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很担心。"她吞吞吐吐地说，"怕他们两人的爱情失败。"
火不仅烧毁了财产，还在每个人精神上进行了遍虐待。赤脚站在地上问了半天的钱小曼突如其来大放悲声，冲淡了冷漠的烟气和压抑；大家像听到เ鸡鸣要起床，开始议论纷纷。
门未开，屋里就连珠炮似的传来斥ม呵声："你跑来干什么？叫你别来打扰我，你偏来！你快给我滚回去"
"可是你不能ม阻止我救他！"
终于有天，我们又恢复往来。他常从山上带回小捆点火用的松油明子交我，有时我给地火龙填柴时，他会跑出来跟我聊会儿天。那ว时我正跟倪娜好得难解难分，所以话题总会转向她，说她如何待我好。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ฦ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ณ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ณ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๐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多年后，我在生活中遇上了舅公说的那类人；同时又在莎翁的名剧中读到有关钱财的台词。我确信，舅公的智商不低于莎士比亚，他所有的经验背后都藏有他斑斑血泪的坎坷史，字句都直接来源于个小人物的辛酸与不得志。他最后郁郁๗而死，什么也没留下，包括那段带着绘声绘色充满神采的原话，以及如许五色的伟人细胞。
第章
"别ี睡着。"她凑在我耳边说，口里散出浓郁的红糖味，"ิ在冰窖里睡，不死也会大病场。"
她递了块薄冰给我，我嚼后只觉得寒气内外交加。钱小曼提议下地去蹦跳，她在那儿蹦了几下，突然双膝跪地，爬不起来。我去扶她，挨地，才发觉膝关节已不那么เ灵活了，又僵又涩。这带来串ธ恐慌：寒冷使重要部ຖ件失灵，现在活跃的只有思维了。
钱小曼哀衷地叫了声："骨缝里都是冷气，你感觉到吗？"
我想起那条鲤鱼的命运，觉得大自然如那凶残的厨师，不杀不剐，却让人点点地坏掉衰退掉，随后再给个整体死的讯音。都说生与死是个ฐ分水岭，其实这个划分可笑荒谬，死在生的同时就开始了，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人，把小块阴影投射在人的内心中ณ，死便是人最大的惧怕。
我们躺着，被窝冰冷如坟墓。懒得去想前景，因为ฦ切猝不可防。就在这时，传来拼足性命的擂门声，知青头大声叫道："ิ快起来！快起来，抱着被子去连部集合。"
连部ຖ外面已搭起圈雪筑成的围墙，同样没升火，室内却仍有些人气。事后才知，朱庆涛独自费了三小时才搭成雪墙，整个人都像头白毛熊，脚趾冻烂三个ฐ，左颊冻得像茧那么硬，从此鼻子两边就各自为政，深浅，阴阳，据说终生难消。
男生也纷纷迁徙连部ຖ，个ฐ个狼狈不堪，穿戴着所有披挂；连卷毛都套上了件肿兮兮的厚背心，皮帽子里衬着枕巾，脖子的优美曲线不见了，人粗陋得像个矮墩墩的鬼子兵。大家彼此人挨人地挤在条大炕上，所有的被盖沉甸甸地压着肩。人在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性别的概念大约也淡漠了；我的脚就横在交错的人脚๐上，那时却怎么也不感觉拘谨，仿佛想不起厚厚的棉裤内有着男孩矫健的活蹦乱跳的腿。
子夜时分，外面的风声缓下来，透过窗，能见冬日的月亮又高又自，四周的厚云结成个阴暗的穹顶，雪墙上弥漫着下半夜青灰色的光线。然而，气温仍在急骤下降。
有个男生稀里糊涂地叫了声"妈"，立即，怀乡病蔓延开来，母亲的恩情从千里之外速速飞来，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卷毛说："ิ我们得留下点话，弟兄们，万死在这里，这就算个遗嘱。"
钢笔冻住了，圆珠笔只能划出白印子。卷毛不知从哪里找出支粉笔，在办公桌面上奋笔疾书。另有几人拐着跳下去，枪那粉笔留แ真迹；有个单腿跪倒在地，关节声脆响，挣扎了几下，便呜咽起来，嘭嘭地捶着伤腿，脸上挂着水涔涔的清鼻涕；他毫无知觉地仰着脸，乞求般地说："我可不想死。"
知青头抖抖索索地缩在靠壁的铺位上，夜间，他仿佛瘦得只剩皮和筋，像个老僵僵的丝瓜筋；他动，就听嘶下，眼壁上冻在块难分难舍的棉衣面被扯下条。他说；"少说少动，保持耐力，凌晨还会更冷。"
"你少罗嗦！"
"苦了大家，你这有功之臣可以去讨官做！"
"林场的东北佬疯了，这种天防火！"ิ
大家怨声载道，朱庆涛๙言不发，斜倚在那儿，牙跟牙嗑碰阵，接着又是阵急风暴雨式的剧咳。
钱小曼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青头是这里最坚强的人。"
"反正他与众不同，"我说。那个人他办任何事都有种成败在此举的劲头，像个硬核，有气概却无血肉。
"ิ哦！"她欢快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抑制不住地捏住耳垂。我觉得她身上的小大人气扫面光，急遽地返朴归真了。
那办公桌的每面，甚至腿上都落满了粉笔字，有写给母亲的，也有写给亲友的，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署名，那就成了公众的信息和嘱托；
永别了，妈妈！
朋友，我们是为保护林区而死，请帮忙争取烈士称号。切记！
在我坟上种棵常青树。
我笑着面对冻死鬼。
在那个夜晚，我们共同对付死亡。挨到凌晨，有人昏昏欲睡，大家便相互督促。卷毛他们收集了所有可以敲响的东西：饭盒铝锅盖搪瓷缸子，乒乒๐乓乓地敲出鼓点，振奋人心。那ว是个高嘲，在鼓点中，惧怕死亡变成了藐视死亡。
那以后，这个夜晚同舟共济的人之间便有了某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感，那ว是种说也说不清的默契，仿佛同时在大苦大难中获得新生。后来几十个人走了几十条不同的路，然而，当初ม的境界永存心间。
翌日清晨，突然艳阳高照，从很暗的帐篷里个ฐ接个跑出些睡眼惺松的人，他们全活着，只是脸上带着历尽沧桑的痕迹。卷毛手中的锅盖仍机械地敲打着，脸激|情得不停地战栗。另有几个，见太阳就酥软地扑倒在雪地上，口鼻全埋在冰凌中，倘不是后背沉稳地起伏着，真像具具男尸。
我忽然觉得十七岁的男孩们太易激动，软弱外向；而我内心则喜欢内向的强有力的男子；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经吐露，那ว里就不可避免地掺上伤人的语气。
那居然是个绝大的闹剧：纸条的正面是张废弃的防火通知，指导员不过是借用它的背面划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关于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แ言，知青头并未过目。防火通知是三个月前干燥的秋季发布的，推算下来，那天，我连炉火正旺。
知青头从此被钉在那ว个闹剧的节目牌上，参加那ว夜惊心动魄幕的，直言不讳地宣泄冲冲怒气，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导员及那拨回家过阳历年的东北佬则笑骂知青头缺乏常识，风雪之夜，空气湿度高，无火可防。知青头的外行下子露出全部馅底。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站得远远的局外人，我这人着眼于未来，苦过后就不成为苦，变成种超越苦本身的结晶。那夜该不该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ำ；男生对此表现的兴趣以及耿耿于怀，让我感觉异常生疏。我把此已储为笔有异彩的经历，唯有这样，才不至于辱没那段忆念。
我说过，朱庆涛๙向严肃地磨炼自已，他的动机是否纯正，目前仍无法考证；但我却从未蔑视过这个ฐ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具备某种魔力，将他的精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觉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与常情作对的劲头中ณ却掺进些可钦佩的秉性，
在地位上失宠之后，他旋即倒向恋爱。他恋爱的方式诡秘无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进展的速度则掩饰不了灵魂深处的炽热需求。
通常，他总在食堂即将打烊时才来打饭，端着饭盒细嚼慢咽，慢慢地，会用鞋尖轻轻地踢踢我们的小仓库。
"谁呀？"我问。
没人答话。假若不去开门，五分钟็后他就退却了。但自从摸到规律后，我总是跑去开门，因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当仇敌了，如今他个大转变仿佛是个ฐ意外收获；我很贪心，想看看这个人是怎样接近女孩的。
门开，他就大步旋进来，差点撞倒开门人。那就是他的风格，挺刚愎。
"菜太淡。"ิ他说，"给点酱菜。"ิ
他拨出点酱菜，象征性地嚼着，没有任何娓娓๙动听的谈话，只是两眼盯着人，目光似善似恶，高深莫测。我让他盯得发窘，觉得他不可思议：突然对个ฐ反感的女孩换了种目光，心理上能ม承受住吗？
"想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半藏半掖的颤低嗓音通过来，有点温柔，它让我惶恐："没，没想什么。"
"那你慌什么เ！"他严厉地说，"你所想的切我都能眼看透，只是不到时候我不会摊出来。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栗，好奇心早ຉ已混灭，感觉这游戏般的误会该立即结束。那ว个人，他野心勃勃，对权力地位爱情无例外，带着掠夺般的征服意识。尤其当前两者缥缈无靠时，爱情就成了唯的追求。
我是个到冬天就冷得发颤的弱女孩，好在有种先天随时防止飞来横祸的决断ษ：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创น造机遇，说不定哪天随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对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弥补，女孩的爱以好感为基础，除去这点，爱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说。
他目光游移闪烁，仿佛有点气馁，最后弯腰曲背地瞧着手中的碗筷："ิ别，别，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为我打算跟你对质？"ิ他扬了扬眉毛，那是男式杂乱的粗眉，焦黄|色的，像经过烟熏。他满脸是说不清楚的样子，愤懑，惊讶，略๓带刁滑，"ิ你想得太复杂，太多疑，这会造成麻烦。"
从此，他再也不用脚尖来踢打门，偶尔见面他总高昂着头颅，蜻蜒点水般地将目光在我身上落落，像在捕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于开掘人的本性世界，我凭直感生活，它让我绰绰有余地感觉到，这个人从不会妄自菲薄，跟他在起，能体会到狂暴锐利ำ以及种种偏狭。
我很满意这结局，他当了个ฐ骄傲的王子，毫不受损伤；至于我，从此又多了个ฐ难忘的人。女孩对同自己้有过微小爱情瓜葛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忘却，仿佛那ว种交往或伤害远远深于其它的联系。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让我震惊：那ว个人对爱情如此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兴趣说转说转，如去商店择物。
首先是发现知青头黄得快发霉的枕头晒在食堂大门口，钱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阳光下，细布内透出飞扬跋扈的尘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挥打着，不停地嘟哝。
晚上，知青头来抱枕头，她就倚在门框上，口齿伶俐地说："你是个ฐ垃圾人，这么เ脏的枕头亏你能ม枕得下。"
知青头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辫，她便像个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他松开手，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连部ຖ门口有请。"
"哪个ฐ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飞快地跑去，小脚蹬在地上咚咚乱响；不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哪个缺德鬼捉弄我，连部ຖ门口拴着条大黄狗。"
我觉得他们过于随便，那恶作剧ຕ也庸俗轻浮。像钱小曼那样无畏的女孩突然浅下去，童心大萌，总有些别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个面具，变得面目皆非。后来我才领ๆ悟到，那些反常是场热恋的开端，本无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间又有各式的恋爱，那ว玄妙无比，尽可以随心所欲。
钱小曼绽开了她的情感，然而那场恋爱却使她操劳和憔恢。"他总训斥我。"她向我诉说内心的苦衷。
她好久没浅笑了，站在那儿显得娇小，毫无防御能ม力，表情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受难。
"你可以反击。"我说，"那是他的坏毛病，喜欢强加于人。"
"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她说。我在她仓促的苦笑中发觉了酷似知青头的某种神态，于是便消除了对这亲爱的小姑娘的种种忧患。总会有女孩出来承担和构成知青头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会少却另个单纯女孩去经历那个人强硬的恋爱。
那之后，钱小曼避口不提她的恋人，仿佛已汲取了我恋爱方面的全部精华。她在默默的苦衷中ณ变成个能干的女孩。她学会手东北的烹调法，炸熘爆炒样样拿得起。指导员来买饭，她总压低声音说："ิ你晚点来，我给你炒个葱爆羊肉。"
指导员喜好热性的羊肉，因此她总备货充足，把老头孝敬得眉开眼笑。有时，她会在晚上炒几样可口的菜，送至连部，让恋人与指导员对饮。在吃吃喝喝之中，两个男ç人的对立模糊了，陡地紧密无比。也许这也是酿就我饱经磨难故事的个ฐ起因，那契机便是不起眼的矮个子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