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痛苦地说：“娘，别说了这不是偷，还有许多事情，比偷要可耻百倍”
上官金童怀着深深的内疚，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身体还没丧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他精疲力尽地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的双眼迸出几颗火花，随即熄灭了，眼皮也慢慢合拢。
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的上官来弟，捞起枕边那只小板凳，赤身捰体地跳下炕。她先用板凳砍着哑巴挺直的双臂，就像砍在松木上样毫无反应。继而她又砸着他的脑袋，好像砸着颗熟ງ透了的西瓜，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后来她又扔掉小板凳，从门上抽下根沉重的柞木门闩，抡圆了，猛地砸在哑巴๒的头上。她听到哑巴哼声，但身体还保持着那ว姿势。她又打了他门闩，哑巴的身体，从鸟儿韩脖子上掉下来，像个ฐ缸样立了片刻，便猛然往前栽去。鸟儿韩的身体软绵绵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船经不起折腾，翻了，他们在齐胸ถ深的海水里挣扎着，被潮水冲上海ร滩。海上涛๙声澎湃，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繁星满天，水面上飞舞着绿色的磷光。鸟儿韩冻得说不出话。小毕低声啜泣着。老邓说：“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鸟儿韩问：“大哥，你最大，你说吧，怎么办?”老邓说：“咱是些旱鸭子，没有使船经验。莽撞出海，死路条。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能轻易死，这样吧，咱先上山歇天，明晚，捉个日本渔民，让他送我们回去。”
哑巴๒孙不言用他的奇特方式，“走”进了我家院子。几年不见，他也见老了，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下，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他的黄眼珠子更加阴沉，结实的下腭，像片生锈的犁铧。他上身穿着簇新的黄布军装，紧紧系着风纪扣，胸前佩戴着大片金光闪闪的奖章。他的双臂修长发达，肥大的戴着洁白的棉线手套的双手各按着—个带皮扣子的小板凳。他端坐在块红色的胶ด皮垫子上，垫子仿佛是臀部的组成部分。两条肥大的裤腿，在肚腹前系了—个简单的结，他的两条腿，几乎齐着大腿根被截掉了。这就是久别的哑巴๒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他的两条长臂按着小板凳，尽量往前伸，然后双臂撑，半截身体便悠到前边，绑着胶ด皮的屁股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杨公安员抓起匣枪，用枪管激烈地敲着桌子，嘴巴仍然没有脱离喇叭筒子，喇叭筒子依然面对着窗户上的大洞，吼叫着：“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没有?”
母亲像匹护犊的老母牛，身体大幅度晃动着，“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的头发像金丝，脸上抹了层温暖的黄|色。“娘——”我叫了声，残存的泪水全部流出，我感到快要站立不住了，往前踉跄了几步，扑到母亲热汗淋漓的怀里。
纪琼枝代表政府赠送给这些新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镇长发给他们结婚证书。母亲接着毛巾和证书，满脸通红，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轿夫兄弟抬着我爬上高地，早到เ的人们，都用抖擞的目光欢迎我。男人女人孩子，都紧紧ู地闭着嘴，能说话硬不说话。大人脸上的神情是庄严，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是恶作剧。
小屋仅仅能容得下我们家人和我的羊。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杆沾着士兵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黑夜降临前，拨拨的人想挤进茔屋子，这些人里不乏็强盗流氓，但都被母亲怀里的大枪吓退。有个ฐ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负母亲说：“会放吗?”说着便要往里挤。母亲抱着枪，戳那人。她不会放枪。上官来弟夺过大枪，拉大栓，退去粒弹壳；推大拴，上了颗顶门火。她把大拴往旁้边按，对着那男人头上，呼通就是枪。道火线嗖儿声钻到เ天上去了。上官来弟熟ງ练的射击动作使我马上想起了她跟随沙月亮转战南北的光荣历史。那ว大嘴男人像狗样爬着逃走了。母亲感激地看着上官来弟，起身往里挪，把门卫的位置让了。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刺猬。众人都偷觑着池塘边的情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情。
堤顶ะ上那两个拽绑腿带子的士兵松了劲儿。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着河堤，两边的士兵们别别扭扭地用木锨拨着水，木筏慢慢地离开岸边缓水，倾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两个ฐ士兵像放风筝样，迅速地放松着连结在起的几十根绑腿带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碧绿的闪电，像抖落的铁水，不断地照亮鸟儿韩的伙伴们占据的大沙梁子，那ว些树，那些土墙草屋。闪电水淋淋地抖动，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树木和黄|色的房舍上。雷声隆隆，像抖动着张生锈的大铁皮。女人和男人，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我却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土拨鼠”把二姐扶起来，很威风地对着人群说：“大家都来帮帮忙。”
就让鲁立人带着他的队伍去舔舐伤口吧，我必须回头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跳河还是跳井的问题上，我最终选择了跳河。因为我听说沿着河水漂流，便可进入大海，鸟仙大显神通那年，河里曾航行过几十艘双桅杆的大帆船。
蒋政委走进来。看了我们眼，道：“沙太太，要不要沙旅长?”
“大婶，您还不知道?您的女婿，现在是渤海城警备司令，有三百多人，还有辆美式吉普车呢。”女兵小唐说。
母亲表示出十分的厌恶，她却报以母亲猫样的微笑。母亲被气昏了，忘记了鸟仙的广大神通，飞起脚，踢中ณ三姐的大腿。
这时，外边传来马蹄声和锐利的枪声。母亲侧身堵住通向萝卜窖的洞口，说：“娘什么都答应你，但不能让你出去送死。”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洋人，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巴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司马亭垂着头，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เ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แ，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ใ事？养兵千日，用兵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索ิ了。我堂堂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她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的皱纹，直流到两边的耳朵里。房门被推开，婆婆低声下声地说：
“姐呀，我也摸到เ了只!”
上官吕氏大声道：“，清晨放枪，大司马又犯了魔症！”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ฒ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๒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ธ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ว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ถ，看吧，要不怎么说中ณ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ณ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เ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ะ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有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送你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鸡芭！”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ธ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规划ฐ。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个ฐ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ณ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
车在蛟龙河桥头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云雨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点。您闻闻，”他举起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ว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姥姥ณ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ä眼发红，直奔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个ฐ珍稀鸟类饲养场，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๐的鹦鹉韩。他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เ那个风马蚤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他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น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ณ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说：“不，不是”鹦鹉韩把钞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里，说：“瞧不起您这个ฐ没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了不起，比起你这个百无用的舅舅，你实在是强多了”鹦鹉韩道：“小舅，别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龙生凤养，虎豹样的良种，可惜没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这相貌，活脱脱个成吉思汗，早ຉ晚要发达，您先回去，跟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就到我的‘东方鸟类中心’来吧，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别看大金牙现在闹得欢，他是兔子的尾巴๒，长不了。巫云雨这个ฐ土霸王抻腿，大金牙马上就完蛋。”
鹦鹉韩从水果摊子上，买了串香蕉十几个柑桔，用红色尼龙网兜装了，递给上官金童，要他带回去给姥姥。然后，两个ฐ人在混凝土大桥上分手。上官金童望着清亮的河水，鼻子阵阵发酸。他在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来了，就得抖擞起精神来，干出点名堂来，为了上官家，为ฦ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แ位，来到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片工地，台推土机，正在拱着上官家旧屋的断壁残垣。他想起鹦鹉韩在公共汽车顶上曾说过，高密平度胶州三县，各割让出部分，组成个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设在了大栏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个繁华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旧址及旧址周围的，将是座七层高的大楼ä，大栏市的政府，将在这栋楼里办公。
街道已经拓宽，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几米深的沟渠，沟边上，群小工，正在滚动着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๐被夷为平地，司马家的大门口，挂着‘华昌药业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几台破旧ງ的卡车，停在教堂的遗址上。司马家风磨房的几十扇大磨盘，杂乱地堆放在路边的稀泥里，磨房的遗址上，座圆柱形的建筑，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中，在熬沥清的大锅冒出的刺๐鼻黑烟中，他与群群的勘测队员，群群提着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筑工人擦肩而过，终于从变成了个ฐ大工地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到了那ว条通往墨水河石桥去的胶泥小路上。
当他走过墨水泥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ว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砖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ຈ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样。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田野里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声显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เ脑袋像被抽空了样，热辣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阵急似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根用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เ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他哽咽着喊了声，便扑到เ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他感到เ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
第四十七章
回家之后，上官金童生了场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节酸痛，后来就上吐下泻，吐出的和泻出的都是些像烂鱼肠子样的东西，散发着扑鼻的恶臭。母亲花光了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请遍了高密东北乡地盘上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服药，但他的病毫无起色。八月里的天，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这辈子，可把您给害苦了，现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头了”
上官鲁氏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金童，不许说这些混帐话！你才多大呀！娘瞎了只眼，还能看到เ前边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朵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我的儿”她鼓足了劲头说着话，但辛酸的泪水已经滴落到เ儿子瘦得骨节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说好听的也没用，”上官金童道，“才刚我又见到她了，她用块膏药贴着太阳|岤的枪眼，拿着张紫颜色的纸，上边写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说她把结婚证开出来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闺女，”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ฐ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ฐ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在母亲的祝祷声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户那里，龙青萍赤裸着身体，铁r房上长满了红锈。她放荡地叉开着双腿间，生着簇圆溜溜的白蘑菇，细看时，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堆纠缠在起的小孩子，那ว些圆溜溜的东西，尽是小孩子的脑แ袋。脑袋虽小，五官俱全，都顶着几缕柔软的黄毛，高鼻蓝眼，薄薄的耳轮，像泡胀的黄豆褪下来的皮。小孩子们对着他齐声呼唤，声音细弱，但异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极了，闭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开来，满炕奔跑，最后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脸上，揪耳朵的，抠鼻孔的，扒眼皮的。他们边折腾着，边叫着爹。他尽管紧闭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เ，龙青萍用块砂纸打磨着r房上的红锈，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用忧郁的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刻也不停止，那两只r房，渐渐地就像刚从镟床上镟出来的钢铁部ຖ件样，闪烁着崭新的清冷的钢铁光辉。光辉聚焦在||乳|头上，形成两束寒冷的光，直刺๐他的心脏，他大叫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看到窗台上点燃了枝蜡烛，墙壁上还挂着油灯。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他看到เ渐渐降低了的鹦鹉韩的愁苦的脸。“小舅，小舅，您这是怎么啦？”他听到鹦鹉韩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แ响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如山搬不动。烛光刺人，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担保，”他听到鹦鹉韩说，“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本面相书，像小舅这样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
母亲说：“鹦鹉，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说的，您这等于骂我嘛！”
“鹦鹉，你交结的人多，去弄辆车，把你小舅拉到县医院里住院去吧。”
“姥姥，没这个必要，咱这儿是地级市的架子，医院里的医生，技术水平比县医院的还高，既然连冷大夫都来看了，哪儿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才生，还出过洋吃过洋面包。他说没治就是没治了。”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总有天，我要挣断这根铁锁链，姥姥，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ณ，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拿上你的钱，”他听到母亲说，“走吧，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还有您呐。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时候，政治上咱受压迫，经济上贫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饭吃，踏遍了高密东北乡万八千户的门槛。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像戳刀子样，眼泪哗哗地流。咱那时见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会和那么เ个熊东西结婚。您说对不对，姥姥ณ？不过，这种罪恶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为建设‘东方鸟类中心’申请的贷款，市长已๐经签了字，姥姥，这事能办成，还多亏了俺表姐，就是鲁胜利呀，她现在是咱大栏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年轻有为，说话算数，像铁板上砸钉子样。对了，我怎么เ把她给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帮忙谁帮忙？她是上官家嫡亲的外甥，也是姥姥从小拉扯大的，我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么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门坐四个轮的，上席吃的，两条腿的是鸽子，四条腿的是王八，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腰的是大虾，浑身长刺的是海ร参，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鳄鱼蛋。什么เ鸡鸭猪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链子，说句难听的话，真像拴狗链子那ว么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钻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镯，眼镜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镜片，身上穿的是罗马时装，脖子上洒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闻鼻子让你终生难忘”
“鹦鹉，拿上你的钱，走吧！”母亲打断了鹦鹉的话，说，“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没那么大的福分，攀不上这样的富贵亲戚。”
“姥ณ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鹦鹉韩说，“我用地排子车，也能把俺小舅拉到医院去，但您不知道，现在这年头，切都要看关系，我送去的病号和表姐送去的病号，差别大了去了。”
“过去也这样，”母亲说，“你小舅的病，就这样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命大，怎么着都能活；他要命小呢，华陀扁鹊转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点走，别惹我心烦。”
鹦鹉韩还想啰唆，母亲用拐棍愤怒地戳着地面，说：“鹦鹉，鹦鹉，你发发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钱，快些走了吧！”
鹦鹉韩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听到母亲在房子外边大声地嚎哭着。夜风吹着塔上的衰草，发出微弱的响声。后来他又听到เ，母亲在灶下点起火，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条缝，那些中ณ药的味道，像过筛子样在这条窄缝里被条分缕析着。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ๆ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桃树上的风干桃子的味道母亲仿佛把高密东北乡的中草药全部ຖ采来了，放在个大锅里煎熬着。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龙样，冲刷着他脑แ子里的积垢，使他的思路渐渐开阔。他想起了室外那绿草葳蕤百花烂漫的原野，和沼泽地里徜徉着的仙鹤。有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听到เ了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成熟的植物种籽落地的声音。
母亲端着盆药汁，用棉花蘸着，擦洗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些难为情，母亲说：“儿呵，你活到千岁，在我的眼里也是个ฐ孩子”母亲把他的全身擦了遍，甚至连他脚丫ฑ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夜风灌进房子，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他感到เ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此刻，他听到，母亲垒在房后边那道由几万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墙，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这些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想起了人类的刚刚能ม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们用棍棒向猛兽发起攻击，心里充满对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灿烂的星空，巨เ大的星球团团旋转，在天空中形成个个无边无沿摇曳着熊熊火焰的漩涡。他听到เ木星缓慢粗犷的声音，土星沉闷的如同滚雷样的声音，水星轻快的歌唱，火星明丽的嗓音，金星尖利刺๐耳的歌声。五大行星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与几万只酒瓶子在风中的呼啸混为体，他沉静地进入梦乡，第次没被噩梦惊醒，觉睡到เ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时就嗅到เ股新鲜的||乳|汁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吃过的母亲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样。他判断ษ着这味道的源头时，多年前充当‘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时的感觉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