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拍摄了整整五天，霍相贞等人回了北京。拍摄还未完成，因为督理大人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有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摄影场转移到了他起居所在的院子里，机器架到了大开着的书房窗外。霍相贞穿着一身浅色长袍，做文人雅士状，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拉远，而他如临大敌的垂着眼帘ຈ，专心致志的连写带画。仿佛和镜头有仇似的，他是坚决的既不微笑也不抬头。
二分之一嗤嗤的笑：“你真叫摩尼啊？我还以为我们听错了。你这名字真怪。”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挺胸ถ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他的尾忽然长成了无边无际，蜿蜒着横贯了苍茫大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黑血翻腾在他的腔子里，他想杀生，他想吃人！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白摩尼垂了头，把手中的西装外衣也放下了：“哦……”
元满放低了声音，嘤๒嘤嗡嗡的出了声：“卑职想镶金的……”
孙文雄听了顾承喜的话，匆匆运走了营中的烟土。顾承喜则是指挥部下小兵，悄悄的搬运走了军火库中的五挺重机枪和几十万子弹——现在天下大乱ກ，谁得了就是谁的。他一直把他的团当成日子经营，一仗过后死了谁伤了谁，他心里全有数。既然是过日子，就得攒家底，有体己。他是真爱他的团，看着烟熏火燎的小兵们，他的心里眼里全带了感情。这是他的资本，他将踩着小兵们的肩膀脑袋往上走，一直走出个顶天的高度。
马从戎低声问道：“大爷疼了，怎么不叫？”
霍相贞转身回了长官座车，马从戎随即溜达进了餐车。元满还攥着玻璃瓶子，因为自己้实在是喝不下了，所以转而去问马从戎：“秘书长，喝汽水吗？”
顾承喜又一敬礼：“是！”
霍相贞气喘吁吁的看着他，看他穿了一身白西装，裤子却被鲜ຒ血染成了通红：“男的？”他喘着粗气反问：“又是男的了？”
马从戎微微的直了直腰：“应该是不想管了。卫戍部队一直不大听他的话，再说现在要管的话，就得和聂人雄开战。他能打得过聂人雄？聂人雄是个ฐ土匪性子，一旦急了，敢死缠烂打的去杀人全家。陈司令犯不上为了国事惹他不是？”
元满愣头愣脑的答道：“在啊！”
顾承喜骂道：“你看你的熊样，像遭了瘟似的！你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混，不是想趁机讹我一口棺材吧？”
话到这里，他一抬眼，忽然在汽车旁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元满。从元满身上慢慢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松开了手。而他的俘虏直起腰转向了他，正是霍相贞。
“小林。”他对着那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话没说完，他顿了顿，最后又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แ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เ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元满答道：“大帅想泡澡，可是这儿的澡堂子都不行，太差劲。还是安师长弄来了几个ฐ新浴桶。”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笑道：“大帅说，既然叫了安师长，就不能落下陆师长。”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ä，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ฐ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ฐ傻大爷是真没辙。
霍相贞骤然转向了他：“说！”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他的枪口里像藏了个眼珠子似的，瞄得顾ุ承喜卵蛋要转筋：“当然是连师长的枪硬。”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白少爷。”他伸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腕子：“我这一阵子挺清闲，你要是愿意的话，我陪你玩。”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深深伏身，轻轻的枕上了白摩尼的右腿。头剃光了，际线却还清晰得很。白摩尼从来没见他这么乖过，几乎惊讶了。手掌来回磨蹭了他的头皮，白摩尼笑道：“头硬，扎得慌！”
白摩尼的目光有些散，仿佛神智已经不清，听了顾ุ承喜的话，他欠了身，慢慢的向后蹭。顾ุ承喜斜了眼睛向下瞟，现白摩尼的大腿已经变了形状，整条裤ไ管也被鲜血浸了个透。
“晚上……”他低声开了口：“你是不是又要找上清丸ฤ了？”
督理公署在北京的办事机关，是一处挺幽静的大院子，院门口昼夜都有卫兵站岗。顾承喜在院门外下了洋车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停了——院子里人不少，因为天气好，所以都站在一棵老树下连闲聊带吸烟。其中一个ฐ背影最为ฦ出众，是肩宽背阔的大个子，乍一看活脱就是霍相贞，仔细一瞧却又不对，因为ฦ霍相贞有精气神，从头到脚全带着力道；而这个ฐ大个子塌着肩驼着背，是徒有其表。
赵副官长对着他一抬手：“对了，您进客厅稍坐一会儿，大帅还给您留แ了封信呢，我这就给您拿去！”
霍相贞当胸就是一脚，粗声大气的骂道：“滚你的蛋！”
白摩尼喃喃的答道：“没哭，是你刚才抱疼我了。”
元满很听话，嗷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ม长成赵广胜。”
警卫团长立刻答道：“报告大帅，这是营里自己留着用的。”
安如山站在茶几前，有些手足无措，对马从戎问道：“要不然，先叫个ฐ医生过来给大帅瞧瞧？别是伤筋动骨了吧？”
白摩尼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向他炫耀扇面，此刻๑听了这话，却是把笑容和折扇一起一收。垂了眼帘坐稳了，他让扇子在自己指间翻起了跟头打起了转：“是吗？”
春天到了，白摩尼也跟着鲜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着一个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顾承喜接了这张小票子，知道它的价值，但是不知道它的来历：“哟，这玩意儿……不是能到เ银行里提钱的吗？大帅送给我的？”
霍相贞没理他，抱着他翻了个身，换了个ฐ姿ู势继续干。
顾ุ承喜够不着霍相贞的边，所以只好对着马从戎使了劲。他本来就是个灵活的性子，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放之ใ天下皆准的真理。压着性子自居为ฦ乡巴佬，他豁出去凭人笑话，决心去做马从戎手下的一名小学生。开学不过几日，他又长了许多的学问——霍相贞简直就是马从戎手中的一张空头支票，马从戎顶着这么一张支票东拉西扯，居然攥住了满手的人脉，连军需处的处长背了人，都要尊他一声马三爷。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他认为自己已๐经为对方设想得很周到，然而顾承喜向他抬了眼，却是轻而坚决的说道：“大帅，我不要钱，房子和差事也可以不要，我只想要……要我的表。”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霍相贞笑了：“行，信你。大不了我剃个秃瓢过年。剪ຘ吧，给你剪ຘ。”
督理府中ณ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ณ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白摩尼晒着太阳答道：“我没家。”
杜国胜插了嘴：“你不是帅府里的阔少爷吗？”
白摩尼笑了：“不是。”
杜国风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子手纸：“给你，擦擦屁股！”
白摩尼没接手纸，直接用杜国风的军装胡乱抹拭了自己้。杜国风眼巴๒巴的看着，杜国胜则是嘿嘿笑，因为他的军装穿在身上，不会被白摩尼拿去当手纸用。
像两ä个贼一样，杜家双胞胎把白摩尼送回了顾宅。
顾承喜始终是没回来，小林也出了门。白摩尼上了炕，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钥匙，让杜国风去把橱柜打开。
杜国风听了他的话，不但开了柜门锁头，而且还把柜子里的青布包袱运到了炕上。白摩尼试着拎了拎包袱，太重了，简直要拎不动。于是放手拍了拍包袱，他抬头对着杜家双胞胎说道：“拿走吧，我不要。”
双胞胎登时一起愣了，看着他不肯动。
白摩尼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于是把手插到了包袱下，使足力气向外一掀。包袱顺ิ着力道滚到了炕下，因为系得不够结实，所以雪亮的大洋瞬间滚了一地，其中还混了一只缠着手绢的大金镯子。
杜国胜终于先开了口，声音有点虚：“摩尼，你——你生气啦？”
白摩尼望着满地的银元，忽然很想冷笑。全怪自己้傻，全怪自己混。好好的日子，硬是让自己过成了这步田à地。
“你们当我是卖屁股的吗？”他低而清晰的开了口：“你们当我没见过钱吗？”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杜国风说了话：“摩尼，你怎么了？刚ธ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俩这一路上也没惹着你啊！你是不是嫌钱少？我俩不是不给你，是真没有了。你等我们上战场吧，一旦打了胜仗，我俩就能财。”
白摩尼扯过棉被，盖了自己的双腿：“我和你们好，不图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当我是顾承喜，我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双胞胎听到这里，又互相望了一眼，然后一起蹲了，开始满地的捡大洋。捡着捡着，两ä人心有灵犀似的抬了头，又统一的看向了炕上的白摩尼。看归看，然而看不懂，是个谜。
拎着包袱站起来了，杜国胜忍不住又问道：“摩尼，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吗？你说出来，我俩给你弄去！”
白摩尼对着他们一摇头——他想去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吃西餐，想到北京饭店楼上去跳华尔兹。
杜家双胞胎收回了大洋，然而比付出的时候更难受，几乎是受了折磨。并肩站在屋子中央，他们舍不得走，可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也窘。杜国风拎着包袱，杜国胜拿着杜国风的脏ู军装，两人并肩打了立正，望着白摩尼了呆。
白摩尼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偎到了炕角。和这二位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所以索性不说。其实他很会混，因为在先前那群朋友中，有很多是把“混”当成事业来做的。有的把钱混出去，有的把钱混进来，花天酒地嬉笑怒骂，乍ๅ一看，仿佛天天的只是玩。他也爱玩，但是年纪还小，还有大哥管着，所以不敢往那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人群里深混，擦着边走，至多只是看看热闹。而那帮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大敢招惹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步没走明白，他陷进了泥淖中ณ。一身臭泥的人了，还在乎鞋湿不湿？不在乎了。
杜国风把包袱交给了杜国胜，然后意意思思的往炕前凑。一句话没说出来，房门忽然开了。
小林扶着门框，高声大气的叫：“嗬！你俩又溜达过来了？有意思，想长在我家还是怎么的？要不然你俩把他带走吧。屋里圈个瘸狐狸，我看着还怪碍眼的。”
然后他换了口气，进入正题：“你俩赶紧ู滚蛋！团部那边要集合呢！”
最后转向了白摩尼：“你天天窝在炕上装什么病美人啊？咱们也得搬家了，你自己้不动弹动弹，还等着我扛你不成？”
杜国胜问道：“咱们要开拔了？”
小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谁知道开到哪里去？真他妈的，又得搬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删节180字。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