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要驱寒似的，他冷笑了一声。扬起双臂向后一仰，他做了个中弹的姿势，直挺挺的倒在了草地上。
大哥的虚弱比大哥的暴怒更可怕，大哥顶ะ天立地，他活了二十年，没见大哥虚弱过。坐在床边垂了双腿，他弯腰把自己的左ุ脚往皮鞋里塞，眼睛里干巴巴的，泪水在心里翻腾激荡。他觉得自己้像是亲手杀了大哥，像是一刀子戳进了大哥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杀死，可也杀了个半死；没杀到肉身，可也杀到了灵魂。
顾ุ承喜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对着白摩尼笑：“上我家？”
元满垂了头：“卑职有个不情之ใ请……”
孙文雄在保定有个胖媳妇，那媳妇在顾承喜看来，一分钱不值，然而孙文雄很爱她，顺ิ带着也把岳父当成了亲爹孝敬。本来顾承喜处处拔尖要强，是勾出了他一点嫉妒心的，可私底下和顾ุ承喜交往久了，他现这人其实挺好，而年纪轻轻的，拔尖要强也是好事，不算毛病。
小棉球在酒精中浸ฤ透了，散着潮湿微凉的酒气。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伤口，红白对比得倒是很鲜明。马从戎知道他疼，而且是非常疼，但是很奇异的，自己并未心生怜惜。小棉球缓缓的擦到เ了伤口末端，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换了个小棉球重新า擦，他忽然现自己很少怜惜霍相贞。或许因为霍相贞是过了分的刚强，刚ธ强得惹人恨了。
元满流着口水回了头：“大帅，我想给您开瓶汽水。”
顾承喜跟着马从戎连走带跑，突破了卫兵的人墙。走到霍相贞身旁้打了立正，他抬手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大帅，卑职到เ了。”
白摩尼还是哭：“会被人笑的！”
马从戎清清楚楚的答道：“陈司令昨天带着他老娘去天津了。”
稀里呼噜的喝了一碗热粥，他像匹野马似的跑出军营，进城去了。
顾承喜当即开骂：“白米饭回锅肉你还吃不下，你要死啊？”
霍平川垂死挣扎的想要反抗：“没门儿，你们这不是吃冤家吗？我走了，不陪你们扯了。”
他不说话，只是想，一边想，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家。
骤然一抿嘴唇，霍相贞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开了口：“一个人，叫了仨，一个给他烧烟，两个给他码牌。我当他是小崽子，他当我是大傻瓜！”
巴๒掌覆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隔着一层丝绸睡衣，可以摸到隐约的骨头。先是单手摸，后是双手摸，霍相贞几乎是捧起了他的身体：“我……”
顾承喜呻吟一声：“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坏了肚子，好这半天，差点没把我的肠子拉出来。那ว什么，大帅呢？”
马从戎立刻๑摇头：“没有没有，咱家哪能闹亏空。”
话音落下，他心中又道：“别打脸啊！”
因为始终是等不到“一句准话”，所以顾承喜惶惶然的坐在家中，始终是摸不清头脑。他知道霍相贞治军很严，自己้这个团长的名分还没捂热呢，要是因此丢â了可是太可惜。然而过了几日，天下太平；他缩了的胆子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尺寸，于是跃跃欲试的又露了头。
连毅笑模笑样的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但是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把手向后伸到了棉被垛下，他毫无预兆的抽出了一把手枪。顾ุ承喜一惊，但是站稳了一动不动——动也晚了，不如不动。
顾承喜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ฐ鼓，含羞带笑的说道：“秘书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团长，我不敢当。”
顾承喜也跟着上了汽车：“白少爷，我一直在保定练兵来着，昨天刚跟着大帅回了北京。你……你那腿怎么เ样了？”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余音袅袅。霍相贞侧身给自己又倒了半杯茶，然后不置可否的吹了吹杯中热汽：“你认为你能管多少人？”
“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把脸埋到了霍相贞的腹部ຖ，闷声闷气的牢骚：“就是这么一间小屋，这么一张小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住得我腻歪透了。”
顾承喜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掀开门框——门框还连着半面仆了地的砖墙呢！
白摩尼扯开他一条手臂，给自己้当了枕头：“元满天天陪着你舞枪弄棒，他皮糙肉厚不怕疼！我不比元满我比谁？难道我去比上清丸？”
赵副官长喜笑颜开的进入了正题：“秘书长这回再去，说是要带几个得力的人随行，其中就有你一个。你快点收拾收拾，然后直接去处里吧！秘书长也在衙门里呢！”
白摩尼站在霍相贞的院子里，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我大哥呢？”
霍相贞看他贱头贱脑的，和白摩尼倒真是一对好搭子。双手叉腰望着他，霍相贞一时间无话可说。
白摩尼放下了手，捏起白玉坠子细瞧。其实不细瞧也认得的，霍相贞的小时候，自然也是他的小时候。白玉坠子细腻腻的泛着光，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讲，总像是奶糖。他得了机会便要抓住玉坠往嘴里塞，尝过之后现不甜，再悻悻的吐出来。玉坠是个小豆荚的形状，没棱没角，据说在霍家已经传了好几代。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笑道：“没有节操的东西！”
然后他一搂扳机，把前方靶子瞬间打了个稀烂。
霍相贞说不出整话了，眼前黑蒙蒙的全是金星。正是狼狈痛苦之时，勤务兵来报，说是安师长来了。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一点头，然后把扇子转了个面：“瞧瞧，字更好！我大哥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顾承喜疼得弯了腰，一脸懵懂ฦ的笑，心里则是骂遍了连毅的祖宗十八代。
白摩尼愣住了，下一秒，他开始疯狂的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大哥。不出半分钟的工夫，他连人、带梯子，全被卫兵抬走了。
霍相贞足足落了他小半夜。
在东安市场中的一家酒楼里，顾承喜和马从戎吃了顿ู饭。马从戎在酒楼里遇见了几个ฐ熟人。顾承喜冷眼旁观，听出熟人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其中一位似乎ๆ还是次长之ใ流。马从戎对他们爱答不理，他们却是满面春风，此起彼伏的招呼“马三爷”。
马从戎迈步进房，顺手关了房门：“大爷，盐务局的缺，顾爷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贞端起手边的茶杯，无声的抿了一口。热茶通过口腔，不知怎的，让他联想起了顾承喜的舌头。两道眉毛瞬间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几乎作呕：“我在盐务局给你留了个差ๆ事。你救了我一条命，我没的报答，所以许你个前程。进了衙门好好干，我的人有了升腾，我的脸面也添光彩。”
霍相贞一扬眉毛，随即张开双臂向后一仰，做了个退避三舍的姿势：“是水太热。”
霍相贞真是意外了。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背过双手弯了腰，俯身细瞧那一排精巧的小刀剪ຘ，额头几乎蹭过了白摩尼的鼻尖。看清之ใ后，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扬剑眉，老气横秋的没好话：“胡闹！你就给我学了这么เ一门手艺？我还当你是要上进了！”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赵老爷是本县第一号的大财主ว，每次县里过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赵老爷吃了几堑，终于长出一智，开始和大兵们打起了游击战。
顾ุ承喜其实也糊涂，起码是不比平安更清醒。抬手摸了摸平安的脏头，他别有用心的劝道：“安心住着吧，我身壮力不亏的，总有本事养家糊口，穷也穷不到你身上。”
平安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明显是个和气的态度：“多谢你，去吃吧。”
霍相贞终于沙底下翻出了皮面软底的大拖鞋。一脚๐踏进拖鞋里，他对白摩尼一眼不看，直接敷衍孩子似的嘀咕道：“多大点儿事，别胡闹。”
然后他等着霍相贞翻脸。等了片刻，却是一无所获。霍相贞静静的照着镜子，两天两ä夜的睡眠，把他熬瘦了。
把兜着头茬子的白布单子送出了客厅，马从戎托着一把热毛巾回了来，一边扒了衣领ๆ给他擦后脖ๆ颈，一边问道：“大爷，今天咱们是不是该搬家了？园子比楼里凉快，住着舒服。”
霍相贞深深的低了头，被他擦得东倒西歪：“嗯。”
马从戎又问：“白少爷还回不回来了？要是回来的话，我还把厢房给他留着。”
霍相贞答道：“他不是咱家的人了，不用给他留。”
马从戎用毛巾缠了手指，给霍相贞掏耳朵：“大爷，别ี生气了。”
霍相贞猛的抬了头：“你当我说的是气话？你以为霍家是个城门洞子，想出就出、想入就入？”
马从戎好脾气的连连点头：“是，是，我错了。”
霍相贞霍然起身，一把夺过了马从戎的毛巾。歪着脑แ袋自己擦了擦耳朵，他把毛巾往马从戎怀里一扔，随即大步走出了客厅。
马从戎看了他一眼，没有追。慢条斯理的把毛巾搭上了椅子背，他转身走到เ茶几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夏天的，顶ะ好是一动都别ี动，守着冰箱风扇干呆着，才叫享福。一会儿弄点什么吃的消暑降温？果冻布丁还是冰激凌？要不然吃几瓣冰镇西瓜也好。
马从戎漠然而又镇定的做了选择，决定吃冰镇西瓜。他知道自己头脑的格局不大，容不得家国天下。但是家国天下和他又有个屁关系？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才是他人生的真谛！
吃过一块冰镇西瓜之后，马从戎去了后头院子，开始给霍相贞收拾屋子，顺带着又放了一池子不凉不热的洗澡水。同时打勤务兵去了厨房，他让厨子中午预备一顿柔软而又富有营养的饮食。
于是霍相贞上午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中午又吃了一顿可心合意的饭。下午时分，他溜达进了小客厅。小客厅的多宝格中ณ摆了个玻璃相框，嵌着他和白摩尼的合影。拿起相框看了看，他转身走到เ靠墙的立柜前，把相框收进了柜子里。
眼不见，心不烦。他想走，让他走！他爱他爱得怕了他，几千的人马，凭着他信中的几句话，他撒手不要了，陪送给了他！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着二十年整的情。长辈们给了他们一个ฐ善始，现在他成全他，让他去爱姓顾ุ的邪ิ种，也给二十年的光阴做一个善终。
用一只充当镇纸的白玉老虎补了相框的空位，霍相贞迈步出门，站在了大太阳下：“北戴河太平了吗？”
马从戎从屋中ณ走到了门外游廊里，含笑答道：“听说石督理和万镇守使动手了。”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聂人雄的巡阅使，表了吗？”
马从戎摇了头：“还没消息。”
霍相贞对着他一挥手：“预备汽车，我去趟总理府。元满呢？我睡觉，他也放假了？”
马从戎抬手往院外一指：“元满没走，一直候在前头，大爷出门就能瞧见他了。”
霍相贞不耐烦了：“糊涂东西！他又不是个门房，总藏在前头干什么？”
马从戎下了游廊，笑呵呵的引着他往外走。大爷既ຂ已变成活驴，可见是真没事了。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