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电！”司马库在我的左前方下令。他打着火机，点烟，点罢烟用很大的动作摇灭打火机。
巴比特往前走了几步，我更近地看到他那双鲜嫩得令我极度不快的红唇，和他红扑扑的被层白色的茸毛覆盖的脸。他的白睫毛大鼻子长脖子都让我不愉快。他摊开双手，仿佛要送给我们什么东西似的，对着我们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这是我想象不到เ的”他怪腔怪调地说了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洋文，又说了几句我们听得懂的汉语：“她是幻想症，她幻想自己是鸟，但她不是鸟”
“我抗议！”鲁立人抹去脸上的污物，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我强烈抗议，我要向最高当局控告你！”
大姐轻轻抚摸着沙枣花黝黑的小脸，说：“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
我们穿过道道弄堂，越过大街，走完胡同，回了家。
第十五章
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油灯点燃。惨白的灯光重新照耀洞|岤。我们看到满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道血迹，她怀里抱着个包裹。这是什么?母亲惊问。二姐嘴巴扭歪着，清明的泪珠从她污脏的脸上流下来。“娘呀，”她哽咽着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母亲怔，恼怒地说：“从哪里抱来的，还给我抱到哪里去！”二姐膝行几步，仰脸看着母亲：“娘啊，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条根”
姜技师弯下腰，把那白火头往冰面上触，股||乳|白色的蒸气猛地腾起尺把高，并伴随着滋啦啦的水响。他的胳膊带动着手腕，手腕带动着“大烟枪”，“大烟枪”喷吐着白火，划了个大大的圆圈。他抬起头，说：“切下来了。”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ณ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ฐ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ถ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直退到เ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声。
“人畜是理嘛ใ。”
“看什么?看什么？摸不到虾子，老东西饶不了你们!”
上官吕氏端着尘土刚刚拐进自家的胡同口儿，就听到身后阵喧闹。她回头看到เ，本镇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门洞开，群女人涌ไ出来。她们都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往常里穿绸披锻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从福生堂大门对面的套院里，外号“老山雀”的车夫，赶出来辆崭新า的罩着青布幔子的胶皮轱辘大车。车还没停稳，女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车夫蹲在被露水打湿的石狮子前，默默地抽着烟。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提着杆长苗子鸟枪，从大门口跃而出。他的动作矫健轻捷，像个小伙子似的。车夫慌忙站起，望着大掌柜。司马亭从车夫手中ณ夺过烟斗，很响地抽了几口，然后他仰望着黎明时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个呵欠，说：“发车，停在墨水河桥头等着，我随后就到。”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ำ”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我们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跳，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抽了马排长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เ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梭子弹。
母亲拔开了铁ກ销，撞开了大门。我往前扑，脑袋扎在了她怀里。司马粮和六姐也扑上来。
这时，磨房里有人大喊：“弟兄们，冲出去吧，待会儿就没命了!”
司马支队的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我们被男ç人们坚硬的身体撞到边，跌倒了我，母亲伏在我的身上。
磨房里混乱不堪，哭声吼声惨叫声混成片。十七团的哨兵被冲撞得东歪西倒。司马支队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枪枝，子弹打得玻璃噼哩啪啦响。马排长跌进水沟，他在水中ณ打了梭子，十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像木头人样僵硬地跌倒。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扑向马排长，把他压在水沟里。沟里片拳脚，水声响亮。
十七团的大队人马沿着大街跑步前来。他们边跑边呐喊开枪。司马支队的士兵四散奔逃，无情的子弹追击着他们。
我们在乱中靠近了磨房的墙壁，背靠着墙，往外推着挤向我们的人。
个十七团的老兵单膝跪在棵杨树下，双手托枪，单眼吊线，他的枪身跳，便有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栽倒在地。枪声噼噼叭叭，滚热的弹壳跳到水里，水里冒出串ธ串气泡。那ว个老兵又瞄上了个，那ว是司马支队的个黑大个ฐ子，他已往南跑出了几百米，正在片豆地里像袋鼠样跳跃着，奔向与豆地相接的高粱地。老兵不慌不忙，轻轻扣扳机，叭勾声，那奔跑的人便头栽倒了。老兵拉了下枪栓，粒弹壳翻着筋斗弹出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ณ，巴比特引人注目，他像羊群中头傻乎乎的骡子。羊群咩咩叫，拥拥挤挤。他睁着大眼，撩起长腿，沉重的蹄子啪唧啪唧踩着地上的乱泥，跟着羊群跑。凶狠的哑巴孙不言，像黑虎样，挥舞着嗖嗖溜溜的缅刀，率着十几个挥舞着大刀片子的敢死队员，呼啸着，迎头堵住了羊群。他们躲避不迭，便有几颗头被劈破。惨叫声响彻原野。群羊折回头，失去了方向感，哪里方便往哪里钻。巴比特楞了楞，有个四处张望的短暂时刻。哑巴扑上来，巴比特猛醒，跃起蹄子朝这边飞跑。他嘴里吐着白沫，大声喘息。树下的老兵瞄上了他。
“老曹！不要开枪！”人群里蹦出了鲁立人，他大喊着：“同志们，不要射击那个ฐ美国人。”
十七团的士兵像拉网样往里合龙。俘虏们还在做着短距离奔跑，就像网中鱼儿的蹦跳。拥拥挤挤地渐渐被拢在磨房前这段坚实的街道上。
哑巴冲进俘虏群，对准巴๒比特的肩膀打了拳。巴๒比特身不由á己地转了个ฐ圈，再次面对哑巴。他大声咋呼着，完全是洋文，不知是骂人还是抗议。哑巴举ะ起缅刀，刀光闪闪。巴๒比特抬起胳ฑ膊，好像要遮挡那刀的寒光。
“巴比特——！”六姐从母亲身边跳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但只跑了几步，便跌倒了。她的左脚从右腿下伸出来，身体歪在烂泥里。
“拦住孙不言！”鲁立人大声发布命令。哑巴身后的敢死队员拧住了他的胳ฑ膊。他暴躁地叫唤着，把扯着他的胳膊的敢死队员甩得像稻草人。鲁立人跳过水沟，站在路边，高高地举起只手，招呼着：“孙不言，注意俘虏政策!”孙不言看到了鲁立人，停止了挣扎。敢死队员放开他的胳膊。他把缅刀缠到เ腰里，伸出铁钳般的手指，抓着巴๒比特的衣服，把他从俘虏群里拖出采，直拖到เ鲁立人面前。巴比特对鲁立人说洋文。鲁立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洋文，并把手掌往虚空里劈了几下，巴比特便安静了。六姐对着巴比特伸出只求援的手，呻吟着：“巴比特”
巴比特跳过水沟，把六姐拖起来。六姐的左腿像死了样。巴比特抱着她的腰吃力地提拔她，肮脏不堪的裙子像皱巴巴的葱皮样褪上去，白里透青的腰臀却像鳗鱼样滑下来。她搂住了巴比特的脖子，巴比特架住她的腋窝，这对夫妻终于站起来。巴比特忧悒的蓝ณ眼睛看到了母亲，于是他便架着伤脚的六姐，艰难地移过来。他用中ณ国话说：“妈妈”他的嘴唇哆嗦着，几颗大泪珠子从深眼窝里流出来。
路边的水沟里浪ฐ花翻腾，马排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司马支队士兵的尸首，宛若只特大的蛤蟆，缓慢地爬上来。他的雨衣上沾着水血泥巴，像癞蛤蟆身上的斑点。双腿弯曲着他站起来了，抖抖颤颤既可怕又可怜，马虎看像个ฐ狗熊，仔细看像个英雄。他的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侧，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铁的下巴上滴着血水。
个女兵背着药箱冲上来，扶住了前仰后合的马排长。“上官队长，这里有重伤员!”女兵喊叫着，她的单薄的身躯被马排长沉重的身体压得像棵小柳树样弯曲着。
这时，胖大的上官盼弟带着两个抬担架的民夫，从大街上跑过来。顶ะ小小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帽檐下的脸又宽又厚，只有她的从二刀毛中挑出来的耳朵，还没丧失上官家的清秀风格。
她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马排长的眼球，并随手扔到边。那只眼球在泥土上噜噜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上官队长，告诉鲁团长”马排长从担架上折起身，指着母亲，说，“那ว个老婆子，打开了大门”
上官盼弟用纱布缠住马排长的头，缠了圈又圈，直缠得他无法张嘴。
上官盼弟站在我们面前，含糊地叫了声娘。
母亲说：“我不是你的娘。”
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股令人不快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定会咬断她的手指。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义แ正在向我们的敌人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ำ”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如蜂拥出时，他竞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向整洁漂亮连每个ฐ纽扣都擦得放光的司马库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á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人走过去。这两个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年，想不到เ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
司马库说：“六月债，还得快。不过，鲁兄的利息也算得太高了。”
鲁立人道：“对于尊夫人的不幸遇难，鲁某也深感悲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革命好比割毒疮，总要伤害些好皮肉，但我们并不能ม怕伤皮肉就不割毒疮，这个道理，希望您能理解。”
司马库道：“甭费唾沫了，给我个ฐ痛快的吧！”
鲁立人道：“我们不想这么เ简单地处决你。”
司马库道：“那就对不起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从衣兜里模出支精致的镀银小枪，拉了下枪栓。他回头对母亲说：“老岳母，我替您老人家报仇了。”
他把枪举起，对准了太阳|岤。
鲁立人大笑道：“终究是个懦夫！自杀吧，你这个可怜虫！”
司马库握枪的手颤抖着。
司马粮大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