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看到斗笠下面的嘴唇动了，嘴唇是薄薄的粉红花瓣，唇红齿白：“摩尼。”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挺胸ถ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葱茏的花草之中ณ似乎藏着地火，生生把他烧了个皮焦肉烂。他活着，也像是死了，是个死不瞑目的恶鬼。因为他的所爱和所求，在一朝之间，全部ຖ离他远去了。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å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顾承喜抓了他的手，手软而薄，可以让他时松时紧的攥：“今天去不成我家了，家里来了一帮营里的弟兄，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院子里连吃带喝呢！家里让他们闹得没样儿，你去了，也是住不成。”
元满放低了声音，嘤嘤嗡嗡的出了声：“卑职想镶金的……”
顾ุ承喜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儿运。咱们这一仗打得也算有成绩，我怕大帅一会儿会亲自过来查看。”
马从戎低声问道：“大爷疼了，怎么不叫？”
霍相贞一脸嫌恶的连连挥手：“谁喝你这狗啃过的汽水！”
顾承喜又一敬礼ึ：“是！”
此言一出，白摩尼忽然不哭了。不但不哭，甚至把方才的哭相都彻底收了回去。一个鲤鱼打挺落了地，白摩尼很冷静的面对了他：“大哥，我记错了，我不是女的，我是男ç的。”
马从戎微微的直了直腰：“应该是不想管了。卫戍部队一直不大听他的话，再说现在要管的话，就得和聂人雄开战。他能打得过聂人雄？聂人雄是个土匪性子，一旦ຆ急了，敢死缠烂打的去杀人全家。陈司令犯不上为ฦ了国事惹他不是？”
元满蹲在地上，正在逗一条小狗。忽然见他来了，便起身笑着打了招呼。顾ุ承喜把他拉扯到一旁้，悄声问道：“大帅在不在？”
顾承喜骂道：“你看你的熊样，像遭了瘟似的！你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混，不是想趁机讹我一口棺材吧？”
秘书长一声令下，屋内众人开始去追霍平川，霍平川也撒了腿开始往走廊里小跑。追的人笑，被追的人也笑，整座公署顿时乱ກ了营。霍平川虽然从上到下都是软骨头，但是占了腿长的便宜，可以很灵活的在各间办公室里穿梭。顾ุ承喜领ๆ了先，几次三番的向前扑着要抓他，然而总是差ๆ了分毫。最后大部队轰轰隆隆的跑出了公署，顾承喜一眼瞧见公署院门外停了一辆汽车，霍平川正撅了屁股要往里钻，便呐喊一声打了前锋，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霍平川的腰：“哈哈哈侄少爷——”
“小林。”他对着那ว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上午给他颗珠子，下午就转手给了——”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顾承喜驼着背抬起头，眼皮抬不动，全凭着两道眉毛往上吊：“洗澡……还用集合？”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傻大爷是真没辙。
正当此时，赵副官长轻轻的推门伸了脑袋，怯生生的说道：“大帅，白少爷派我来传句话。”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然后枪口慢慢下移，最后对准了顾ุ承喜的裤裆。连毅笑微微的又问：“顾ุ团长，你说，是我的枪硬，还是你的枪硬？”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顾承喜想了想，感觉不怪白摩尼的狐朋狗友们会作鸟兽散。交情不够深厚的话，谁乐意带个小瘸子东跑西颠？不嫌他丑怪，还嫌他麻烦呢！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白摩尼扬了手去摸他的脑袋：“我现在宁愿去野营。大哥你低低头，让我看看你的脑袋。”
白摩尼的目光有些散，仿佛神智已经不清，听了顾ุ承喜的话，他欠了身，慢慢的向后蹭。顾承喜斜了眼睛向下瞟，现白摩尼的大腿已经变了形状，整条裤管也被鲜血浸了个透。
白摩尼欠身趴上了霍相贞的胸膛，又低了头往下望。霍相贞的裤裆方才支了个颇为壮观的帐篷，现在帐篷正在一点一点的坍塌。
督理公署在北京的办事机关，是一处挺幽静的大院子，院门口昼夜都有卫兵站岗。顾ุ承喜在院门外下了洋车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停了——院子里人不少，因为天气好，所以都站在一棵老树下连闲聊带吸烟。其中ณ一个背影最为出众，是肩宽背阔的大个ฐ子，乍一看活脱就是霍相贞，仔细一瞧却又不对，因为ฦ霍相贞有精气神，从头到脚全带着力道；而这个大个子塌着肩驼着背，是徒有其表。
白摩尼一愣：“去保定了？”
霍相贞当胸ถ就是一脚，粗声大气的骂道：“滚你的蛋！”
霍相贞把空盒子扔回了小抽屉，然后大功告成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一场哑谜算是破了，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笑：“怎么哭了？”
元满很听话，嗷ç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长成赵广胜。”
把枪放回木桌子上，霍相贞带着人继续往前走。看过了几门野战炮后，他在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前停了脚步。对着重机枪一抬下巴，他问警卫团长：“军械库里的马克沁，还没分完吗？”
安如山站在茶几前，有些手足无措，对马从戎问道：“要不然，先叫个医生过来给大帅瞧瞧？别是伤筋动骨了吧？”
没话找话的，他换了话题：“我看大帅对白少爷最好。”
春天到เ了，白摩尼也跟着鲜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着一个ฐ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这天过后，霍相贞的疹子开始消退。在此期间留在楼中当差的人，从小杂役到大师傅，全受了赏赐。连门口站岗的卫兵们，都一人得了三百大洋。马从戎得了半天的假，乘着春风去找了顾承喜。顾承喜独自住着个小四合院，院子房子全收拾得挺利索ิ。顾承喜请他到上房里坐，他不去，只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支票：“喏，全有份，大帅说了，也别把顾承喜落下。”
霍相贞没理他，抱着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干。
顾承喜暗暗的点了头，认为ฦ自己没跟错人。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房子也给你找好了，到时我再拨几个人给你使唤。一会儿马从戎会带你去账房取一笔款子，你先用着。不够直接找马从戎，我吩咐过他，他会负责你的花销。”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เ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双手对着霍相贞一合十，白摩尼嬉皮笑脸的拜了拜：“大哥，你就让我给你剪一次吧，我的手艺再坏也比上清丸强。上清丸把你剪成二愣子了，你都不在乎；我可是去东交民巷的理店里找了个白俄理匠回家，特地跟人家学了好几天！你信得过上清丸，信不过我？”
督理府中乱ກ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ณ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เ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三骆驼一咂嘴：“当什么保镖，我是说昨天大兵往县外撤了，说是又要开战。赵老爷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赵家现在乱ກ套了。”
霍相贞抬手一拍大腿，几乎带了一点兴高采烈的劲儿：“这太滑稽了。告诉电å影公司的人，这一段不要剪ຘ掉！”
马从戎立刻๑答道：“是。”
放映彻底结束了，花厅之ใ中亮了电灯。霍相贞起了身，意犹未尽的望着银幕上的淡影子：“好，有点儿意思。”
马从戎也站了起来：“英国人要把片子带回上海去剪。我们先留一份拷贝，余下的事情，让他们慢慢去做吧！”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要往外走。马从戎跟上一步，却是又道：“大爷，还有件事儿。”
霍相贞回头看他：“什么事儿？”
马从戎笑道：“莫小姐临走前，托我送您一张照片。”
霍相贞仰头想了想，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回了前方：“我不要，你留着吧。”
马从戎追上了他：“人家又不是给我的，我留แ着也不像话啊！”
霍相贞不回头，只一摆手：“交际花，我不招惹。”
马从戎听到这里，心里痒了一下，想笑，而且不是好笑：“大爷，交际花不比秘书长强？”
霍相贞给他一个ฐ侧影：“胡说八道，疯啦？”
往前又走了几步，霍相贞忽然停下脚๐步，背着手做了个向后转：“你是不是想跟我要什么？想要就说，别拿话敲打我！”
马从戎眨巴眨巴๒眼睛，也有点儿要怔：“我没想要什么。”
霍相贞转身继续往前走了：“那就闭嘴。”
马从戎默然无语的跟着他走了几步，却是又开了口：“大爷，我心里头有点儿糊涂。”
霍相贞低头望着脚๐下道路：“糊涂什么？”
马从戎问道：“大爷，您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霍相贞抬了头，看远近的景色都被晚霞镀了红光：“你啊，还行。”
马从戎点头笑了，心中ณ恍恍惚惚的。霍相贞答得没毛病，他可不就是“还行”？不算好，不算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并肩和霍相贞一起走了，马从戎决定真的闭嘴。他糊涂，大爷也糊涂ิ，糊涂ิ着来吧，有些道理，和大爷讲不清楚。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