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依然如故，而五龙坐在发热的屋顶上舔着新创น的伤口。码头兄弟会对他无情的背弃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เ残酷。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五龙竭力回忆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作为某种标记的黑衫黑裤ไ，它们深深地烙在五龙的意识深处。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他们以为我快死了，他们就这样把我抛掉了。yi种辽阔的悲怆使五龙的眼睛有点潮湿，他抬起手揉着眼睛，先摸到废弃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yi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里确实噙着yi颗陌生的泪珠。五龙开始从下至上审视自己้的全身，他看见那ว只被咬断ษ过脚趾的左ุ脚踩在yi块青瓦上，暗紫色的伤疤清晰可辨，然后他看右脚๐，右脚被船匪的枪弹穿过，整个脚部是畸形的，五龙的目光滞重地上移，遍布腿部ຖ和前胸的毒疮像蟑螂yi样在皮肤上爬行，五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在我的身上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伤痕，他们就这样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许已经成为ฦyi块盘子里的卤肉。五龙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愤怒情绪，他想面对整个世界ศ骂人，他站起来，用双手卷成筒状，弓着腰，运足力气朝着下面的世界大喊了yi句粗话。
几天后城北的战事平淡下来，人们没有再从天空中发现日本飞机恐怖的黑影，瓦匠街的店铺小心翼翼地拉开铺板，店员们有时站在台阶上观察天空，天空也恢复了宁静，夏天灼热的太阳悬浮在yi片淡蓝色之中，蒸腾经年未有的滚烫的热汽。而在古老的瓦匠街上到处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蝇虫繁忙地飞行，路人仓皇地走过烙铁般的石板路面，这是yi个异常炎热的夏季，那ว些阅历深厚的老店员对气候和时局议论纷纷，他们普遍认为ฦ最热的夏季往往也是多事的危险的夏季。
母亲说的话米生都听见了。米生低低骂了yi声，抬起手朝窗台上yi扫，yi只破瓦罐应声落地。前厅里立刻静了下来，只听见四个女人轮流打牌的响声。米生垂着头朝自己的房间里走，米生总是拖着yi条断腿在米店里到处走动。他回味着母亲怨气冲天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就是在这种声音里长大成|人的，不仅是因为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罪孽。不仅是因为小碗。米生相信yi切都是出于灰暗的心灵。这个ฐ家就是yi个怨气冲天的家庭。
yi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灾荒，而在遥远的北方战事纷繁。炮火横飞。成群的灾民和服饰潦倒的伤兵从蒸汽火车上跳下来，蝗虫般地涌进这个ฐ江边的城市，有yi天五龙在瓦匠街头看见两ä个卖拳的少年，从他们的口音和动作招式中透露出鲜明的枫杨树乡村的气息。五龙站在围观的人群里，yi手牵着五岁女儿小碗，另yi只手拽着八岁的儿子柴生。卖拳的少年不认识五龙，五龙也难以判断少年来自枫杨树的哪个ฐ家族，他只是怀着异样的深情默默观望着两个少年乡亲，他们的斗拳笨拙而充满野性，两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五龙看着他们最后软瘫在地上，把yi只破碗推到围观者的脚边，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yi个个ฐ地扔进破碗里，他想对少年说上几句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五龙难以把握他的和种种黑夜的妄想，它们像带刺的葛藤紧紧ู地攀附在五龙年轻健壮的四肢上，任何时候都可能阻挠他的艰难跋涉แ。夜晚或者清晨，五龙仰卧在丝绸和锦缎之上，他的身体反射出古铜色的光芒。他想从前在枫杨树乡间的日子是多么เ灰暗。走来走去，摇身yi变，现在我是什么？他想，我是yi只光秃秃的鸡芭，作为yi件饰物挂在米店的门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没有人看见他的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现出微妙的变化。米店之家因此潜伏着另yi种致命的危险。
我要。五龙垂下眼脸看着织云蔻丹ล色的指尖，他淡淡他说，我都想要，就是yi条母狗我也要。
织云的生活yi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唇边永远挂着迷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เ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内容和情趣。冬天她学会了风靡yi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ะ的节奏，嘭c嚓c嚓。
你给我站住。织云在后面喊，yi只枕头砸过来，软软地打在五龙的后背上，你他妈就是这么伺候我的吗？
你跑什么เ？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龙，他yi把抓住五龙的衣领ๆ说，你是小偷吗？
这张纸上没有涂ิ过药粉，它不会出血，五龙在yi边再次朗声大笑，他的脸上洋溢着捉弄人后获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纸换过了，五龙说，我懂你们装神弄鬼的门道，我年轻时候也想做个神汉，不费力气就可以大把地赚钱。
你为什么เ要换掉我的纸？神汉讪讪地收起了他的宝剑，他说，你们心不诚，鬼是捉不到的，鬼会把你们yi家人全部闹死。
难道你不知道我五龙的名字？你骗那些糊涂人可以，怎么骗到我的门上来了？五龙说着闭起了双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间消เ失了，代之以疲惫哀伤的神情，他说，我刚才笑得太厉害了，现在我笑几声都会觉得累，我要躺yi会儿了，其实只有我知道鬼在哪里，你们怎么捉得到鬼呢？
绮云把神汉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钱，神汉说，看来我已经捉到เ了鬼，你们家藏了个活鬼，我不能用宝剑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绮云望着神汉女人般红润的嘴唇，心中揣摸着他的用意，鬼在哪里？神汉用主剑指向院子，轻声他说，就在摇椅上躺着。
绮云站在米店的台阶上，目送那ว个英俊的神汉远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相信神汉说的是真话。
夏天过去米店兄弟的生活发了戏剧性的变化，兄弟俩都变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们在谈论这些事时yi致认为这是罪恶的报应，从作恶多端的暴发者五龙开始，米店yi家正在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
米生的口琴声已经为米店周围的邻居所习惯，那种焦虑刺耳的杂音折磨了他们yi个夏季，他们希望在秋凉季节里可以免遭口琴之ใ祸，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被证实是yi场空想，有yi天人们看见米生在街上yi边吹口琴yi边追逐竹器铺家的小女孩，米生yi瘸yi拐地奔跑着，他的口琴声也尖厉杂乱地奔跑着，小女孩吓得呜呜大哭，人们从米生的眼睛里看见yi种阴郁๗的莫名的怒火。
开始有舆论认为米生是yi个花痴，而街东的小学教员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曾经为米店冯家续过家谱，因而对米店yi家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小学教员认为米生是yi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这种家庭气氛中必然走向崩溃。你在十岁时会闷死你的亲妹妹吗，小学教员对街头那些信口开河的人发出睿智的诘难，他说，米生从小到大就背了yi口大黑锅，人靠yi口气活着，米生的气从来没有通畅过，他不疯才见鬼呢，如果再有什么灾祸ຖ降临，米生就要真的发疯了。
米生也许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抚慰。绮云焦灼地四处打听，为ฦ米生物色yi个合适的媳妇。有人建议去江边码头的人贩子那里买yi个ฐ，说江边的木船里装ณ着整船头上插有草标的姑娘。绮云听了觉得脸上很难堪，不快他说，我们冯家的门第也不至于这么低贱，去人贩子那儿买媳妇？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干这事，所幸的是柴生没有为ฦ女人折磨母亲。柴生在丧ç妻失子之后很快地恢复了婚前的纨绔生活，适逢初秋各种赌市的旺季，他在以赌博业闻名的三叉街上流连忘返，不思归家，绮云也因此卸掉了来自柴生的压力。
有yi天柴生回家向绮云索钱买彩票，同时带回yi个惊人的消息。柴生说他在三叉街上看见了表兄抱玉，他骄见抱玉带着yi群日本宪兵冲进yi家赌馆，押走了yi个陌生的外地人。
这不可能，绮云不相信柴生的话，她说，抱玉在上海做地产生意做得很发达，他怎么会跑这里给日本人做事呢？
我为什么要骗你？柴生说，他现在比原先更神气活现了，脚上蹬着日本兵的皮靴，腰里别着日本兵的手枪，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
那你怎么不叫他回家？绮云半信半疑地看着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摊开着，向她索ิ取买彩票的钱，绮云推开了那只手说，我没钱，有胆量就向你爹要去。绮云脑แ子里仍然想着抱玉那张酷似织云的苍白而漂亮的脸，她对抱玉突然滋生了yi种怨气，这个忘恩负义แ的杂种，我对他那么好，可他来这儿却想不到看望我，他连yi块饼干也没孝敬过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装不认识我。他仗着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扬威的，他不认我这个表弟，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姨ถ妈的。柴生哂笑着再次将手掌伸到母亲面前，他说，你惦着他干什么？又不靠他给你养老送终，到你老瘫在床上还要靠儿子，所以现在积点德给我钱吧。
我谁也不靠。到老了我会去紫竹庵等死。绮云怒视着柴生，从墙边抓起扫帚ຐ挥打着柴生那只固执的手，我没钱，要钱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钱。
他的钱就更难要了，他的钱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着缩回了手，他终于死了心，然后他走进了厢房，边走边说，你不给钱也难不住我，我到เ街上去卖家具吧。绮云手持扫帚ຐ柄站在院子里，她以为ฦ柴生在威胁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红木太师椅从厢房里出来了。天杀的败家子。绮云尖叫着冲上去拉扯那张祖传红木椅，而柴生保持这个悲壮的姿势纹丝不动，他的力气很大，这yi点遗传了五龙青年时代的生理特点。柴生从椅子的重压下偏转脸部ຖ，从容不迫他说，先卖红木椅，再搬红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家具yi时也用不上。绮云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龙，她想只有靠五龙来制服柴生了，于是绮云朝北屋的窗口尖声叫喊着五龙的名字。
五龙满身醋渍湿漉漉地出现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着院子里的母子俩，yi只手似乎ๆ正在抓挠着下身的某个部ຖ位，他的yi侧肩膀被手牵引，松弛的肌肉像泥块yi样簌簌地抖动着。
卖吧，卖吧。五龙的态度出乎母子双方的意料é，他说，这家里的东西除了米垛之ใ外，我都不喜欢，你们想卖就卖吧。卖吧，卖光了我也无所谓。
绮云惊愕地松开了手，然后就蹲下去瘫坐在地上哭起来，在悲怆的哭泣中她先咒骂了五龙，然后是米生和柴生，家门的事实印证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谚语。绮云哭诉着她的不幸，最后泣不成声。老天为ฦ什么เ这样待我？绮云跪在地上，用前额呼击着地上的yi块石板，她说，老天既然不给我yi天好日子过，为什么还不让我去死？为ฦ什么不让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弹？
想死多么容易，想活下去才难。五龙在窗后平静地注视绮云，yi边仍然抓挠着患处，他说，你哭什么？你身上到处细皮嫩肉，没有yi块伤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处新伤旧伤，到处是脓血和蛆虫，我的鸡芭又疼又痒，现在它好像快掉下来了。
柴生趁乱把红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后来他顺利地将椅子卖给了旧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板不愿出高价收购，柴生得到的钱远远不够购买那张秋季开奖的连环彩票，他走出旧木器店心里很懊丧，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买yi张小型的跑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yi群日本宪兵由东向西经过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见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亲出来看，绮云匆匆赶出来时抱玉恰好走过米店，她喊了yi声，抱玉回过头含笑注视着她，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绮云好像听见他叫了yi声姨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yi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日本军人的装束使绮云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马刺๐声yi路响过瓦匠衔，在杂货店的门口抱玉回过身朝绮云挥了挥手，我会来看你们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这么急着赶路，他们要干什么去？绮云问yi旁的米生。
去杀人，米生说，他们还能干什么เ？
也许该问问他雪巧ู的下落，绮云望着他们的土黄|色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问问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卖给妓院的，我要打这个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yi声，没说什么，他从地上捡起yi个烂苹果核朝街口那ว儿掷过去，但苹果核飞行了yi半距离后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着脚骂，我操你奶奶。
绮云返身进屋时发现五龙悄悄地站在她身后，五龙的表情显得很古怪，而在五龙的身后则站着两个伙计，他们都听说了抱玉回来的消เ息，几乎每个ฐ人都预ไ感到抱王将给米店yi家的生活带来某种新的危机。
阿保的儿子又回来了，五龙轻声地嘟็囔着，他用yi种近似悲哀的眼神询问绮云，是他回来了吗？真的是他吗？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儿子，绮云敏感地纠正道。
是阿保的儿子，五龙扶着墙朝店堂里走，他的身体朝右侧微微倾斜ฒ着。五龙对绮云说，他们父子俩都是这样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吗，从前的刀客和杀手都是这样走路的，我知道他们不好惹。
可你还是惹了他们，你现在后悔了吗？
不。做下的事是后悔不了的。五龙倚着墙壁喘了yi口气，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有点僵硬，然后他说，我昨夜梦见了阿保的儿子。我的梦总是应验的，你们看现在他真的来了。我欠了他yi笔债，现在还债的时机到了，他要来向我讨债了。
这天夜里瓦匠街的狗朝着米店的方向疯狂的吠叫，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从临街的窗户中看见yi排黑影从米店里涌出来，飒飒有声地列队通过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yi队日本宪兵，后面尾随的则ท是翻译官抱玉，抱玉拖拽着yi个人，就像拖拽yi只沉重的米袋。窗后的居民惊诧万分，他们认出被拖拽的是五龙，病人膏盲的五龙真的像yi只沉重的米袋，两ä只脚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它们因无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听见了五龙轻轻的痛苦的呻吟声，另外还有人看见了五龙的眼睛，五龙的完好的右眼仰望着夜空，昔日那道强硬的白光已经最后消逝，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五龙就像yi只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米店里的事件再次成为城北地区的最新新闻，据瓦匠街茶馆的茶客们说，五龙是因为私藏军火被日本宪兵逮捕的，日本宪兵从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杆步枪和两ä支小手枪。没有人提到抱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沧桑家事复杂多变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理解范围，也许米店这次劫难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yi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米店的门比往日晚开了yi个ฐ钟头，但终于还是开了，那些买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伙计探听虚实，两个伙计都支支吾吾的，绮云呆呆在坐在柜台边，她的眼皮红肿得很厉害，不知是由于哭泣还是由于睡眠不足，绮云听见了店堂里嘁嘁喳喳的议论，目光怨恨地扫视着每yi个人。你们是来买米还是来嚼舌头的？她突然愠怒地站起来，把柜台上的算盘朝人群里掷来，她的嗓音在yi夜之间变得声嘶力竭，嚼舌头，嚼舌头，等到你们自己倒霉了，看你们还嚼不嚼舌头？
五龙不记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长的路，他想挣脱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绑着他双腕的绳子，但缺乏็足够的体力，他已经无法反抗这场意外的凌辱，他觉得自己更像yi条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枫杨树乡村，那些得了重病的无力耕田à的老牛就是这样被捆绑着拖拽着送往屠户家中ณ的。
最后五龙被带到了位于百货公司楼下的日本宪兵司令部，抱玉和yi个日本宪兵分别抬着他的头和脚๐，合力将他扔进了地下室。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就像yi捆干草轻盈无力地落在地上，与当年从运煤货车上跳下来的感觉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顶上悬挂着yi些雪亮的汽灯，他看见周围潮湿斑á驳的墙壁布满了黑红色的血迹，有的是条状的，有的却像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摸到เ了yi只黑布鞋，布鞋里随即响起吱吱地叫声，他吃惊地看见yi只老鼠从里面跳出来，迅疾地穿过铁栅栏消失不见了。五龙猜测鞋子里也许藏着几粒米，他将手伸进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yi滩粘稠的液体，原本黑布鞋里是yi汪新鲜的血。
审讯是从午夜开始的，五龙听不懂ฦ日本军官的问话，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抱玉的两片红润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脸上的那丝稚气在夏季过后荡然无存，在汽灯强烈的光照下显得英气逼人，现在看看他并不像阿保，五龙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爷，也不像织云，现在看看他更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里私藏枪支，这是杀人之罪，你知罪吗？抱玉说。
谁告的？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想知道是谁告的。
不能告诉你。是yi个你想不到เ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过来揪住了五龙的头发，近距离地端详着那张蜡黄的长满暗疮的脸，你藏了枪想杀谁？杀我？杀日本皇军？
不，我想把枪带回枫杨树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干了，但我需要这些枪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就是我不来，别人也会来收拾你的。难道你不明白杀人者终被人杀的道理吗？
不。主ว要是我得了这倒霉的花柳病，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害在yi个臭表子的手上。五龙神色凄恻，痛苦地摇着头。然后他问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吗？你是在为你父母报仇吗？
我只为ฦ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从小第yi次看见你就开始恨你了，yi直恨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yi模yi样。五龙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抚摸抱玉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那ว只手仍然揪着五龙的头发，抱玉，别揪我的头发行吗？我虚弱得厉害，我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经不起折腾我才更想折腾你。抱玉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yi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这里的刑罚品种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脏，烟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荡秋千，据说你从来不怕疼，我可以用铁签烧红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ธ起来，就像街上小贩卖的羊肉串yi样。
对于五龙的刑罚从午夜yi直持续到เ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ຖ开裂，脓血像滴泉yi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yi起，执刑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ฦ五龙已经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ງ睡者yi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yi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yi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睁开了眼睛，用yi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着，寻找yi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yi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yi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yi个仇人。
他大概ฐ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yi根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yi次，两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yi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ว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巨变是在短暂的yi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เ啦。
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ม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า剥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ท我看你们yi眼就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ใ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yi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yi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yi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看见yi群苍蝇从院墙外飞过来，围绕着五龙的身体嗡嗡地盘旋，有几只苍蝇同时栖留在五龙的腿上，啄食上面的yi块烂疮，绮云观察了yi会儿，觉得很恶心，她用蒲扇把苍蝇赶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苍蝇聚集在五龙的腿上，绮云不想再做任何无获之劳，她僵立在yi边看着那群苍蝇啄食五龙的大腿，五龙的大腿裸露在沾满血污的白绸短裤ไ外面，从撕破的裤管里可以看见yi只松垂下来的睾丸，以及长满红疮的阴囊和腹股沟，它们使绮云想起年轻时候冷淡的却又频频发生的房事，绮云觉得很恶心，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绞在yi起过到现在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เ回事。
趁五龙再次昏迷之际，绮云把米生和柴生从床上拉了起来，终开说，该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样了，你们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给他好好洗yi洗，否则阎王爷都不会收留他。
兄弟俩把父亲抬到大浴盆里，盆里还盛着他上次浸泡过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亲的短衫，而柴生干脆用剪子剪开了那条血污斑斑的短裤，扔在yi边，米生蹲下去朝父亲的身上泼酒米醋，他说，老东西大概熬不了几天啦。柴生嫌厌地看着父亲的烂泥似的肌肤，突然觉得好笑，柴生说，怎么这样臭，简直比屎还要臭。
绮云从炉上拎了yi壶热水过来，慢慢地朝五龙的全身冲洒。水很烫。绮云摸了yi下铁壶说，可他也不会怕烫了，他这满身臭味需要用热水才能冲掉。五龙在热水的冲洒下猛地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绮云看见他惊悸的表情，充满了某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谁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热水，我在给你洗澡。
我看不见，你用的是开水吗？冲到เ身上比挨鞭子还要疼。五龙长长地吁了yi口气，他说，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