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似乎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而且还要存在下去一千年一万年的样子。
我至今还保存着初中时到县城打排球联赛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上官玉玲面容憔悴神色黯然。跟我截然不同的是东方แ欲晓那张朝气蓬勃的少女容颜。她紧紧地依靠着我，右手吃力地搭在我的脖子后边——她那时候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儿，而我已经突破了一米六零。
我一直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是我一直抽烟。
我坐在鹊灵山上数遍了野鹊镇上家里能ม有存书的人家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我一向都不喜欢看电视，尤其是对那些拙劣的电视剧肥皂剧，我看见那些造做的演员煞有介事地用眼泪和没劲透了的台词一集又一集地赚取人们的同情——当然他们更重要的是为赚取金钱——我就恶心极了。生活中哪怕是任何一件小事拿来都可以变成一个动人的故事，这个世界已๐经太精彩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欧阳云惠打扫垃圾找出来的那本书叫做《宙斯ั计划》。我只看了几页ษ就狂乱ກ地迷恋上了它。里面全是暗杀和阴谋，鲜ຒ血和脑浆。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们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不惜牺牲掉一条又一条善良的人的性命。那ว一个又一个ฐ血腥场面令我一想起来就呕吐不止，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在矛盾中挣扎着，身体像在冰与火的海洋中ณ沉浮。
晚上，我躺在深重的黑暗中，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着我的养父上官清。我多么希望上官清能ม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啊！我知道我的人生轨道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走向偏斜，只有他才能够带领我走出泥泞的沼泽，摆正偏离的方向。
可是上官清却像一团气息一样，离开野鹊镇后就彻底消散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丝儿消เ息！
我的枕头底下就压着那本破旧的小说《宙斯计划》。那ว是我的养母欧阳云惠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我推荐的小说，尽管她说她是在打扫垃圾的时候翻找出来的，可是我总觉得这本书与深巷中那个苍白面孔的女人有着某种意义的联系，因为我从那本书中嗅到เ了跟深巷中那个ฐ苍白女人身上雷同的气息：血腥、恐怖、神秘、宿命。
我把双手环绕住枕头，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的毛边，我知道我在抚摸罪恶，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小说的结局非常残忍，许多无辜的生命在鲜血中消失掉了，而我从那种恐怖的场面中得到的是一种无已名状的、胆战心惊的快乐่。
我想这本书也许要带给我什么เ东西，至于到底会是什么，我无法预知。可是我一想起那本书就浑身颤抖，心中像爬满了会蛰人的毛毛虫。
我想到เ了死亡。
如果按年龄来计算一个人的死亡日期的话，无疑年龄越大离死亡就越近。那么เ，也就是说，上官清和欧阳云惠必定要死在我的前面了。我无法想象当我面对毫无生气的上官清或者欧阳云惠的时候，我会不会伤心哭泣？但是，无论我是否能够哭出泪水，在他们死后我就再无一个亲人却是既ຂ定的事实。如果我能够为他们的死去而流泪，那么等到เ我死去的时候会有谁为我而流泪呢？这样看来，晚死的人的确是很痛苦的，因为没有人会为他或者她而流泪了。
我不想做一个晚死的人，我希望在我死后能够有人为ฦ我伤心流泪。
其实，死亡与活着只不过就是一口气的事情。
上官清走了那么久ื，他是否已经死亡了呢？那口支持着他活下去的气息是否还在他的喉咙里游动？如果他没有死掉，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他不明白这样丢下我是不负责的吗？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掌心的那本书动起来了，然后我听到一个类似鸟叫的嘎嘎ะ的声音：“死亡是解脱的惟一方式，当你觉得活着没有了意义的时候，那么เ就让我来帮助你解脱吧！”
我惊讶地环顾ุ四周，黑暗，除了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欧阳云惠大概又去了“不死鸟”，但或者也许去了深巷中那个ฐ有着苍白面孔的女人家也未可知，因为东方欲晓跟我说过，她在鹊灵山上摘松果的时候，看见欧阳云惠跟一个头上蒙着面巾的女人在一起，那是一个ฐ神秘的女人，有着苍白的面孔……
“你得注意一些了上官玉玲，那ว个女人简直就像个ฐ吸血鬼，脸上尽是阴谋诡计，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上去非常可怕。你妈像是中了邪，一个ฐ劲儿点头，好像她们在商量什么事情。我想，你爸爸一直不在家，要是你妈再中了邪，那你该怎么办呢？”
听着东方欲晓的分析，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欧阳云惠屡次三番๘地去找那个神秘的女人做什么，但是直觉告诉我，她和那个ฐ女人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自从上官清走了之ใ后，我觉得欧阳云惠就像一只失去了土壤的花儿一样，渐渐的枯萎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镇上的纺织厂上班了，有一次我听她们厂的工人说，欧阳云惠请了长期病假，说是身体欠安康，不能ม上班了。
可是，据我的观察，欧阳云惠并没有生病，除了有点儿心不在焉之外，跟平常没有什么เ区别，脸色也没有一般病人那样的黄焦腊气。
我突然间想起东方欲晓的妈妈司徒嘉禾来我家时那ว个偶然的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ว两只蹲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谈判的硕大无比的灰喜鹊的影子，再次潜上我的心头，使我毛骨悚然，犹如单枪匹马闯入了凶恶的狼群，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恶狼锐利的目光所击穿，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被饥狼咬烂嚼碎，整个人一瞬间没有了任何支撑，像一碗奶油被倒在地上，失去了形状。
危机四伏。
凶险潜藏。
我想我的生活确实已经危机四伏凶险潜藏了。在离开上官清的短短的日子里，我的处境已经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欧阳云惠的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吴英杰的莫名其妙颠三倒四，苍白女人的神神秘秘频繁出现，司徒嘉ล禾的意外来访和言谈之中ณ所隐藏的深奥玄机，《宙斯计划ฐ》中的血腥屠杀阴谋诡计……无一不让我绝望而悲哀。
我现我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旋涡中，这个神秘的旋涡里，盛着司马清秋和慕容春雪那两个野鹊镇上名传百里的美女死亡的因由，盛着东方欲晓的父亲东方亮那神经错乱般的吟唱，盛着苍白女人巫婆一般的面容和邪气十足的眼神，盛着欧阳云惠忧心忡忡压抑不住的歇斯底里，盛着司徒嘉禾茂密树林一般的心事和充满话外之音的语言……
我十四岁的心灵有些不能承受了，我多么希望在我的身体上能ม突然被割裂开一道口子，将那ว些隐藏在生活底层的疑问释放出去，缓解一下我紧张的神经和恐惧错乱的情绪啊。三皇中的大禹采用疏导的方法来治理一泻千里的洪水，终于遏制住了那只猛兽的咽喉，让寸草不生的蛮荒之ใ地重新焕生机，那ว么，人的心中若是盛多了疑问而得不到疏导，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觉得我的皮肤开始慢慢变薄，而每变薄一次，内部就填充进更多的疑问和烦恼，搞得我整日坐卧不安寝食无味。
要是上官清回来该多好啊，他一定能够帮我把那些疑问解决掉，并且帮我驱除烦恼，使我重新า找回来少女该享受的单纯和快乐。可是，上官清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然无踪。那么เ，能够帮助我的还有什么呢？
我再一次想到了《宙斯计划》中那些血腥的阴谋，想到了死亡。
周六的下午，同学们都如飞鸟归巢ิ一样，迫不及待地离开校园，回家去寻找丢失了一周的父母之爱了，原本热闹的校园里眨眼之间空无人迹，只剩下一轮苍白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中晦明变化着。
我不想回那个家，那ว个没有了上官清的家，已经完全被欧阳云惠的郁郁寡欢和阴沉敌视所盛满，再也没有一星儿的欢声笑语，再也没有一丝儿温暖和爱意。
我孤独地坐在宿舍潮湿的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迅变化着的天色。
不知不觉的，中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肚子不管我的情绪怎样糟糕，不由分说地唱起了空城计。
我爬起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的眼睛一直不敢离开学校的大门口，潜意识里似乎在期待什么เ人会突然出现，然后领我回到一个ฐ温暖的地方แ。可是，等了这么เ久，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是的，欧阳云惠是不可能来的，她也不可能ม领我回到เ家中，因为上官清不在的日子里，那个ฐ家已经成了欧阳云惠一个人的。
那么我在期待什么人呢？上官清吗？可是他走了这么เ久居然连一点消息都不肯给我！我断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记了。我只不过是他从野外捡来的一个ฐ弃婴而已，想来他是不会像我在乎他一样在乎我的。
或许我是在期待吴英杰吴老师？！可是我为什么会期待那ว样一个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糟糕透顶的大男孩呢？他能给我带来温暖吗？他能给我送来可口的食物吗？他能让我寒冷冰凉的心重新า回到เ正常的温度吗？不！他甚至连自己都不能ม温暖自己้，怎么可能将温暖施ๅ予别人呢？
可是，我的心分明还在隐隐约约地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
苍白的太阳像个深谋远虑的女巫ใ一样，不动声色地转动着那ว张没有血色的大脸，似乎在无声地向我暗示着什么。我想，无论如何，总得先让咕咕叫的肚子饱餐一顿才行。想到เ这些我拉开了宿舍的门，像一只偷粮食的老鼠一样向校外走去。
我到校园外边的野地里去刨来了两只细小如根的地瓜，回来后又到教室搜集了所有同学的桌洞子，将所收集到เ的废纸集中起来，包住那两只可怜的小地瓜，拢上火，慢慢地烧着。
这个季节，地瓜还处在水嫩水嫩的阶段，很小的火就能把外皮给烧糊了。
我把外皮烧得焦糊而内里还有三分夹生的地瓜从灰烬里掏出来，捧在手里轮番倒腾着，等它们变得稍微凉一些就迫不及待地填进口中ณ。
糊焦的外皮苦得拉不出舌头，而夹生的地瓜肉则散出生涩而又香甜的气味。
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只烧地瓜，我那噜噜叫的饥肠才算暂时休工，不再抗议了。
我到水龙头前仔细地清洗好双手，然后背起书包向野鹊镇上惟一的一家国营医院走去。
医院里非常安静，几乎ๆ见不到เ一个人的影子。野鹊镇上的人们一向不太相信西医，他们有了什么เ毛病就到山上去采来草药，用四鼻小瓷药罐慢慢地熬，将敖成灰黑色的药汤喝下去，病就好了。所以野鹊镇医院的生意非常冷清。
“小孩，看病得去门诊部！”
我的脑袋刚伸进药剂室的破窗户里，一个ฐ鹤叫一样的声音嘎嘎ะ地在我耳边响起来，把毫无防备的我吓了一跳。
“我不是来看病的。”
我看一眼窗户后边那张铁青色的老女人脸孔，面无表情地说。
“不看病到医院做什么？这里是救死扶伤的医院，又不是儿童乐园！”
“我早就不再是儿童了！你看我的个子，如果你站起来跟我比一比，说不定我比你还到一大截子哪！”
我抗议地怒视着那个ฐ吃了枪药一般的老女人，嘶声叫道。
“那可不一定！得了巨人症的人，十来岁就可以长得比成年人还要高呢！”
那ว个老女人很诡诈地一笑，露出两ä排白厉厉的牙齿。我现她的牙齿跟欧阳云惠的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尖锐的锥子形状。我想，有着这样的牙齿的女人一定非常喜欢吃肉，应该属于典型的食肉动物，否则的话就白白浪费了那么锋利的牙齿了。
“你的牙齿又白又尖。我没有得巨人症。你才十来岁吗医生？可是我已经十四岁啦。”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冲着那ว个老女人说。
老女人呆若木鸡地望着我，我断定她的思维已经混乱不堪了，因为我的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说，你来医院干什么เ？这些天我们医院的玻璃总是被人打碎，院长正派出人马调查呢，你要是……可得小心点！”
老女人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冷笑起来，一双蛇眼越过我的身体，使劲儿瞅着我的背后，似乎在我背后就藏着他们院长要擒拿的打碎玻璃的凶手。
我没好气地转了个圈儿，瞪着眼睛说：“好好看看吧，这下子你放心了吧？我没有带着千军万马来，也没有藏着武器弹药，我是一个ฐ人来的！我是两手空空来的！”
“哟嗬，这么说你还成了孤胆英雄了？你要是胆敢再胡作非为，我非敲烂你的脑แ袋不可！”
老女人站起身来，并且往我面前走了两步，目光阴沉地盯着我。
我这才现她是个瘸子，左边腿比右边腿短了一大截。我忘记了来医院的初衷，嘿地乐出了声。
“小兔羔子，你笑什么เ？”
老女人恼了，半截眉毛飞到额头上去，气鼓鼓地喊叫起来。
“我笑你都管得着啊？你可管得真宽！你说，你能管得着野鹊河，不让它一年四季地奔腾咆哮吗？要是你管不着野鹊河，那你就管不着我！就你这副模样，就算我是打玻璃的凶手，你能追得上我吗？我跑得比野鹊河水还快呢！”
我说着，故意弯下腰去，做出捡石头的样子来逗她。
老女人立刻如临大敌，上身前倾，双腿后撤，屁股后蹲，像是随时都会扑出来捍卫国家财产一样，还出呜里哇啦的吼叫声，像极了一只保护崽子的母狗。
看见她快被我逗急了，我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完我一本正经地说：“阿姨，您甭急，我只是跟您开个玩笑而已，您可别这么不经逗啊。我不是来搞破坏的，我是来买药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