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你顿顿吃粗面，难道我就捞到吃细面了吗？”
在人们尚未到齐时，牛县长抬头看到大姑姑家门上的木牌，道：“想不到农家也有情趣。”镇长讨好道：“县长，这家里有对好金莲。”牛县长道：“嗜痂成癖国人病，莲香原是臭脚丫！”
如果没有这大肚子，她的身体的确很好，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现在她板着嘴，嘴唇乌紫，双腮上几块蝴蝶斑，好像硬贴上去的样。
他冲上去，把在走廊里哭泣的她抱了回来，她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嗅着她头发的油腻气味，他马上又后悔了。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她抱到了自己床上。
她扭动了几个开关，雪白的热水从浴缸的几个部位汹涌ไ地喷出来，水像温柔的拳头打击着我的腰眼和项背，身上积存多年的灰垢层层褪下来。曼丽ษ戴上个塑料é浴帽，把那ว件灯罩服扔往身后，在浴缸外亮了个相，然后纵身跳入浴ภ缸，像闹海ร的哪咤样，骑在我身上。她用透明的洗浴液涂ิ遍我的全身。她揉搓着我，把我翻来覆去地洗。终于，我鼓足了勇气，叼住了她的||乳|头。她格格笑，戛然止住；又格格笑，又戛然止住。她像台等待着发动但因发动者的无能总也发动不起来的柴油机。她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软弱，那两ä只兴致勃勃的||乳|头顿时沮丧ç得要命。她于是本正经地像护理员样为我擦背梳头，并帮我披上了件柔软的大睡袍。
藏獒迈着拳头状的大脚爪，啪哒啪哒往前走着。它上翻着毛茸茸的厚唇，龇出寒光闪闪的白牙，雷鸣样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在它的身后。有两ä条像孪生兄弟样的狼狗，左右，护卫着藏獒。狭长的狗脸，阴险毒辣的表情。在它们身后，簇拥着群乱ກ七八糟的狗东西。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尖耳朵秃尾巴小狗，像个小女孩样，“哇哇”地叫着，声音那么เ清脆，但点也不悦耳，因为那声音里没有女孩的纯真，却有狗仗狗势的骄横。藏獒颠动着大头狂吠了两ä声，威猛得可怕。这是群货真价实的猛兽，比最凶恶的人要可怕十倍。“独角兽”简直是胡说八道。到เ了这样的关头，上官金童还不忘记批评“独角兽”利用大众媒介进行合法造谣的活动。狗群就要发起进攻了，它们脊梁上的毛都像枯草样支棱起来了。上官金童弯腰捡起两ä块黑石头，步步倒退着。他本想转身撒腿逃跑，但突然想起了鸟儿韩的教导：遇到强兽，最忌惊慌逃跑，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ไ生。你只能ม面对猛兽，瞪大你的眼。鸟儿韩说他和黑瞎子搏斗时就与它比赛过眼力，直把那ว头熊看得像个大姑娘样羞怯地低下头。老天呀，我可不敢看那畜生的眼睛，那不是眼，那是两团燎人的磷火，看眼你就感到双腿上的筋抽搐起来。我可不敢停住不动，因为ฦ我的脊背像阳光中的冰凌样，正在点点地融化，屁股沟子里和两条大腿之间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就是融化掉的脊梁骨啊。他退却着，盼望着脊背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堵墙，或是棵树。
上官金童道：“我是个废物，我啥也不能干。”
他直把她的||乳|袋吸干了，才像个孩子样，叼着||乳|头，沉沉地睡着了。她温存地抚着他的脸，慢慢地把||乳|头拔出来。他的嘴翕动着，焦黄的脸上，洇出几片血色来。
迎着他的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ว幅釉彩陶瓷镶贴画，画ฑ上，个肌肉发达腰际饰着几片绿叶的男子挽着个裸露上身头发像马尾样飘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的空间飞翔，这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ç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他感到心中产生了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黄河入海处的黄土地上，仰望着纯蓝ณ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远处，那排红色小旗，是劳改干部为服刑é人员划出的警戒线，几个背枪骑马的干警，在红旗外边的拦海大堤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狗，跟在巡逻警察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对着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
上官金童的泪水滴落在碗中，说：“不，娘，不嫌。”
房间里积水已有半米多深，场部ຖ保卫科长身着黑雨衣，蹲在把椅子上。审讯已๐经持续了两ä天两夜，案情却毫无进展。他支接着支吸烟，水面上漂浮ด着片泡胀了的烟头，屋
“大娘，”区委秘书说，“这是榴炮连宋连长，前来慰问孙不言同志！”
他们进入板屋，还是把那老人吓得够呛。他殷勤地为ฦ他们倒了茶。鸟儿韩看着老人被海ร风吹得像树皮样粗糙的脸，心软得不行。老邓ฑ说：“好大爷啊，俺是中国劳工，求您老人家使船把我们送回去吧。”老人痴呆呆地看着他们，连连鞠躬。老邓说：“您把我们送回去，我们砸了锅卖了铁典了老婆卖了孩子，也要凑足盘缠把您送回来。您要不愿回来，我们就把您当爹养着，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谁要胆敢反悔，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人养的！”
大姐在母亲屋里哭着，说：“娘，把他弄走，我不要他。他有腿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他，现在他成了半截人我更不要他”
我们挣扎着，哭嚎着，除了拖延了些时间之ใ外，但最终结果还是被反剪着路膊，高高地吊在司马库家粗大牢固的松木屋梁亡。母亲吊在最南端。然后是上官来弟，然后是司马粮，然后是我。我后边是沙枣花。这群职业民兵，都是些捆人吊人的行家里手。他们预ไ先已在房梁上安装了五个定滑轮，所以拉起来毫不费力。我感到手腕刺痛尚可忍受，肩关节的钝痛确实难挨。我们都必然地脑แ袋前倾，脖ๆ子伸长到最大限度，双腿无法不伸直，脚背无法不绷直，脚尖无法不垂直向地。我无法不哀鸣。司马粮没有哀鸣。上官来弟在呻吟。沙枣花无声无息。母亲肥胖的身体把那ว根新麻绳子坠得像钢丝样紧，汗水最多最早地从她身上涌ไ出，她的杂乱的头发里蒸发着雪白的雾气。鲁胜利和上官玉女抱着母亲的腿摇撼着。民兵像拎小鸡样把她们拎开。她们又扑上去又被拎开。民兵问：“杨公安，要不要把她们也吊起来？”杨公安员坚决地说：“不行，我们是讲究政策的。”
团团的雾气从那条小路里涌出来，神秘莫测的路的深处，有动物的鸣叫，还有很远的打斗声和沙枣花尖锐的叫声。
我赌气地说：“不，偏不！”
饭市里，赵六的未亡人方แ梅花，正用个平底锅，紧张地煎着包子。她的儿子和女儿，围着条被子，坐在张麦秸草编成的席子上。四只小眼咕噜噜地转动。她的炉前，摆着几张破桌子，六个卖苇席的大汉子，蹲在桌边，就着大蒜瓣儿，“喀喳喀喳”地吃包子。包子两ä面煎成金黄|色的嘎渣儿。滚烫，咬口便冒出股红色的油，烫得那些人满嘴里唏溜唏溜响。旁边的炉包主儿烧饼主ว儿，守着摊子，没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锅沿，并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赵寡妇的摊子前。
道路上很快热闹起来。队队的担架，抬着呻吟不绝的伤兵从南边撤下来了。抬担架的民夫们满脸汗水，喘息如牛，脚步都不利索，拖拖沓沓地踢着雪。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跟着担架踉踉跄跄地奔跑。个ฐ抬担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个屁股墩，担架倾斜，伤员惨叫着掉在地上。伤员的头缠满绷带，只露着两个黑鼻孔和张青色的嘴。个ฐ面容修长的女兵背着牛皮箱子跑上来。我眼就认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战友。她粗野地斥骂着民夫，温柔地劝慰着伤兵。她的眼角上额头上，已经爬满了深刻的皱纹，那个ฐ水灵灵的女兵，如今已๐经成了干枯的老娘们。她根本就没看我们眼，母亲也似乎ๆ没认出她。
撤退的第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ณ摇摆颤抖。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个大战场，
鲁立人走过来，用嘲讽的目光扫了司马库眼，说：“司马兄真是好胃口啊!”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母亲从来弟的什么地方发现了夜晚发生的秘密，我猜不出来。第二天上午，司马库和二姐来送粮。放下粮袋他们要走时。母亲说：“他二姐夫，你留แ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二姐道：“什么话还怕人?”母亲说：“走你的。”母亲把司马库带到屋里，说：“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司马库说：“把谁怎么办?”母亲说：“你别装ณ憨！”司马库说：“我没装憨。”母亲说：“两条路你选。”司马库问：“两条什么路?”母亲说：“听着，第条路，娶了她，为大还是为小还是不分大小，你跟二嫚去商量；第二条路，杀了她！”司马库双手搓裤子，但这次搓裤子与他上次在草地上搓裤子时的心情大不样。母亲说：“三天之后，两条路你必须选出条来，你走吧。”
大姐像条红了眼的狗，满口的滛言浪ฐ语，挺着胸ถ脯，往巴比特身上扑。巴比特笨拙地躲闪着她的攻击，三躲两躲，竟然躲到了六姐背后，六姐成了他的屏障。六姐并不愿意成为他的屏障。六姐像只要甩掉自己้尾巴上被恶作剧的男孩拴上了铃铛的小狗，不停地转着圈。大姐跟着六姐转。巴๒比特弓着腰，跟着六姐的屁股转。她们转呀转呀，转得我头晕目眩。我的眼前晃动着撅起的屁股进攻的胸膛光滑的后脑勺子流汗的脸笨拙的腿眼花缭乱，心里犹如团乱麻。大姐的吆喝六姐的叫喊巴比特的喘息观众的暖昧的眼神。士兵们脸上油滑的笑容，咧开的嘴，颤抖的下巴。排着字纵队，由我的羊带头，拖着蓄满奶汁的奶袋子，懒洋洋地自行回家的羊群。亮晶晶的马群和骡群。惊叫着的鸟，在我们头上盘旋，野草丛中肯定有它们的卵或是幼鸟。倒霉的草。被踩断脖子的野花。放荡的季节。二姐终于扯住了大姐的黑袍子。大姐拼命往前挣着，两只手伸向巴比特。她的嘴里嚷出了更加令人脸红的下流话。那件黑袍撕裂了，闪出了肩膀和脊背。二姐纵身上前，打了大姐个耳光。大姐停止了挣扎，嘴角上挂着些白色的泡沫，眼睛直呆呆的。二姐连续不断地扇着大姐的脸，掌比掌有力。股黑色的鼻血从大姐的鼻孔里蹿出来，她的头像葵花的盘子垂在胸前，随即她的身体也往前栽倒了。
伴随着母亲呼叫的，有我的六姐上官念弟大姐上官来弟，还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尖细嗓门，我猜到了，她是我的满手金戒指的二姐上官招弟。
街上来回跑动着些爆炸大队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层灰。几个ฐ士兵牵着十几匹马，沿着大街从东往西走，几个士兵却指挥着几十个ฐ老百姓，用绳子拉着辆吉普车从西往东走。两ä拨人在福生堂大门口相遇，齐都站住。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都立正，都行举手礼ึ，像吵架—样同时向蒋政委报告，个报告缴获战马十三匹，个报告缴获美式吉普车辆。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牛拖回来。蒋政委高度赞扬了他们。士兵们在赞扬声中都挺胸抬头，目光灼灼。
信使道：“沙司令，不要忘了您过去的光荣！”
三天之后，我们家九口，出现在县城大集的人市上。母亲背着我，抱着姓沙的小畜生。四姐背着姓司马的小流氓。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二姐跪下磕罢头，把脸贴在母亲大腿上停了霎。然后，她搬开母亲的腿，弯腰往外爬去。
母亲用把锯子，截下了鳗鲡ທ的头尾，把它的身体，锯成十八段，每截鳗鲡ທ落地，都呼通声响。用蛟龙河里的水煮蛟龙河的鳗鲡，煮ุ出的鱼汤鲜ຒ美无比。从这天起，母亲的r房恢复青春，尽管还留下了前边说过的那道犹如书页上折痕的皱纹。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破碎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在土坑里。马洛亚牧师站在高高岭起的新土上，念叨着：主啊，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眼泪从牧师湛蓝的眼睛里流出来，流经他脸上那几道结着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烂的黑色长袍上，滴到他胸ถ前那个沉甸è甸的青铜十字架上。
油头滑脑的樊三，板着脸，似乎ๆ是装出来脸庄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大嫂子”樊三低着头说，“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杀了樊三樊三也干不了这差事。”他边说着，边倒退，惊恐不安的目光落到上官鲁氏的身上便急遽跳开。退出房门时，他与正在门外对着室内伸头探脑的上官寿喜撞在起。她厌恶地瞥见了丈夫那尖削的脸和老鼠样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赶樊三，她听到婆婆喊着：
妹妹们已经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滩涂上几十只虾子蹦跳着。个ฐ妹妹喊她：“大姐，快捡呀！”,ไ她提着虾篓，对求弟说：“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帐！”，然后，便愉快地捡虾，连续不断ษ的收获使她忘掉了切烦恼，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小曲脱口哼出：
“轻车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吕氏把卷白布把剪ຘ刀放在炕上，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公公和来弟她爹在西厢房里给黑驴接生，它是初ม生头养，我得去照应着。”
化纸的火光在暗夜中闪烁，白色的纸灰从火焰中ณ飞起来，飞到火光照不见的黑暗中ณ去。母亲用根木棍拨弄着金黄|色的纸张，想使它们尽快燃尽，可它们却像总也燃烧不尽似的。她嘴里念叨着硬话为自己壮胆，脊背感到เ阵阵发凉。猫头鹰在黑松树上哭泣着，它们丰ถ厚的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模糊的白光。团团碧绿的磷火在乱坟枯草间点点划划地跳跃着，宛若只只充满暗示的眼睛。烧纸在燃尽那瞬间亮丽地跳动下，随即便暗红着萎缩了。天边的黑幕陡然合拢，于是磷火便格外亮，夜气便格外森然，缀满天幕的星空便格外灿烂了。列夜行的火车呼啸着从高密东北乡的腹地穿过去，母亲感到脚下的土地震颤不止，火车的到来减弱了她对鬼神的恐怖。她爬起来，刚ธ要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冷笑：嘿嘿！母亲毛骨悚然地跳起来。这声音好熟ງ悉！这正是上官吕氏瘫卧在磨房里草堆里时惯常于深夜里发出的那种冷笑。母亲的脚崴了，裤子尿湿了，胳膊肘也蹭破了，她连滚带爬地逃离乱葬岗。
打死上官吕氏的情景清晰地映在母亲的脑海里，虽历久而弥新า。
那时母亲正拖着肿胀的腿在院子里清扫羊粪，突然听到从正屋里传出声尖叫。她扔掉扫帚跑回屋，看到上官吕氏用她枯藤般的手臂搂住上官玉女的腰，那ว张缺失了门牙的嘴，含住玉女的耳朵，像羊羔嘬奶样，巴๒唧巴唧地嘬，或者说是咬。也许，上官吕氏眼里流露出的是种慈祥的光芒？也许她是在亲吻孙女？母亲反思着，但当时上官玉女发出的尖利可怖的哭嚎激起了母亲对上官吕氏的满腔怒火，新仇旧ງ恨，涌上她的心头。她记得自己怒骂着：老畜ไ生啊！骂着老畜生，母亲颠动着尖脚，扑到上官吕氏面前，母亲抓着玉女的肩膀想把她从上官吕氏的怀抱里拽出来，但上官吕氏的十指交叉如鹰爪钩๗连，如何解得开。玉女像杀猪般嚎叫，上官吕氏的嘴还在蚕食着她的耳朵，巴嗒巴嗒的，仿佛在咀嚼块咬不烂咽不下的滚刀肉。母亲放开玉女，转而去扳上官吕氏的肩头。上官吕氏肩上的破衣像灰烬样破碎了。母亲的手直接触摸到了上官吕氏又凉又腻宛若癞哈蟆肚皮般的肌肤。她不由á地打了个寒战，手指激灵地跳开。母亲试图揪着上官吕氏的头发拖开她解救女儿，但吕氏头上蓬乱的头发像腐烂的草样，稍用劲便成片脱落，显出斑á秃般明亮的头皮。母亲手足无措地团团旋转着，嘴里无伦次地胡骂着，而此时，玉女的喉咙业已哭哑，身体的挣扎也显得软弱无力了。就在这时候，那根粗大的光滑的擀面杖从瓮后滚出来，好像个成了精的活物，自动地跳入母亲的手中。这根枣木擀面杖被上官家几代女人粗糙的手掌磨得像瓷样，紫红颜色，坚硬沉重而润泽。想当年上官吕氏曾卡着它擂打上官鲁氏的脑袋和屁股，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旋地转，尊卑颠倒，母亲卡着它感到得心应手。她迷迷糊糊地抡起擀面杖，擂在上官吕氏被揪去了白毛的头顶ะ上。这是母亲生平第次行凶打人，自然也是第次听到棍子打在秃头上的奇特声响。咯唧！是不响不脆的令人牙碜的声响。她感到擀面杖在掌中抖动了几下，从婆婆的肉头上反弹开来。那肮脏丑陋的头顶上明显地被擂出了道半圆形的凹痕，像棍子擂在柔韧的面团上留下的痕迹。这杖下去，使上官吕氏臃肿的身体猛地收缩了下，她的笨拙地移动着的头颅愣了片刻，便急遽地大幅度地晃动起来。上官玉女在上官吕氏痉挛着的沉重躯体压迫下，发出了垂死挣扎的尖叫。母亲双手抡起擀面杖，噼噼啪啪地打下去，对准上官吕氏那ว胶泥般的脑แ袋。她越打越有劲，越打越生龙活虎，越打越神采飞扬，随着棍子的频繁起落，嘴里也嘈嘈ฤ不休地骂起来：“老混蛋，老畜生，你也有今天？自从我嫁到你们家，吃了你多少苦头！你让我吃剩饭，你让我穿破衣，你不拿我当人，你用这擀面杖打破过我的头，你用滚烫的火钳烫烂了我的腿，你唆使儿子作践我，吃饭时你夺过我的碗，你骂我只会养女孩给你们上官家断了香火绝了根，不配吃饭，你把碗热菜粥泼到我脸上，烫了我脸燎泡，你心狠手毒啊，老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那ว儿子是个骡子？你们家人把我逼上了绝路，我像只母狗样翘着尾巴到เ处借种，我受尽了屈辱，我为你们上官家，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啊，你这老畜ไ生！”
母亲的棍棒和压抑了几十年的仇恨冰雹般落到เ上官吕氏的头上，她的身体渐渐瘫软，瘫软成摊臭气逼人的腐肉，成群的虱子和跳蚤从她的身体上乱纷纷地，或爬或蹦地逃离了。腥臭的腐||乳|状的脑浆从她的被打裂ฐ的脑壳里迸溅出来。母亲剥开上官吕氏鹰爪般的手指，把奄奄息的上官玉女解救出来。上官玉女的半轮耳朵被上官吕氏没牙的嘴咀嚼得粘粘糊糊，好像块霉变的薯干
补四
那晚上月光很好，我们进入梦乡之后，上官来弟悄悄地爬下炕，没有惊醒在大街上坐行日劳累已๐极的哑巴。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哑巴๒漆黑的脸，闪烁清凉光泽，宛若黑色的鹅卵石上结了层薄霜。他大张着嘴，鼾声如雷，坚硬的牙齿像铁ກ铸成。望眼这个业已两ä鬓斑白的命中的灾星，来弟心中泛起丝凉森森的歉意，其时她已与鸟儿韩肌肤亲近多次，家中人人皆知，只瞒着沉浸在英雄梦中的哑巴。这人的军装ณ已烂出了若干小窟窿，那些沉甸甸è的功劳牌子也褪尽了辉煌的颜色，露出了铜铁ກ的本色。来弟悄悄拉开门。拉门时她听到了母亲
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辉煌的月光潮水般涌进来，清凉的夜风噎得她胸膛沉闷。肆无忌惮的鸟儿韩已在院子里大声地咳嗽了。他说：“你磨蹭什么？”来弟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示意他勿出声，他却不满地嘟哝着：“怕什么？怕什么呢？”
来弟跟随着鸟儿韩出了村，沿着被晚收的庄稼夹峙着的古铜色的羊肠小道，往沼泽地那ว边走。时令已是中秋，夜晚的白露挂在庄稼的枯黄叶片上，宛若串串ธ珍珠。高密东北乡并不安静，土法炼钢的火光像团团轻薄的黄金抖动着，燃烧木炭的香气像河水样川流不息。月光实在是太好了，能清楚地看到股股的白烟在空中升腾，最后在极高处化为网状的丝云。
来弟是跟着鸟儿韩去捕鸟的。已经淡而无味的鸟儿韩又重操旧业。白天他许愿要为来弟捕几只鹭鸶补养身体。他们行走在田间小径上，空气清冷，二人便紧紧相偎。鸟儿韩天不怕地也不怕的气概ฐ感染了来弟，暂时卸下了她沉重的精神负担。鸟儿韩腋窝里散出的鸟类气息使她感到凄凄的温暖。她低声道：“鸟儿韩，鸟儿韩，哑巴迟早会知道的，他饶不了我们”鸟儿韩更紧地箍住她的腰，嘴里吹出串ธ迷人的洪亮的口哨。
在沼泽地边缘上，鸟儿韩把来弟安顿在个用庄稼秸搭起来的三角形窝棚里，嘱咐她别动，然后他便从窝棚角落上摸出包马尾铁丝之类的东西，轻悄悄地钻到沼泽地里那些蓬蓬地生长着野芦苇中ณ去了。月光中他像只斑á斓大猫，遍体油亮，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古怪而神秘。来弟的漆黑眼睛留恋地追踪着男人的健硕的身体，心中涌ไ起无限的感慨：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神！是人如何能ม忍受那十几年的非人生活，是人如何能活过来，而且能迅速地复原成健壮的男儿身躯，就像重新磨亮了的宝刀样锐利，是人怎么能有如此的机巧，说捉什么鸟，就捉什么鸟，说捉几只鸟，就捉几只鸟，好像他精通鸟语，掌握着鸟儿们的机密，好像他是鸟国里的皇帝。想着想着，她的思绪便飘忽到เ了三妹凤凰般的眉眼上，眼前这个ฐ男人，本来是属于她的，她本应是鸟国皇后，但神使鬼差ๆ，但阴差阳错，属于她的成了我的，属于我的，又成了谁的？随即她又想到了乌ไ黑的沙月亮，想起了轰轰烈烈的司马库，想起了占了鸟仙的孙哑巴，几十年的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想当年我也曾骑马挥枪闯荡天下，想当年我也曾穿绸挂缎吃香喝辣，那时马蹄如雪，披风似血，犹如凤凰展翅孔雀开屏，繁华易逝，富贵如烟，自从沙月亮悬梁自尽，我上官来弟就走了倒霉的盘陀路，疯疯颠颠我，人皆可夫我，人人唾骂我，我这辈子活得好不好？说好是没人可比的好，说坏是没人可比的坏，咬紧牙关横下心，跟着鸟儿韩折腾吧来弟浮想连翩，几次鼻酸但终没落泪，月光实在是太美好了，清清冽冽，洋洋洒洒，如水漫下，落在草叶上，悉卒有声。沼泽地里浅薄水面上银光闪烁，金屑银粉碎琉璃，凉森森的淤
腐草气味伴着这美丽月色轻清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了。
鸟儿韩空着手回来了，他说已๐下好了马尾套，等会儿去拿鹭鸶就行了。今夜月光灿烂，鸟兽虫鱼都乱了时钟。鱼虾嬉戏明月光，鹭鸶月下捕食忙。鸟儿韩说往常的夜间，鹭鸶是单脚独立夜不动的，但今夜它们蹑手蹑脚地在水边徜徉，弯曲的长脖伸伸缩缩，宛如柔软的弹簧。鹭鸶高腿长颈，顾ุ盼自如，站则立场坚定，动则悠闲信步，鹭鸶真美啊！在来弟的心目中，弯腰钻进窝棚的鸟儿韩正是只鹭鸶。
他坐在来弟身旁，他身上蓬勃如毛的野草味道和清凉如水的月光味道被来弟贪婪地吸食着，令她清醒令她迷醉，令她舒适令她猖狂。在等待鸟儿上套的时间里，在这远离村庄的温暖窝棚里，女人的衣服是自己脱落的，男人的衣服是被女人脱落的。鸟儿韩与来弟的这次欢爱是对高密东北乡广天阔地的献礼，是人类交欢的示范表演，水平之高高过钻天的鸟儿，花样之ใ多多过地上的花朵。他们简直不要命了，眼睛昏花的月亮嘟哝着钻进了团白云中ณ休息去了。鸟儿韩伏在来弟身上，想起了在日本大荒山里的件伤心事，他说：“来弟，来弟，在你之前我是见过女人身体的”来弟的眼睛在蟋蟀鸣叫的幽暗中闪闪发亮。她说：“你说给我听吧。”鸟儿韩搂住她的细腰道：“我说给你听。”
鸟儿韩像锄地的农夫样，边挥锄头，边讲故事。他说那年他的秋天的山坡上想偷根玉米吃。日本的大荒山上黄叶红叶色彩斑斓，野花喷香，开遍了山坡。那ว时我的破菜刀已经丢了，头发胡子长长，纠缠成团，身上披着破纸，七分更像鬼，三分不像人。玉米棒子已经被掰走了，只有玉米秸像寡妇样哭丧着脸站着。我搜寻着，不相信他们能ม掰得这么干净，穗也不剩？果然被我找到穗玉米，剥开皮，咯嘣咯嘣๑啃着吃，好久好久没吃人粮食了，牙酸牙晃，玉米清香。玉米叶子哗啦啦响，我以为狗熊来了，狗熊与我是冤家，其实我怕它。我慌忙趴下，像具羞愧的尸体，呼吸自然也屏住了。来者不是狗熊，是个日本人。刚开始我以为是个ฐ男人呢，因为她穿着套肥大的帆布工装裤，套着件土黄|色的对襟大褂子，腰里扎着根草绳，头戴顶蘑菇状大草帽。她摘下草帽挂在玉米秸秆上，让我看到了张枯瘦的土黄|色的脸，也是不吃不饱的人，看到她头上盘着的像摊干牛粪样的头发我猜想这也许是个女人，我心中ณ的怯懦顿时消减了半。她解开腰间的草绳，抖擞开那件大褂子。她双手扯着衣襟像疲乏的鸟儿扇动翅膀样往胸脯上扇着风。这瘦骨嶙峋的布满明亮汗珠沾着草籽的胸脯上悬挂着两个扁扁的牛舌的尖端。天老爷，这是个ฐ女人，是个ฐ母的。鸟儿韩只觉得脑แ袋瓜子嗡地响了声，热血像电流样在崎岖的血管里飞蹿着，他的因为ฦ长年累月僵卧山林而枯涩了的身体突然变得敏捷了。他忽喇喇地立起来，宛若平地窜出了棵树。那日本女人细长的眼睛猛地睁圆，嘴巴咧开，嗷地怪叫声，便如枯木朽株，往后倒去。鸟儿韩饿死扑食般砸在昏厥的日本女人面前。他浑身打着寒颤，手指忙乱，抓住了女人那两ä只凉森森的死鱼般的r房，他感到เ这凉森森的东西，竟像刚出炉的热饼子样烫痛了自己的指尖。他哆嗦着，笨拙地撕开女人腰间捆着的布带，两个挤扁了的熟土豆掉下来。土豆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香气，吸引了鸟儿韩的全部感觉，他的眼睛阵昏眩，那两ä个土豆恍若两个调皮的仿佛随时都会跑掉的松鼠，他不顾ุ切地抓住了它们，他听到它们在自己手中吱吱哟哟地尖叫着。然后他就被阵难忍的噎胀感攫住了。他已๐经双手空空，那两个土豆不知是逃掉了呢还是落进了肚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土豆噎着了。他用手捋着自己的脖子，口腔里全是土豆的香味。他感到饥肠辘辘，馋涎欲滴，美丽的土豆在眼前滚动不止。他搜遍了女人的身体，又巡睃了周围的土地，渴望中的土豆没有出现，他感到沮丧极了。他起身欲走又看到了女人塌贴在胸前的r房，模模糊糊感到เ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不应该这样离去。女人，横陈在面前的日本女人，也许就是当年那ว个报警的女人，由于她的报警引来的搜山，断ษ送了两个兄弟。对日本人的仇恨渐渐地被回忆起来，在高密东北乡被捉了劳工的情景在日本煤矿当牛做马的情景与上官家那个ฐ清沌少女生离死别的情景，统统地浮现在眼前，个响亮的声音在高空中喊叫着：“干了她，报仇！于是他凶恶地剥ຓ了日本女人的裤子，显出了盖住女人的那条肮脏的裤衩，是条暗红色的裤衩，上面补着个巴๒掌大的黑补丁。好像飘凉水浇到头上，他感到เ心惊肉跳，随即便被股巨大的悲伤攫住了。他陡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为被高密东北乡的刁民打死的母亲盛殓换衣时，母亲也穿着这样条暗红色的补着巴掌大黑补丁的裤衩。他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吐出了糊状的土豆和玉米。他感到惋惜。忍着肠胃的绞痛他抓起两把土，扔到女人身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山上走去
来弟折起身，感动地注视着鸟儿韩棱角分明的脸，低声呢喃着：亲哎！你真是个好人鸟儿韩用硬胡茬子蹭着来弟樱桃般的||乳|头，说：我要做了那件事，就伤了天理，更伤了你！那样我就回不了高密东北乡，也就见不到เ你了这两个ฐ人心如甘饴，紧紧相拥，恨不得钻到对方身体里去永不出来，也无师自通地翻来覆去，也情至酣极时胡言乱语，月光在他们身体上流动着，宛如有毒的酒浆。
后半夜时，他们起身穿衣，到沼泽地里去收拾鹭鸶。月白风清，空气中磷光闪闪，沼泽地里，团团后半夜盛开的怪异花朵散发着酩酊的香气，几只青白的大鸟嘎声鸣叫着直冲到月光中去，株枝叶蓬勃的矮树上，蹲着群水鸟，好像树果实。月夜真是美妙无比。来弟依附着鸟儿韩，钻进芦苇丛，往里走了箭之ใ地，感到脚๐下的泥土沾脚时，果然看到两只鹭鸶已钻进了圈套。它们已被勒得昏迷，铁色的长喙扎在泥土里。来弟颇觉不忍，低声问：“还能让它们活吗？”鸟儿韩肯定地回答：“生死由你！”
每当傍晚时，在绚丽的霞光里，成群的鹭鸶便在沼泽地上翻飞，它们的翅羽潇洒，宛如绝代美人的裙衩摇曳。
补五
为了救全家人的性命，四姐自卖自身当了妓女，这是我们上官家的痛苦的秘密。她对我们有恩，所以她从不知何处携带着个ฐ藏匿着珠宝的琵琶归来时，母亲的眼泪便如断ษ了串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满了胸ถ襟。我们上官家已死的死，逃的逃，风流云散，母亲见到เ多少年没有音讯的四姐，怎能不触景生情，肝肠寸断！
四姐藏在琵琶里的珠宝，被公社ุ干部全部搜出没收，只让她抱着个ฐ砸破共鸣箱的破琵
琶回了家。她与母亲搂抱着哭，哭累了，都擦干眼睛。四姐望着母亲的花白头发，道：“娘，想不到เ这辈子还能ม见到您”语未完，又哭起来。母亲抚着她的肩头，说：“想弟，想弟，我的苦命的闺女啊”
四姐问姐妹们的下落，母亲摆手道：“什么也不要问了！”四姐看着我，说：“只要金童兄弟在，我就放心了，我们上官家就断不了根了。”母亲凄凉地道：“傻闺女啊，什么根不根的，这年头，顾不了那些啦。”
四姐的历史，是辛酸的血泪史，我们没权过问。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触动就流血的伤疤。但外人可不这样想，外人恨不得我们上官家天天出事，为他们表演新鲜ຒ刺激的节目。
四姐归来后，直躲在家里。但上官家回来个当了几十年妓女积攒了大量财宝的女儿的消息还是风快地传遍了高密东北乡。我到田野里挖掘老鼠洞|岤寻找粮食时，陈瘸子的老婆范国花嘻嘻地浪笑着说：“大兄弟，大兄弟，你何苦呢？何苦在老鼠洞里找这点糟粮食？把你四姐带回来的宝贝拿出件卖了，还怕不换来火车大米洋面？”我厌恶地瞪着这个因与公公偷情而名闻乡里的女人，说：“你放屁哩。”她凑上来，悄悄问：“兄弟，听说有颗夜明珠，像鸡蛋那ว么大？夜里放出毫光，把屋子里映照彤亮，远看像起了火样？能不能ม让嫂子开开眼界？能不能跟你四姐讨要件小首饰，哪怕是颗黄豆大的珠子，哪怕是根头发细的链子，送给嫂子戴戴？”她飞了个媚眼，挑逗道：“别ี看嫂子皮黑，嫂子是癞皮香瓜，皮糙瓤嫩。你没听人说嘛ใ，白松黄糠黑有水，秃头麻疤是弄不够的鬼”
四姐躲在家里，也逃不脱灾难，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民公社斗争病激烈发作，在公社礼堂里搞起了阶级教育展览。这是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第二次阶级教育展览，展览的内容与上次大同小异，幅幅蹩脚的图画，围绕着上官家和司马家打转。好像高密东北乡历史就是上官家和司马家的历史。老百姓对这些图片不感兴趣，老百姓感兴趣的是关于四姐的展览。可恶的公社干部把四姐的终生积蓄摆在个玻璃柜里供人参观，那些金银财宝光芒四射，照ั花了百姓们的眼。
展览进行了三天后，珠宝引起的热情消褪了，人们的阶级仇恨也没见出明显增长。公社干部ຖ别出心裁，要把四姐弄到展览馆里去现身说法。
戴着眼镜额头光秃发黄像扇瓢尖嘴猴腮的公社党委宣传委员羊解放率领着四个大背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撞响了我家的大门。四姐颤抖不止，双手在身边摸索着。她有吸烟的习惯，洁白牙齿被熏得焦黄。她终于摸到了香烟，点着火抽起来。尽管是亲生女儿，尽管她有恩于家，但俭省的母亲对她的抽烟恶习颇为厌恶。她的烟是我替她去供销社买的，是那种毛钱包的“勤俭”牌。我想她腰里的钱只够买两包“勤俭”牌香烟了。她嘬嘴缩腮，深深地吸着，烟头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劣质香烟，散发出燃烧破布的臭味。霎那间我发现四姐是个苍老的女人的。她低垂的眼睛里流溢出混浊的光芒像黄|色的粘稠树脂ฦ，仿佛能粘住苍蝇的腿脚。她也许是害怕，也许不害怕。她也许是仇恨，也许是不仇恨。她的丑陋的脸在浓臭的烟雾里朦胧着，令人不敢正视。见过大世面的母亲说：“金童，开门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ຖ躲不过。”
大门洞开，羊委员昂然而入，他脸上飞扬着公社干部ຖ那种骄横自得的神情，人个头虽小，但精神勃发，宛若根充足了血液ຂ的驴鸡芭。四个民兵，狐假虎威，曳枪下肩，手拍枪护木啪啪响。母亲眯着眼，打量着羊委员。羊委员有些委靡，像绵羊样咳嗽了几声，转过脸，对着四姐，道：“上官想弟，请跟我们走趟。”几十年中，上官家听惯了这句话。这句话后边隐藏着的邪ิ恶内容，我们了如指掌，这几乎是进班房上法场的同义语。母亲说：“为什么？俺闺女犯了什么罪？”羊委员狡辩道：“谁说她犯罪了？我说她犯罪了吧？我可没说她犯罪，我只是请她跟我们走趟。”母亲问：“你们要她去哪儿？”羊委员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是磨道里的毛驴，听吆喝的。”母亲挡在四姐面前，坚定地说：“不去，俺没犯国法，哪儿也不去！”四个发兵又把枪托啪啪地拍响。母亲蔑视地着他们，说：“别拍了，这种动静我听得多了，日本鬼子放炮时，你们还没出世呢！”羊委员放下趾高气扬的架子，阴沉地说：“大娘，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母亲道：“欺负孤儿寡妇，老天都不容哪！”四姐淡淡笑笑，站起来，道：“娘，别跟他们费口舌啦！”她转身对羊委员说：“你们出去等着吧，我要拾掇拾掇！”
我猜想四姐是在摹仿那些英勇就义的女豪杰，赴法场前要梳洗打扮番，但也许出于她的天性，天生爱美，不愿蓬头垢面出去见人。她滋滋地把手中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