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龙场长不分昼夜地交替使用着软硬两种手段，试图把上官金童变成男人，但直到她把自己煎熬到吐血为止，也没能达到目的。在开枪自杀前的几分钟里，她用胳膊抹掉下巴上的血，悲凉地说：“龙青萍啊龙青萍，你三十九岁了还是个女，别人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不知道你是个女人，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呀”她剧烈地咳了几声，双肩高耸起来，黑脸上泛了白，“哇”地声，喷出口血。上官金童背靠在门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行泪水从龙青萍的眼里流出来。她怨恨地望了他眼，拖着光滑的膝盖，膝行到เ地铺前，抓起了那把“鸡腿匣子”枪，把枪口抵在了太阳|岤上。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上官金童却看到เ了个女人的充满诱惑的姿势。她举ะ着单臂，露出毛茸茸的腋窝，腰肢纤细，爆炸开的明亮的屁股稳稳地坐在脚后跟上。团金黄的火焰在他的面前猎猎作响着燃烧开来，冰样寒冷的下腹，顿时被热血充盈了。这时，绝望到极点的龙青萍扣了扳机。——如果她在扣枪机前回眸瞥，悲剧便会成为喜剧——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鬓发里冒出缕焦黄的烟雾，同时听到เ声沉闷的枪响。她的身体颤抖了下，便歪倒在被子上。上官金童扑上前去，翻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太阳|岤上炸开个乌黑的洞眼，不规则的边缘上，沾着些蓝ณ色的钢铁粉末，股黑色的血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沾湿了他的手。她的双目圆睁，艾怨之情溢出眼眶。胸前的皮肤还在颤抖着，好像微风吹过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了细小的波纹
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的上官来弟，捞起枕边那只小板凳，赤身捰体地跳下炕。她先用板凳砍着哑巴๒挺直的双臂，就像砍在松木上样毫无反应。继而她又砸着他的脑袋，好像砸着颗熟透了的西瓜，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后来她又扔掉小板凳，从门上抽下根沉重的柞木门闩，抡圆了，猛地砸在哑巴的头上。她听到哑巴๒哼声，但身体还保持着那姿势。她又打了他门闩，哑巴的身体，从鸟儿韩脖子上掉下来，像个缸样立了片刻，便猛然往前栽去。鸟儿韩的身体软绵绵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海边上，嗯，泊着十几条船。些人，嗯，尽是些老头儿，嗯，老婆子，妇女，嗯，小孩子，在那儿晒鱼，嗯，晒海带，嗯，也挺苦的，嗯，哼着哭丧歌儿，呜儿哇儿，嗯，哇儿呜儿，老邓说，嗯，过了海就是烟台，嗯，烟台离咱们老家，嗯。很近了，嗯，心里乐，嗯，想哭，嗯，远望着海那ว边，嗯，有片青山，嗯，老邓说，那就是中国的，嗯，在山上猫到天黑，嗯，海ร滩上人走光了，嗯，小毕急着要下山。嗯，我说等会儿。嗯会儿，嗯，个人，头上戴着瓦斯ั灯，嗯，在海滩上，嗯，走了圈，嗯，我说行了，嗯，下去吧，嗯，个多月净吃草，嗯，见了鱼干，嗯，比猫还馋，嗯，顾不上说话，嗯，吃了几条鱼，嗯，小毕说鱼还有刺呢，又吃了些海带，嗯，肚子里那个滋味呢实在难受，嗯，就像煮ุ小豆腐样，嗯，绞着痛，嗯，小毕说，嗯，大哥，我的肠子怕是被鱼刺扎破了，嗯，晒鱼的铁丝上搭着件胶布围裙ำ，嗯，我抽下来扎在腰上，嗯，又找到件，嗯，女人的褂子，穿上紧ู巴巴的，嗯，光身子个ฐ多月了，嗯，穿上衣裳๙像个人啦，嗯，跳上条小船，嗯，推，拖，弄到海里，嗯，身上湿透了，嗯，船不老实，嗯，像条大鱼，嗯，你拖我拉爬上去，嗯，不知道怎么让船走，嗯，你桨。我桨，嗯，小船耍脾气，团团转，嗯，不行，这样划ฐ不到中国去，嗯，老邓ฑ说，兄弟，这样不行，回去吧，我说，不回去，就是淹死，嗯，死尸也要漂回，嗯，漂回中ณ国！”
哑巴孙不言用他的奇特方式，“走”进了我家院子。几年不见，他也见老了，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下，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他的黄眼珠子更加阴沉，结实的下腭，像片生锈的犁铧。他上身穿着簇新的黄布军装，紧紧系着风纪扣，胸前佩戴着大片金光闪闪的奖章。他的双臂修长发达，肥大的戴着洁白的棉线手套的双手各按着—个带皮扣子的小板凳。他端坐在块红色的胶皮垫子上，垫子仿佛是臀部的组成部分。两条肥大的裤腿，在肚腹前系了—个简单的结，他的两条腿，几乎齐着大腿根被截掉了。这就是久别的哑巴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他的两条长臂按着小板凳，尽量往前伸，然后双臂撑，半截身体便悠到前边，绑着胶皮的屁股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我们保持着沉默。
母亲像匹护犊的老母牛，身体大幅度晃动着，“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的头发像金丝，脸上抹了层温暖的黄|色。“娘——”我叫了声，残存的泪水全部ຖ流出，我感到快要站立不住了，往前踉跄了几步，扑到母亲热汗淋漓的怀里。
四十五个ฐ寡妇的集体婚礼在颓败的教堂里进行。我恨，但我还是参加了这婚礼ึ。母亲站在寡妇队伍里，浮肿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司马亭站在男ç人队里，不断地用残手搔头，不知是为了炫功还是借此来掩饰窘态。
轿夫兄弟抬着我爬上高地，早ຉ到的人们，都用抖擞的目光欢迎我。男人女人孩子，都紧ู紧地闭着嘴，能说话硬不说话。大人脸上的神情是庄严，孩子们脸上的神情是恶作剧。
母亲和大姐把那个年轻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杀的。他把枪抱在怀里，枪口含在嘴巴里，用从破袜子里伸出的脚趾压住扳机。子弹把他的天灵盖都揭了。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细枝。母亲和大姐往外拖他时，成群的老鼠红着眼睛跟出去。为了感谢他的炒面，母亲拖着疲乏็的身体，跪在地上，用他腰间的刺๐刀，在冰凉的地上，挖了个浅浅的坑，把他的头部埋住了。扒开这点土对于洞|岤之王老鼠们来说简直是小意思，但母亲的心得到了安慰。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刺猬。众人都偷觑着池塘边的情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情。
鲁立人看看表说：“放筏！”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我松了口气，眼睛望着白布，但却看不清白布上的画面。我的双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这件黑暗中ณ发生的秘密，要不要告诉母亲呢?不，不能告诉她。昨天的秘密，我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
“土拨鼠”把二姐扶起来，很威风地对着人群说：“大家都来帮帮忙。”
爆炸大队几百号人，落汤鸡般站在河堤上，他们互相看着，有的人流了眼泪，有的人暗暗欢喜。鲁立人看着自己的被彻底缴械的队伍，猛回头朝着河水扑去，他想沉河自杀，被部ຖ下紧紧拉住。他站在河堤上，默想片刻，忽然抬起头，对着河对岸人群嘈杂的大栏镇怒吼着：“司马库，司马库，你等着瞧吧，早晚有天老子们要杀回来！高密东北乡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现在暂时是你们的，但将来归根结蒂是我们的！”
蒋政委走进来。看了我们眼，道：“沙太太，要不要沙旅长?”
“沙司令?”母亲诧异地望着女兵小唐。
母亲表示出十分的厌恶，她却报以母亲猫样的微笑。母亲被气昏了，忘记了鸟仙的广大神通，飞起脚，踢中ณ三姐的大腿。
二姐说：“娘，他的腿受了伤，在石碾子底下藏着，我要去找他。”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了吗？”二姐大着胆子问司马库。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人！”
司马亭垂着头，脖ๆ子上的汗水像小河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打架斗ç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养兵千日，用兵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ำ索了。我堂堂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她听到阵杂沓的脚步声移近了，脚๐步声里夹杂着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难道公公丈夫和油头滑脑的樊三都要进产房，来观看自己赤裸的身体？她感到เ愤怒耻辱眼前飘荡着簇簇云絮状的东西。她想坐起来，找件衣服遮掩，但身体陷在血泥里，丝毫不能动弹。村子外传来隆隆的巨响。巨响的间隙里，是种神秘而熟悉的嘈杂声，好像无数只小兽在爬行，好像无数只牙齿在咀嚼是什么声音这样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个亮点倏忽闪，迅速变成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的情景：暗红色的蝗虫遮天蔽日洪水般涌来，它们啃光了切植物的枝叶，连柳树的皮都啃光了；蝗虫啮咬万物的可怕声音，渗透到人的骨髓里。蝗虫又来了，她恐怖地想着，沉入了绝望的深潭。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受够了天主ว啊，圣母啊，布下你们的雨露阳光，拯救我的灵魂吧她在绝望中满怀希望地祈念着，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的神和西方至高无上的神，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似乎减缓了许多。她想到红头发蓝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马洛亚牧师，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说中ณ国的天老爷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个神，就像手与巴掌莲花与荷花样。就像——她羞愧地想——鸡芭和鸟样。他站在初ม夏的槐树林里，高挺着雄赳赳的那ว东西团团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缤纷地飞舞着，浓郁的花香像酒样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飘，像团云，像根毛。她无限感激地望着马洛亚庄重又神圣亲善又和蔼的笑脸，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窝。
“姐呀，我也摸到เ了只!”
在她的温柔目光注视下，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เ话。
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道：“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定是回她的东海做龙女去了”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亲，但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大声地咳嗽ณ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那ว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样的细声问：“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五年之后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因为旧病复发，她的鼻子烂成了个ฐ黑洞洞的窟窿，两只眼睛也瞎了。那满头的黑发几乎脱落干净，只剩ທ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她摸索着走到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เ院子里。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发霉的女人。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些胶水样的液ຂ体。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
”
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裸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侵害她。母亲跑进屋里，拿出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闺女啊你这辈子可真是”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
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ว些记忆中的宝贝，件件往外摸着，边摸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ม换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次也是卖，卖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เ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
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红卫兵”打破了脑袋。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阵阵抽痛。他家的大门上，被“红卫兵”钉上了串牌子，上面写着：汉之家还乡团巢|岤妓女院等等字样。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头。因为四姐的病，他直疏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只冰凉的手，说：“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๐经把它戴上了”
四姐的瞎眼里，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说：“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
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เ，这个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
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琵琶让我弹个曲给你们听”
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摸索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ธ感觉到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ฐ右派，轮着班，用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个ฐ随尸前来的臂戴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个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张纸说：“这是你姐姐的遗书。我们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把她送了回来，你想象不到她有多么重，可把这些老右压惨了。”
上官金童抱歉地对右派们点点头。他抖开那张纸片，看到上边写着：我是上官盼弟，不是马瑞莲。我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到头来落了个如此下场，我死之ใ后，祈求革命群众把我的尸体运回大栏镇，交给我的母亲上官鲁氏。
金童走到门板前，弯下腰，揭开蒙在她脸上的白纸看了看。上官盼弟眼珠突出，半个舌头吐到唇外。他慌忙盖好白纸，扑通跪在小头目和八个右派面前，说：“求求你们，把她抬到墓地去吧，我们家，找不到帮忙的人了。”
这时，母亲大声地嚎哭起来。
上官金童埋好五姐的尸体，拖着铁锹，刚ธ走到胡同口，就被群“红卫兵”揪住了。他们把个尖顶的用纸壳糊成的圆锥形高帽子，套在了他的头上。他晃了下脑袋，纸帽子掉在地上。他看到纸帽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叉号，墨汁淋漓，像黑红交融的血。旁边还写着：杀人尸犯。“红卫兵”用棍子在他屁股上抽了下子，因为穿着棉裤，略有痛感，他夸张地嚎了声。“红卫兵”们把纸帽子抬起来，勒令他像戏剧舞台上的武大郎样矮下腿，把纸帽子套在他头上。套上后，用力往下砸了砸。个狮鼻虎眼的“红卫兵”说：“扶住，再掉了，就打断你的腿。”
上官金童双手扶住高帽，摇摇晃晃往前走。他看到，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已๐经站着片戴纸帽的人。有浮肿得透明肚子膨亨的司马亭，有小学的那ว位校长，有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五六个平日里耀武扬威แ的公社干部ຖ，当年被鲁立人拉到土台上下过跪的那些人也都戴着高帽站在那里。上官金童看到了母亲。母亲旁边是小小的鹦鹉韩，鹦鹉韩旁边是独||乳|老金。母亲的高帽上写着：老母蝎子上官鲁氏。鹦鹉没带高帽，独||乳|老金戴着顶高帽，脖ๆ子上还挂着只破鞋。“红卫兵”敲锣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这天是春节前的最后个集，街上人群如蚁，路两边蹲着些人，守着草鞋大白菜红薯叶等等允许交易的农副产品。百姓们全都穿着黑色的被个冬天的鼻涕油灰污染得发了亮的棉袄，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拦腰扎着根草绳。人们的装束，跟十五年前赶“雪集”时几乎没有区别。赶过“雪集”的人，在连续三年的大饥荒中死亡过半，活着的也变成了老人。只有个别ี的人，还能ม忆起最后个ฐ“雪公子”上官金童的风采。当时的人们，谁也想不到“雪公子”竟成了“尸犯”。牛鬼蛇神们麻木地走着，“红卫兵”的棍棒“嘭嘭”地打着他们的屁股，打得不甚重，象征性的。锣鼓喧天，口号震耳，百姓们指指点点，大声议论。在行进中，上官金童感到自己的右脚被踩了下，他没有在意。但又被踩了下。他侧面，看到独||乳|老金低着头和扬起来的目光，些散乱的发黄的头发遮掩着她冻红了的耳朵。他听到她低声说：“混蛋个‘雪公子’，多少活女人等着你呢，你竟然去弄个ฐ死尸！”他佯装听不见，眼睛望着脚前的地面和人们的脚๐后跟。“游完了街去找我。”他听到老金说。他心中纷乱ກ如麻，对老金的不事时宜的撩拨感到深深的厌恶。
步履艰难的司马亭被砖头绊了下，摔倒在地。红卫兵用脚踢他的屁股，他毫无反应。个小个子红卫兵蹦到เ他的脊梁上，蹦了个高。我们听到เ了声类似气球爆炸的沉闷声响。股稀薄的黄水，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母亲蹲下，扳过他的脸，问道：“他大伯，你这是怎么啦？”司马亭微微睁开灰白的眼，看了下母亲，便永久地闭上了。红卫兵把司马亭的尸体拖到เ路边的沟里。队伍继续前进。
上官金童看到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晃动着。她穿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围着条咖啡色头巾，脸上蒙着个白得发青的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睫毛乱忽闪的黑眼睛。沙枣花！他几乎叫出声来。自从大姐被枪毙后她就跑了，晃七年过去，这其间他听到过个著名女贼的传说，说她偷了西哈努克夫人的耳环，他认为传说中的女贼就是沙枣花。几年不见，单从身形看，她已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集市上，在黑色的百姓间，搀杂着些戴口罩围头巾的人，他们是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沙枣花比那些知识青年更洋派。她站在供销社饭店门口往这边张望着。她迎着阳光。上官金童看到เ她的双眼亮得像玻璃样。她双手斜ฒ插在灯心绒外套的口袋里。显露出来的半截裤ไ子是蓝色灯心绒的。她的裤子是当时最时髦的“鸡腿裤”，她往饭店旁边的供销社百货门市部移动时被上官金童看到了裤子。饭店门口，冲出个光着背的老人，他拐弯抹脚๐地逃到了牛鬼蛇神队伍中。后边有两个外地口音的男子追上来。老人的身体冻得乌青，白色的粗布棉裤ไ裤腰高到胸ถ口。他在高帽子队伍中ณ躲闪着，边躲闪边把手中的烧饼塞到嘴里。噎ດ得他翻白眼。两个外地人抓住了他。他哇哇地哭着，把鼻涕和口水抹到手中那个ฐ烧饼上，他哭着说：“我饿！我饿呵！”两个ฐ外地人看着那个掉在地上沾着鼻涕๓和口水的烧饼，厌恶地皱起眉头。其中个，用两个指头捏起烧饼看了看。脸上是副食之恶心弃之可惜的神情。旁边看热闹的人劝说：“青年人，别吃了，可怜可怜他吧！”那人将烧饼扔在老人面前，说：“老东西，真他妈的混帐，吃吧，噎ດ死你个老狗！”他摸出皱皱巴巴的手绢，擦着手，与同伙走了。老人跑到墙边蹲下，点点啃着沾满了自己鼻涕口水的烧饼，细嚼慢咽，享受着美食的味道。
沙枣花的身影在人群中继续晃动着。个穿着石油工人的扎着绗线的棉工作服头上戴顶狗皮帽的男人格外显眼地挤过来。他疤瘌着两只眼，嘴巴上很派地叼着支烟卷，像螃蟹样在人群中ณ横行着。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愈发得意，疤瘌眼里大放光彩。上官金童认出了他。心里感叹，人是衣裳๙马是鞍，套棉工作服，顶狗皮帽子，就让这个ฐ村里著名的二流子房石仙变了模样。很少有人见过这种蓝ณ粗布做表的棉工作服，那么厚，棉花在绗线间膨胀着，处处显出暖和来。个黑猴样的半大男ç孩，棉裤裆ด破了，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样在腚沟里拖拉着，披着件掉光了扣子的破小袄，袒露着棕色的肚子，头发纠缠成乌蓬蓬ศ的团，他跟在房石仙的背后，转弯抹角地跟着。人们拥拥挤挤，推推搡搡，用这种方式取暖。那个半大男孩跳了个ฐ高，从后边，把房石仙头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在人缝里钻着，像条油滑的狗。人群更拥挤，咋咋呼呼地喊着。房石仙摸着头，傻了半晌，才大叫声，去追赶那男ç孩。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他。他骂着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狗皮帽子上那些闪烁的狗毛。他撞到人身上，被人推回来。他被人们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晕头转向。大家都看着这出戏，连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忘了阶级斗争，把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在边不管了，拥挤着到前边去看热闹。男孩跑到人民公社轧钢๐厂大门口，那里蹲着些卖炒花生的女孩，卖炒花生是违法行为，她们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逃跑。轧钢厂大门口，有个大池塘，虽是寒冬腊月，池塘里却冒着热气，轧钢๐厂的暗红色的废水，股股注入池塘。男孩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到池塘中央。百姓们吃了惊，接着便幸灾乐祸地叫好。狗皮帽子在池塘中ณ央漂着，短时间不会下沉。房石仙跑到池塘边，骂着：“小狗崽子，抓到你就剥ຓ你的皮！”但那小狗崽子早就钻没了影。房石仙望着华丽ษ的狗皮帽子，疤瘌眼子三眨两眨地，早将两行泪挤了出来。他围着池溏转圈。有人劝他：“青年，回家找杆子吧，找杆子挑上来。”有人说：“等找回杆子来，十顶狗皮帽子也沉下去了。”那顶ะ帽子，已经开始下沉。有人说：“脱衣服下去捞吧，谁捞上来归谁呀！”房石仙听急了，急忙脱下簇新า的石油工人工作服，只剩下条裤头没脱。他试试探探地往池塘中走去，水很深，淹到他的肩膀。他终于将狗皮帽子捞上来。然而，当人们的目光集中ณ到池塘里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ฐ男孩子，像电样闪出来，抱起那套棉工作服，跑进了条小巷。小巷里，有条修长的影子闪了下便消逝了。等房石仙托着水淋淋的狗皮帽子爬上岸时，迎接他的，只有两只破鞋，还有两ä只烂袜子。房石仙转着圈叫着：“我的棉衣我的棉衣呢？”喊叫立刻๑就转变为痛哭，当房石仙确信棉衣已被人偷走扔狗皮帽子是个阴谋自己中了毛贼的计时，他便大叫了声：“天哪，我不活了呀！”房石仙抱着狗皮帽子，纵身跳进了池塘。百姓们齐喊救人，但没人肯脱衣下去。寒风刺๐骨，滴水成冰，尽管池塘里的水是热的，但下去容易上来难。房石仙在池塘里挣扎着。百姓们赞叹着小偷的计谋：高明，高明！
母亲忘了自己正在游街示众了吧？这个ฐ生养过群女儿有过群著名女婿的老太婆，竟然抛掉头上的高帽子，颠着两只小脚๐，往池塘边跑去。她愤怒地谴责着围观着：“你们，怎么เ能见死不救呢？”母亲从卖竹苕帚ຐ的摊子上扯过把苕帚，走到滑溜溜的池塘边，喊着：“房家大侄子，房家大侄子，你这是犯什么傻呢？快点，抓住苕帚，我把你拖上来。”
水中ณ的滋味可能ม很不好受，房石仙不想死了，他拽着苕帚苗儿，像个褪毛的鸡，抖抖索索地爬上来。他的嘴唇青紫，眼珠子也不太会转了，嘴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房石仙身上。他披着母亲的偏襟大棉袄样子滑稽，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母亲说：“大侄子，穿上鞋，往家跑，快跑，跑出汗来才行，要不你就死定了。”但是他的手指冻僵，穿不上鞋了。几个ฐ被母亲感染了的百姓，七手八脚把袜子鞋子套在房石仙脚๐上，然后架起他来就跑。他的腿像棍子样不会弯曲，拖拖拉拉的。
母亲只穿着件白布单褂，冷得抱起膀子来。她目送着被人们拖走的房石仙。群众中许多钦๔佩的目光望着她。上官金童对母亲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想起，就是这个房石仙，去年担任村里看守庄稼的警卫，每天下工时，站在村头，搜查社员们的筐篮和身体。母亲在放工回家的路上，捡了个红薯，放在草筐里，被房石仙搜出来。他说母亲偷红薯，母亲不服，这混蛋，竟扇了母亲两个耳光，连鼻子都打破了，血滴在胸襟上，就是这件白布褂子的胸ถ襟上。这样个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横行村里的人，淹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甚至有点恨母亲。在公社屠宰组门口，他看到沙枣花站在块红漆黄字的语录牌前。他认为ฦ，房石仙的倒霉定与沙枣花有关，那个小男孩，就是她带的徒弟。她能从戒备森严的黄海饭店总统套房里偷走莫尼卡公主的钻戒，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棉工作服。她是在显示ิ手段，惩罚打过她姥姥ณ的恶人。上官金童改变了对沙枣花的看法。他曾经认为，当窃贼是不光彩的，无论在什么朝代里都是不光彩的，现在他想：沙枣花是对的，偷鸡摸狗的小毛贼当然不光彩，但像沙枣花样当个江洋大盗却值得赞许。他有些欣慰地想到，上官家的又杆猎猎做响的大旗，竖起来了。
“红卫兵”的小头目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他举起件当时相当罕见的适应了革命形势满足了革命需要的手提式干电池扩音喇叭，摹仿着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搞过土改试点的那ว个大人物的似乎是病恹恹的腔调，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着：“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贫农下中农们――不要被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上官鲁氏――的假慈悲蒙蔽啊――她企图转移斗争大方แ向――”
这个“红卫兵”小头目名叫郭平恩，其实他是饱受了性格怪僻的父亲郭京城虐待的不幸儿。郭京城把他的老婆打断了腿，还不许她哭声。人们从他家门前走过，常常听到เ他家院子里传出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噗哧声，还有女人的低声抽泣。曾有个名叫李万年的大好人，试图进去劝架，但他刚刚敲响他家的大门，就有块石头从院子里掷出来，把李万年的身后砸了个大坑。这个郭平恩，从他爹那儿继承了凶狠和阴毒，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已经把朱文老师的肾脏踢坏了。他喊了阵话，把电喇叭背起来，然后走到上官鲁氏身边，对准她的膝盖踢了脚，说：“跪下！”上官鲁氏便痛苦地嚎叫着跪下了。然后他又揪着上官鲁氏的耳朵，说：“站起来！”上官鲁氏刚刚ธ站起来，他又把她脚踢倒，并把只脚踩在她的脊背上。他的系列打人活动，是在用动作解释着‘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只脚’的流行口号。
上官金童看到母亲挨打，心中怒火升腾。他用力把双拳攥紧，向郭平恩冲去。他刚举ะ起拳头，就碰上了郭平恩的阴毒的目光。这个ฐ年纪其实很轻的大男孩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直垂到下巴，使他的嘴脸颇็似古老的爬行动物。上官金童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驰了，他心里打着寒颤，想努力地质问句，但郭平恩的手举起，到了嘴边的质问就变成了阵哀嚎：“娘啊”上官金童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把很沉的头抬起来，恼怒地看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棍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郭平恩试图用电å喇叭鼓动老百姓跟他起喊口号。他那怪腔调经过电喇叭的放大变得像剧毒农药样，几平要把满集的人药死。百姓们皱着眉头忍受着，根本没人响应他。
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个辉煌ä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เ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ณ色光芒的宝剑，用剑尖抵着定是先抵住了巫云雨的咽喉。那个秃疮头，眼里流着泪，结结巴๒巴地求饶：上官金童不，不，上官公子，饶命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抚养身白衣风度潇洒的上官公子名满天下的剑侠，把剑尖转，镟掉了巫云雨只耳朵，那只耳朵随即被条狗吃掉，那条狗随即又把他的被狗牙嚼咬得烂糊糊的耳朵吣出来。上官公子说：滚吧，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这只癞哈蟆，滚吧！巫云雨滚到台下去了，下边，轮到魏羊角这个比豺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比兔子还怯懦的坏中坏了。这个能软能硬的家伙，这个硬起来赛过金刚ธ钻软起来好像摊屎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脚下，磕头好似鸡啄米，小眼眨巴着，好像数铜钱。上官爷爷，上官亲爹住嘴，做我的孙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你更不配。上官公子是虎狼之躯，怎么可能造出你这种鼻涕๓虫？用冰样的剑尖，抵着他的塌鼻梁。还记得否？想当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上官公子啊，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般的轮船，是万吨巨เ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镟下这个贼的舌头，以免他脏话连篇，造谣生事。魏羊角双手捂住嘴巴，吓得脸都蓝ณ了。上官公子，抖抖手腕，龙泉轻吟，犹如月夜箫鸣，竹影横斜，刹้那间魏羊角双手齐着腕子断了。剑到处了无障碍，好像切割着空气。他精巧地镟掉了魏羊角的舌头，使他的嘴成了个冒血的黑洞。下个，轮到这混帐的小子郭平恩了。上官公子时想不出该镟掉他的哪部分器官，索性，斩了他吧。高高地举起龙泉宝剑，上官公子说，为了我的母亲——消เ灭败类。手起剑落，郭平恩的脑袋从后项窝那ว儿，倾斜着被斩断了。那颗头滚到เ深深的壕沟里，群又黑又瘦的鱼儿扑上来，摇摆着尾巴，啄着他脸上的肉。报仇雪恨后，他的眼里沁着泪，插剑入鞘，双拳抱在胸前，对着台下的观众施礼。群众欢呼，个ฐ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束白色的鲜花跑上台来，献给上官公子。上官公子忽然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细看，认出了，原来是那个ฐ在蛟龙河农场废旧武器场上玩耍过的女孩。她骑在生锈的炮筒上，好像骑着匹骏马。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เ，应该去食堂把那个作恶多端的滛棍张麻子惩治下，他想好了，定要把这滛棍裤ไ裆里那套东西镟掉，让他无法再逞强转眼他就把张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蛮武地说，知道为什么เ找你吗？张麻子说，上官大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侠用剑尖指指他的裤裆，说：我是替妇女们报仇来了。张麻子捂住了，像鸟儿韩习惯做的那样。上官大侠剑便挑开了他的裤子，刚要开镟，竟看到上官求弟从柳树后转出来，护着张麻子，神色严厉地说：金童，你想干什么？上官金童说：七姐，闪开，让我把这条公猪阉了，把他变成中国最后个太监，替你们报仇！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ฦ女人的心
“回去！”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拳，骂道，“混蛋，你想逃跑？！”
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挨了拳之后，幻景消失，愈觉得现实严å酷无情，前途片迷茫。此时，这支以郭平恩为ฦ首的“红卫兵”与巫云雨率领的“金猴造反兵团”发生了冲突。巫云雨与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阵，两人都感到เ仇恨难消，便动手打了起来，这打，就打出了武斗事件。
先是巫ใ云雨踢了郭平恩脚，郭平恩回了他拳。然后两ä个人便滚在起。郭平恩撕下了巫云雨视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秃疮头抓得像个烂土豆，巫云雨拇指伸进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开了个口子。两股“红卫兵”见头儿动了手，便打起了群架。时间棍棒齐下，砖瓦横飞，“红卫兵”们头破血流，都表现出了宁死不屈的精神。巫云雨的手下干将魏羊角用杆铁头红缨枪，连捅了两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些血和糊状物。郭平恩和巫云雨退居二线，指挥战斗。这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酷似沙枣花的蒙脸女青年从郭平恩身边闪而过，她的只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脸上摸了下。几分种后，郭平恩鬼哭狼嚎起来，原来他的腮帮子，被利器豁出了个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开了个嘴。红血从白肉中ณ渗出，样子很是吓人。郭平恩啥也顾不上了，捂着腮帮子便向公社卫生院跑去。百姓们看到เ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摊子，沿着小巷子，悄悄地溜了。
这场战斗ç，巫云雨的“金猴造反兵团”大获全胜。他收编了郭平恩的“风雷激”战斗队，并把牛鬼蛇神当成战利ำ品全部缴获。郭平恩那ว个电喇叭，斜挎在巫云雨肩膀上。那两个被魏羊角在混乱ກ中捅出肠子的“风雷激”队员，个ฐ还没抬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别个输了两千血才救活。血是从牛鬼蛇神们血管里抽出来的。伤愈出院后，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拒绝接受他，因为他的贫农血统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千血，有地主ว的有富农的有历史反革命的，阶级敌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云雨的说法，汪金枝已是个五毒俱全的阶级异已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样。这个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部队。他遭到冷遇后，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个“独角兽”战斗队，并且照样刻了公章，照样制ๆ作了队旗和袖标，还在人民公社的广播站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开辟了个“独角兽”栏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人采写，稿子的内容五花八门，从“独角兽”的战斗动态到大栏镇的历史掌故，花边新闻桃色事件轶闻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广播三次，到广播时间，各派群众组织的播音员便坐在广播站的长条椅上，排队等候。汪金枝的“独角兽”栏目放在最后垫底，“独角兽”播送完毕，便放国际歌，唱完“英特纳雄耐尔就定要实现”，次广播就算结束了。
在没有戏曲没有音乐的年代里，五分钟的“独角兽”节目，成为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大乐趣。人们在猪圈旁在饭桌上在炕头上，竖直了耳朵等待着。有天晚上，“独角兽”说：贫下中ณ农们，革命的战友们，据权威人士透露，豁了原“风雷激”战斗队队长郭平恩腮帮子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女贼沙枣花。沙贼是曾在高密东北乡横行多年的汉头子沙月亮与后来谋杀了等功臣被人民政权处决了的罪犯上官来弟的女儿。沙贼少年时在东南崂山遇到เ个异人，习了身好武艺，她能飞檐走壁含沙射影，掏包割口袋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据权威人士透露，沙贼潜回高密东北乡已有三个月之久ื，她在各村各镇，都设有秘密联络点，并用威แ逼利诱等手段，网罗了批小爪牙，替其通风报信，刺控情报。那天在大栏镇集市上摘掉贫农房石仙狗皮帽子的男孩，就是沙贼的帮凶。沙贼向在大城市流窜做案，罪行累累็。她的绰号很多，叫得最响的绰号是“沙燕子”。沙贼此次潜回高密东北乡，意在为她死去的爹娘复仇，豁了郭平恩的腮帮子，是她进行阶级报复的第步，更加残酷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惨案还会不间断地发生。据传，沙贼做案的工ื具是枚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的钢铁巨เ轮轧过的铜钱。此铜钱比纸还薄，锋利无比，吹毛寸断，割人皮肉，十分钟后才出血，二十分钟后才觉痛。沙贼的利器夹在指缝里，轻轻摸，便能切断大动脉，致人非命。沙贼手上功夫非同般。她跟着师傅练功学艺时，将十枚硬币扔在滚开的油锅里，她伸手至滚油中，将硬币捞出，手上皮肤丝毫不被烫伤，其手法之快技巧之精，于此可略见斑。革命的战友们，贫下中农们，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拿铜钱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以十倍的狡猾百倍的疯狂和我们斗ç争——过点了，过点了，高密东北乡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了这样的话语——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不行不行，“独角兽”不能侵占国际歌的时间——晚些结束不就行了？——但国际歌的旋律，猛然从喇叭里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金猴造反兵团”的长篇文章，对“独角兽”制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