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屯子里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生产队的墙壁上，突然间张贴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标语，上面写着“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等内容。我和三哥到生产队去玩，看见这些标语，觉得挺新鲜ຒ的，有一种过年的感觉。三哥问我标语上写的是什么，我便念给他听。三哥又问我：“小水，总路线、大跃进是什么呀，咋能活一万岁？”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哇！”想了想，又自作聪明地说，“可能是乌龟一样的东西吧，不是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嘛，能活一万年，那肯定是乌龟了。”三哥说：“你尽瞎白活，不懂装懂ฦ，妈听见肯定又会骂你！走，咱们问白大黑去。”这时候，白大黑正拎着个喂牲口用的大口圆铁桶，里面装着半桶用水调和好的石灰，手里拿个刷子，蘸着石灰浆往墙上写字，他写的正是那些标语上的字。我们走过去。白山哥抢先问：“占奎哥，你写的是什么呀，咋都是万岁呀？是不是乌龟呀？”白大黑站起来，瞪着眼睛吼道：“你胡说八道！这是国家的新政策，谁反对是要坐牢的。你再胡说，我就让人把你抓起来！”看着白大黑那ว副凶样子，我赶忙拉住三哥的胳膊，小声说：“咱们走吧，回家问妈去。”在我心目中，妈妈是最有知识的人，她什么都知道。后来听母亲说，我们才似懂ฦ非懂地知道了那些标语的含义。那年上边又有了新政策，农民打下的粮食都得交给国家，各家各户一粒粮食都不准留。庄稼人苦巴苦拽地干了一大年，打下的粮食却不能自己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粮食被一车车地拉走，却只能是男人们叹气，女人们啼哭。我清楚的记得，那ว年秋天，队长白大黑领ๆ着一伙人，就像鬼子进村一样，挨家挨户地搜粮食。他说他这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白大黑是我的远房哥哥，本名叫白占奎，曾读过几年私塾。（我们这一辈按照家谱应该是“占”字辈，但我父亲土改时是共产党的干部，很有反传统的精神，他认为白字和占字搭配在一起不吉利，便把我们兄弟姐妹名子中间的占字去掉了。为此，我父亲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遭受到家族的谴责。我父亲很顽ื固，毫不妥协，因此，我们的名子中间就少了个占字。）白大黑前几年入社时被推选为社长，后来改称生产队时，他就成了队长。因为他人长得黑，办事情又铁面无私，屯里人都叫他白大黑。我们虽说是本家，但早ຉ就出了五服，彼此间并无什么瓜葛白大黑领人到各家各户去搜粮食，非常认真，一点儿都不含糊。他把每家院内的犄角旮旯ຕ、仓房、猪圈，到处都翻个ฐ遍，就连挂在房上的葫芦头儿、小孩子睡的杂粮枕头也不放过。白大黑很郑重的向社员们宣布：“谁家偷着藏了粮食，谁家就是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屯里人虽然愚昧，也还知道反革命是要杀头的。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私藏粮食呀！各家各户都没了粮食，大人孩子们都吃什么呀？当然有的吃。生产队成立了大食堂，两口特号的大铁锅每天生产着看不见米粒的稀饭。这些稀饭供给着全村男女老少的一日三餐。吃饱是不可能的，白大黑说：上头有规定，劳动力每人每天供应二两口粮，老弱病残和不干活的妇女儿童，每人每天只能ม供应一两粮食。瞧吧，每到เ开饭时，生产队的小洋号儿一响，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们就拿着盆子、罐子、桶子、缸子，早早地站成两条长龙。等待领粥的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盯着前边。不断ษ地有人喊：“不准夹楔！”“不准夹楔！”领完粥的人则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嘴里嘟嘟囔囔地嘀咕着：“这叫什么粥哇，连米粒都看不见，分明就是米汤嘛。就是这样的稀粥，劳动力也只能分到一大碗，其他人就只能得到一小碗。一碗粥喝下去，撒泡尿就没了，管不了多少饿。人们吃不饱，浑身没有力气，走路摇摇晃晃的，仿佛有阵风吹来就能倒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农民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打下的粮食却不能自己吃，要一车一车地拉走呢？我问母亲那些粮食都拉到哪里去了。母亲告诉我，粮食都拉到城里去了，说是送给工ื人老大哥，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我还是不明白，问母亲为什么要搞社ุ会主ว义建设，搞社会主义建设就得让人挨饿吗？母亲大概也说不明白了，便对我说：“你别问了，这些事情大人都弄不明白，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出去玩吧！”我小时候喜欢听书看戏瞧西洋景，也喜欢听别人唱歌。有时候我也跟着唱。我最早学会的歌曲就是《东方红》和《社ุ会主义好》。那天我离开家门，跑到河套边上去玩耍，听见小贵子他们正在唱《社会主义好》，我听了听，他们把歌词给唱错了，他们唱的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แ国家天天吃不饱，喝稀粥，抡大搞，……我赶忙跑过去纠正说：“你们唱错了，是社会主义แ国家人民地位高，不是天天吃不饱。”小贵子说：“你才错了，本来就是天天吃不饱嘛，罗圈秃，你吃得饱吗？”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也早就饿得前腔贴后腔，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场大雪把冬天推近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寒冬。冬天是富人的天堂，冬天是穷人的地狱，冬天也是饥民们最难熬的日子。外面大雪封地，野外很难找到เ食物。为了生存，许多连牲口都不吃的东西，如今人却要用来充饥。谷糠、高粱壳、玉米幄子和豆毛等，都成了代食品。尽管如此，那年冬天屯里还是饿死了十三口人。这十三口人有的是不吃东西硬饿死的，有的是吃代食品噎死的，也有的是吃谷糠类食物肠梗阻憋死的。总之，都是死于饥饿。我们白家还算幸运，都平安地度过了那可怕的冬天。欲知后事如何，请阅下一章——《饥饿的日子（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