宫来。礼ึ部尚书率领文武百官都在大明门外跪接。崇祯ງ率领ๆ太子和两个较大的皇子在午门外跪接。皇后周氏率领公主和妃嫔们在皇极门外跪接。由于崇祯的母亲在生前并未封后，所以不能把她的画像送进奉先殿正殿，而只能悬在配殿。行过祭礼ึ，崇祯ງ把一些曾在父亲宫中生活过的老宫女叫来看，问她们像不像太后真容。她们当着他的面异口同声地回奏说十分相像，但在背后，有的说有点儿像，有的说完全不像。后来崇祯ງ因想着他母亲在死前两ä年中长斋念佛，又命画ฑ师另画一幅遗容，具天人之ใ姿ู，戴毗卢帽，穿红锦袈裟，坐莲花宝座。通过别人的画笔，将他的母亲更加美化和神圣化了。
袁宗第插言说：“不瞒你说，俺们这里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将们的情形最坏，差不多都病倒了。”
靠在床上的尚炯赶快向自成使眼色，见自成仍不做声，他就对来人叹口气说：
慧梅进了堂屋，看见姊妹们都坐在当间的灯下做针线活，有的是替自己做鞋子，有的是替男亲兵们缝补衣服和鞋袜，兰芝已经做完功课序。反对朱熹“理与气是二物”和王守仁“天地万物皆吾心，一个人坐在里间床上，满有兴致地玩抓子儿1้。她有五颗从河滩里挑拣的小石子儿，有雪白发光的，也有红鸡冠石的，行军时装ณ在口袋里，闲的时候就拿出来玩，高夫人坐在里间靠窗的桌边，把拆开的野玫瑰的粉红花瓣放在桌上，数了又数。她数得很专心，有时嘴角和眼角禁不住露出微笑，有时细长的眉毛上忽然挂出一丝疑问，沉吟地望望灯上结的彩，又望着桌上的那些花瓣出神。慧梅站在她的身边望了一阵，用指甲替她把灯花弹落，灯光登时亮得多了。
1้抓子儿——一种女孩子们喜爱玩的游戏，可以几个姑娘一起玩，也可单独玩。
“噢，我说怎么เ搞的，清早起来，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儿要发生，原来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张献忠要反！”随即他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长胡子散乱在宽阔的胸前。
“咱老张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一向喜欢痛快，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说老实话吧。话可有点粗，请老父母不要见怪。”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ม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เ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ณ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ท人财两失。”
杨廷麟从上炕上跳下来，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ศ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楞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ฐ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1้，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1้畿南三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都在现今河北省南部。
2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御窑和官窑瓷器，简称成窑，在明瓷中最为ฦ名贵。
他从一个桃花色玛瑙雕刻๑的双龙护日镇纸下拿起来一张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边开着十个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给这样官职，有的要授给那ว样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1้。按说，在目前敌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许多天大的紧急事在等着他，像这样一般除授升迁的事情，既然经过了吏部ຖ和内阁，他满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该同意的就批个“可”字，如果对那个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来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这是因为他一则ท害怕接触那些有关战乱、灾荒的文件，二则ท纵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对臣下很不放心，养成了一个ฐ“事必躬亲”的习惯。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ะ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1令乔๒梓——封建士大夫阶层对别人父子的美称。
“手相怎么เ样？”
“他们这两天就常在人背后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么เ。黄昏以后，我听见他们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见他们都在纷纷准备，就赶快跑来送消息。兄弟，这事千真万确。我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我走了。”
陈德娃一走，张鼐就激动地注视着双喜的脸，巴๒不得立刻杀到เ陈家湾，把郝摇旗一伙人杀得一个ฐ不留。他呼呼哧哧地问：
闯王故意问：“你看咱们能打下江山么เ？”
“怎见得？”
闯王听说郝摇旗带回来的人马多，不禁心中ณ一喜，忙又问：“他带回的人马多么เ？有多少？”
“啊，他还带回来一百多人！”
“你的绳子准备好了么เ？”
“看样子咱们面前不只有孙传庭，老洪也来啦，我身上只有一根麻绳，还少一根。”
“将爷你放心，俺吃不了亏。”
“是啊，打死他们一个我够本儿，打死两个ฐ我赚一个，吃什么亏呢？我才不含糊！”
“啊，杜福宝就是这寨里的人！他的伯父还活着么เ？”
“快把他找回来见我！”自成走了两ä三步，回头吩咐，“等老百姓都回来了，你回老营取三十两银子散给大家，莫忘了。”
“皇上的两次手诏和兵部ຖ的三次紧急檄文，你都是见到เ的。倘若这一战使闯贼侥幸漏网，我们就不好专心勤工了。况且，皇上为ฦ要振奋京师人心，鼓励士气，甚盼我们能ม将闯贼生擒，献俘阙下，倘不能ม将闯贼生擒或在阵上斩首，纵然大捷，也不能ม使皇上十分高兴。”说到这里，他从袖中ณ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传庭说：“你看，这是杨阁部1的一封亲笔书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孙传庭双手接过来杨嗣昌的亲笔书信，打开一看，果然上写着皇上对陕西“剿贼”军事十分关心，切盼能ม将“闯贼”擒获，献俘北京，或者将李自成及刘宗敏等首级送到北京亦好。这封书子虽是写给洪承畴的，但书中对他孙传庭也颇有奖誉之词。看完信，孙传庭既感兴奋，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擒获，以慰皇上殷殷之ใ望。
他担心丁国宝等人畏罪心虚，受坐山虎煽惑欺哄，还在同坐同虎拧成一股绳儿。他已经认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国宝是关键人物。将双喜打发走，他就要去见铲平王丁国宝，叫吴汝义替他引路。汝义大惊，小声谏道：
“闯王，丁国宝不是个ฐ好东西。窦开远刚才说坐山虎离开庙门前时曾拉他去私下商议，不知商议些什么เ名堂。你现在身边没有多带亲兵，还是不去的好，免得万一他操个ฐ黑心。”
“我心里有谱儿，如今正需要我亲自找他谈谈。”
汝义苦功道：“闯王！你是全军主帅，在这样时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过火！坐山虎本人我还想去瞧瞧，何况丁国宝仅仅是受了他的挟制ๆ才鼓噪胡闹。”
“可是……”
李自成挥一下手，阻止吴汝义แ再说下去，大踏步向着丁国宝驻扎的宅子走去。十分偶然，有一只乌ไ鸦从头上飞过，哑哑地叫了两声，停一下又叫一声。李自成似乎ๆ没有听见，但吴汝义和众亲兵却都心中吃惊，认为ฦ这是个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头来，望着空中的乌鸦影子连呸三声。
在寨内的一角，离开坐山虎驻扎的地方แ不远，孤零零地有并排儿两ä座两进院落的砖瓦宅子，旁边还有两ä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门前边竖立一面不大的红绸旗，上绣“铲平王”三个黑字。两天来丁国宝跟随着坐山虎鼓噪哗变，派出一部分弟兄围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机会在附近的村庄抢劫，奸淫，随便烧杀。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抢来一个姑娘，如今窝藏在他的屋里。为着怕李闯王派窦开远等来收拾他，他的两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门外守卫着一大群人。尽管这群人队伍不齐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却都是刀不离手，弓不离身，准备着随时厮杀。
铲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见李自成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又吃惊又十分狐疑ທ，但是不敢阻挡他走进大门。自成挥手使亲兵们退到后边，态度安闲地穿过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两边厢房中赌博和聊天的人们，看见闯王进来，一跳而起，拔出兵器从屋中跑出，站在两边厢房檐下，望着闯王。等他们看清楚闯王的态度安闲，身边没带多的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大部ຖ分人暗暗地把刀剑插入鞘中。已๐经有人飞快地奔往上房，向铲平王禀报闯王驾到。
铲平王丁国宝刚从坐山虎那里回来，心事重重，情绪很坏。坐山虎知道窦阿婆和举ะ出来的众头目查的结果一定会于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终南山中ณ自竖大旗或投降蓝田官军，这只是拿话对他试探，还不肯直然告诉他已经同官军通了气，官军将在明日拂晓攻寨。他拒绝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过了这一夜，瞧瞧李闯王如何处置，再做决定。他既不愿投降官军，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挟制，还怕留แ下来难被闯王饶过。他在屋中ณ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该跟随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抢来的那个闺女坐在床沿上，眼睛哭得红肿，仍在低头流泪，不时地抽咽一声。当她上午才被送来的时候，丁国宝见她生得不错，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迫成亲。不料é这个ฐ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强，宁死不肯受辱。丁国宝几次拔出腰刀说要杀她，她都不怕。午饭她什么เ也不吃，甚至连一口水也不肯喝，只是低头啜泣。午后不久ื，丁国宝忽然听说闯王快到石门谷，就顾不得逼她成亲了。现在他看看这个闺女，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他既ຂ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闯王知道了会罪上加罪。在焦急与无聊中，他走到เ床边说道：
“妈的！半天啦，你尽是哭哭啼啼，没跟老子说过一句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手下人禀报说闯王已进了二门。丁国宝的脸色一变，慌忙向外迎接，但刚ธ走两步，急忙退回，慌慌张张想把姑娘往床下藏。这姑娘平日常听说李闯王不贪色，不爱财，行事仁义，又见铲平王如此怕他，登时生了个求闯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双手抓紧ู床沿，坐在床上不动。丁国宝来不及逼迫她躲藏起来，李自成已经来到了上房门外。他一眼扫见了屋里有个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门槛外边，回头对丁国宝的手下人说：
“这搭儿很凉快，不用进去啦。快搬几把椅子来，就坐在这搭儿歇歇。”
丁国宝最后慌张地向姑娘做个ฐ威แ胁的眼色和手势，从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说：
“我不知闯王大驾来到……”
闯王抓住他的胳膊说：“不用讲礼ึ，快同我坐下来随便说话。”
有人替闯王搬来一把圈椅，也替铲平王和吴汝义搬来两把椅子，替李强等亲兵们搬来了几条板凳。闯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气坦然，仿佛压根儿不知道铲平王心怀鬼胎，也不知道这上房里窝藏着良家闺女。像这样的事，他遇见的太多了，所以他尽管当时心中一动，却能ม够做到丝毫不流露出来。摆出他面前的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在这次见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铲平王一伙，并将铲平王拉回自己้身边，稳住寨中局势，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丁国宝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ฒ对面，拉吴汝义แ坐在另外一边。但吴汝义把椅子一搬，坐在闯王身后。李强不肯坐下，立在闯王背后，手按剑柄，提防不测。二十名亲兵都立在阶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国宝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处，有的站在天井中和两边厢房檐下。尽管李闯王面带笑容，但双方将士都没有丝毫的轻松心情，简直连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闯王见丁国宝十分疑ທ惧，就对自己้的亲兵们一挥手，说：
“你们都去二门外休息去吧，用不着站在这里。”
亲兵们遵令后退，但不敢远离，更不敢去二门外边。闯王又回头向李强看一眼，挥一下手。李强退到เ台阶下，相距大约五步，不肯远离。闯王向全院扫了一眼，对丁国宝笑着说：
“国宝，叫你的弟兄们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谈几句私话，用不着许多人站在这儿。”
丁国宝见闯王确无恶意，而另外更无人来，开始松了口气，对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鲁地骂道：
“妈的，都快滚出去！滚出去！用不着站在这儿！”
人们一部ຖ分走出二门，一部分回到东西厢房，只留下十几个ฐ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从闲话扯起，慢慢地谈入正题，含笑问道：
“国宝，你的台甫怎称？”
丁国宝的脸色微红，回答说：“俺是讨饭的孩儿出身，混江湖也没多久，还没有遇到读书人替俺起个ฐ草字。”
“既ຂ然还没有台甫，我就叫你国宝啦。”闯王又笑着问：“国宝，你为什么เ起个诨号叫铲平王？”
丁国宝不好意思地说：“没意思，没意思，惹闯王见笑。”
“我看你这个诨号倒很好，怎么说没意思？”
丁国宝笑一笑，说：“不瞒闯王，我因为ฦ看见人间富的太富，贫的太贫，有的骑在人头上，有的辈辈给人骑，处处都是不平，所以起义แ时就替自己起了这个诨号。闯王，惹你见笑。”
“很好，要铲尽人世不平……”
闯王刚说出半句话，那个被抢来的姑娘突然从屋中跑出，扑到他的脚下，大声哀呼：
“闯王爷救命！闯王爷救命！”
自成吃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国宝一跃而起，右手刷一声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头发，把她向外拉，同时喝道：
“老子宰了你这个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闯王的一条腿，不再哭泣，叫着：“闯王救命！”丁国宝见拉不开她，举刀要把她砍死在闯王脚๐下。闯王把他的手腕一挡，厉声说：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