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拍摄了整整五天，霍相贞等人回了北京。拍摄还未完成，因为ฦ督理大人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有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摄影场转移到เ了他起居所在的院子里，机器架到了大开着的书房窗外。霍相贞穿着一身浅色长袍，做文人雅士状，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拉远，而他如临大敌的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连写带画。仿佛和镜头有仇似的，他是坚决的既不微笑也不抬头。
白摩尼从斗笠边缘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了眼皮，懒โ得言语。他们是两ä个ฐ人，然而和一个人也差不多，统一的非常的忠于顾承喜，对外又是统一的穷凶极恶。白摩尼看他们是一对不分彼此的野兽，兴高采烈的肮脏野蛮着。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挺胸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เ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เ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像要驱寒似的，他冷笑了一声。扬起双臂向后一仰，他做了个中弹的姿势，直挺挺的倒在了草地上。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顾承喜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对着白摩尼笑：“上我家？”
元满放低了声音，嘤嘤嗡嗡的出了声：“卑职想镶金的……”
孙文雄在保定有个ฐ胖媳妇，那ว媳妇在顾承喜看来，一分钱不值，然而孙文雄很爱她，顺ิ带着也把岳父当成了亲爹孝敬。本来顾承喜处处拔尖要强，是勾出了他一点嫉妒心的，可私底下和顾承喜交往久了，他现这人其实挺好，而年纪轻轻的，拔尖要强也是好事，不算毛病。
马从戎低声问道：“大爷疼了，怎么不叫？”
元满流着口水回了头：“大帅，我想给您开瓶汽水。”
顾ุ承喜又一敬礼ึ：“是！”
白摩尼还是哭：“会被人笑的！”
马从戎微微的直了直腰：“应该是不想管了。卫戍部ຖ队一直不大听他的话，再说现在要管的话，就得和聂人雄开战。他能打得过聂人雄？聂人雄是个土匪性子，一旦ຆ急了，敢死缠烂打的去杀人全家。陈司令犯不上为了国事惹他不是？”
稀里呼噜的喝了一碗热粥，他像匹野马似的跑出军营，进城去了。
顾承喜骂道：“你看你的熊样，像遭了瘟似的！你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混，不是想趁机讹我一口棺材吧？”
霍平川垂死挣扎的想要反抗：“没门儿，你们这不是吃冤家吗？我走了，不陪你们扯了。”
“小林。”他对着那ว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骤然一抿嘴唇，霍相贞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开了口：“一个人，叫了仨，一个给他烧烟，两ä个给他码牌。我当他是小崽子，他当我是大傻瓜！”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ฦ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顾承喜呻吟一声：“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坏了肚子，好这半天，差点没把我的肠子拉出来。那什么，大帅呢？”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ฑ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ๅ，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傻大爷是真没辙。
话音落下，他心中又道：“别ี打脸啊！”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连毅笑模笑样的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但是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把手向后伸到了棉被垛下，他毫无预兆的抽出了一把手枪。顾承喜一惊，但是站稳了一动不动——动也晚了，不如不动。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顾承喜也跟着上了汽车：“白少爷，我一直在保定练兵来着，昨天刚跟着大帅回了北京。你……你那腿怎么เ样了？”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大哥，我什么เ时候能出院？”他把脸埋到เ了霍相贞的腹部，闷声闷气的牢骚：“就是这么เ一间小屋，这么一张小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住得我腻歪透了。”
白摩尼的目光有些散，仿佛神智已经不清，听了顾承喜的话，他欠了身，慢慢的向后蹭。顾承喜斜ฒ了眼睛向下瞟，现白摩尼的大腿已๐经变了形状，整条裤ไ管也被鲜血浸ฤ了个透。
白摩尼扯开他一条手臂，给自己้当了枕头：“元满天天陪着你舞枪弄棒，他皮糙肉厚不怕疼！我不比元满我比谁？难道我去比上清丸？”
督理公署在北京的办事机关，是一处挺幽静的大院子，院门口昼夜都有卫兵站岗。顾ุ承喜在院门外下了洋车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停了——院子里人不少，因为天气好，所以都站在一棵老树下连闲聊带吸烟。其中一个ฐ背影最为出众，是肩宽背阔的大个子，乍ๅ一看活脱就是霍相贞，仔细一瞧却又不对，因为霍相贞有精气神，从头到脚全带着力道；而这个ฐ大个子塌着肩驼着背，是徒有其表。
白摩尼站在霍相贞的院子里，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我大哥呢？”
霍相贞当胸ถ就是一脚，粗声大气的骂道：“滚你的蛋！”
白摩尼放下了手，捏起白玉坠子细瞧。其实不细瞧也认得的，霍相贞的小时候，自然也是他的小时候。白玉坠子细腻腻的泛着光，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讲，总像是奶糖。他得了机会便要抓住玉坠往嘴里塞，尝过之ใ后现不甜，再悻悻的吐出来。玉坠是个小豆荚的形状，没棱没角，据说在霍家已经传了好几代。
元满很听话，嗷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长成赵广胜。”
然后他一搂扳机，把前方靶子瞬间打了个稀烂。
安如山站在茶几前，有些手足无措，对马从戎问道：“要不然，先叫个医生过来给大帅瞧瞧？别ี是伤筋动骨了吧？”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一点头，然后把扇子转了个面：“瞧瞧，字更好！我大哥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春天到了，白摩尼也跟着鲜ຒ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着一个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白摩尼愣住了，下一秒，他开始疯狂的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大哥。不出半分钟的工ื夫，他连人、带梯子，全被卫兵抬走了。
霍相贞没理他，抱着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干。
在东安市场中的一家酒楼里，顾ุ承喜和马从戎吃了顿ู饭。马从戎在酒楼里遇见了几个熟ງ人。顾承喜冷眼旁观，听出熟人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其中一位似乎ๆ还是次长之流。马从戎对他们爱答不理，他们却是满面春风，此起彼伏的招呼“马三爷”。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霍相贞端起手边的茶杯，无声的抿了一口。热茶通过口腔，不知怎的，让他联想起了顾承喜的舌头。两道眉毛瞬间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几乎作呕：“我在盐务局给你留了个差事。你救了我一条命，我没的报答，所以许你个前程。进了衙门好好干，我的人有了升腾，我的脸面也添光彩。”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แ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เ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霍相贞真是意外了。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背过双手弯了腰，俯身细瞧那一排精巧的小刀剪ຘ，额头几乎蹭过了白摩尼的鼻尖。看清之ใ后，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扬剑眉，老气横秋的没好话：“胡闹！你就给我学了这么เ一门手艺？我还当你是要上进了！”
督理府中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แ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赵老爷是本县第一号的大财主，每次县里过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赵老爷吃了几堑，终于长出一智，开始和大兵们打起了游击战。
杜国胜插了嘴：“你不是帅府里的阔少爷吗？”
白摩尼笑了：“不是。”
杜国风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子手纸：“给你，擦擦屁股！”
白摩尼没接手纸，直接用杜国风的军装ณ胡乱抹拭了自己้。杜国风眼巴๒巴๒的看着，杜国胜则是嘿嘿笑，因为他的军装穿在身上，不会被白摩尼拿去当手纸用。
像两个ฐ贼一样，杜家双胞胎把白摩尼送回了顾ุ宅。
顾承喜始终是没回来，小林也出了门。白摩尼上了炕，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钥匙，让杜国风去把橱柜打开。
杜国风听了他的话，不但开了柜门锁头，而且还把柜子里的青布包袱运到เ了炕上。白摩尼试着拎了拎包袱，太重了，简直要拎不动。于是放手拍了拍包袱，他抬头对着杜家双胞胎说道：“拿走吧，我不要。”
双胞胎登时一起愣了，看着他不肯动。
白摩尼等了片刻，没有等到เ回应，于是把手插到了包袱下，使足力气向外一掀。包袱顺着力道滚到了炕下，因为系得不够结实，所以雪亮的大洋瞬间滚了一地，其中ณ还混了一只缠着手绢的大金镯子。
杜国胜终于先开了口，声音有点虚：“摩尼，你——你生气啦？”
白摩尼望着满地的银元，忽然很想冷笑。全怪自己傻，全怪自己混。好好的日子，硬是让自己过成了这步田地。
“你们当我是卖屁股的吗？”他低而清晰的开了口：“你们当我没见过钱吗？”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杜国风说了话：“摩尼，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俩这一路上也没惹着你啊！你是不是嫌钱少？我俩不是不给你，是真没有了。你等我们上战场吧，一旦打了胜仗，我俩就能财。”
白摩尼扯过棉被，盖了自己的双腿：“我和你们好，不图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当我是顾ุ承喜，我没那ว么多弯弯肠子。”
双胞胎听到这里，又互相望了一眼，然后一起蹲了，开始满地的捡大洋。捡着捡着，两ä人心有灵犀似的抬了头，又统一的看向了炕上的白摩尼。看归看，然而看不懂ฦ，是个谜。
拎着包袱站起来了，杜国胜忍不住又问道：“摩尼，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吗？你说出来，我俩给你弄去！”
白摩尼对着他们一摇头——他想去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吃西餐，想到北京饭店楼上去跳华尔兹。
杜家双胞胎收回了大洋，然而比付出的时候更难受，几乎是受了折磨。并肩站在屋子中央，他们舍不得走，可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也窘。杜国风拎着包袱，杜国胜拿着杜国风的脏军装，两ä人并肩打了立正，望着白摩尼了呆。
白摩尼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偎到了炕角。和这二位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所以索性不说。其实他很会混，因为在先前那ว群朋友中，有很多是把“混”当成事业来做的。有的把钱混出去，有的把钱混进来，花天酒地嬉笑怒骂，乍一看，仿佛天天的只是玩。他也爱玩，但是年纪还小，还有大哥管着，所以不敢往那ว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人群里深混，擦着边走，至多只是看看热闹。而那帮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大敢招惹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步没走明白，他陷进了泥淖中ณ。一身臭泥的人了，还在乎ๆ鞋湿不湿？不在乎了。
杜国风把包袱交给了杜国胜，然后意意思思的往炕前凑。一句话没说出来，房门忽然开了。
小林扶着门框，高声大气的叫：“嗬！你俩又溜达过来了？有意思，想长在我家还是怎么的？要不然你俩把他带走吧。屋里圈个瘸狐狸，我看着还怪碍眼的。”
然后他换了口气，进入正题：“你俩赶紧ู滚蛋！团部那ว边要集合呢！”
最后转向了白摩尼：“你天天窝在炕上装什么病美人啊？咱们也得搬家了，你自己不动弹动弹，还等着我扛你不成？”
杜国胜问道：“咱们要开拔了？”
小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谁知道开到哪里去？真他妈的，又得搬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删ฤ节180字。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