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姐。”董知瑜在门口唤了一声。
伍乃菊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二十好几的姑娘，在当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待嫁女青年。入了伍宅，只见四处富丽堂皇，早听说伍家是军阀混战之后迹起来的，这家里的布置，样样新潮得很，像是时下所有流行的堆砌，和原先根深蒂固的董宅相比，则ท完全是两ä种格调。
怀瑾见她出神地看着自己，又见眼中ณ光芒一闪而过，不知在想什么，便也不开口，静等下文。
怀瑾点了点头，示意他俩坐下，刚才唇角那丝不可说的弧度早已换化成大大方方一个浅笑。
下关区一带是南京重要的交通枢纽地带，彼时的下关火车站和长江码头由日军军管，是当时的日军驻扎区，车刚ธ驶过煤炭港，便看见一辆日军军用卡车往下关大马路开去，奇怪的是，车上载着的不是枪支粮草，不是日本兵，而是十来个中国女人。
“对，顺安车局雇的，我们这就过去。”
“董……知瑜。”她叫住她，却在中途犹豫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在私下里叫过她，一时竟不确定该怎样称呼。董翻译毕竟是个ฐ伪职，并不作数，董小姐似乎太过疏远，也不符合她们同事的身份，刚刚在夜总会这么称呼她，确是含着挖苦的意味，她也做不到像傅秋生那样叫她“知瑜”，她觉得她们的关系并未近到เ这样的程度。
谢过少年，怀瑾用手抱着那小包栗子，护在胸前，顿时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隔着手套和单薄的衣服，暖暖的温度传来，只觉得和十几年前在上海街头捧着那包糖炒栗子时的感觉相似，那包糖炒栗子几乎救了自己一命，而这么多年，总记得施ๅ予她栗子的人说的这么句话：“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
这便八、九不离十了，董知瑜心里想，同时一个念头在脑แ中一闪。
“得嘞，这就去帮您问。除了新า点还有什么要求吗？”
那ว边叶铭添更加局促了，挪了个站姿ู，“董翻译教训得极是……这样吧，先在这里喝杯茶解解渴，我怀参谋有没有回来。”他觉得这事算是特殊，如果就这样让她走了，怕一会儿怀瑾怪罪，另外于私他也想多留她一会儿。
叶铭添却也感应到了似的，这才如梦初ม醒，忙一边小心翼翼将那表收起来，一边有些局促，笑着说：“董翻译这可是帮了怀参谋一个大忙，你不知道这块表对她有多重要，在下先替怀参谋谢谢你！”
“那个是什么？”董知瑜不明所以。
一曲舞毕，不觉口渴，便退到角落一张桌子旁坐着喝汽水，那边周碧青看样子也倦了，见董知瑜一人坐在那里便风也似的寻了来。
“请问，原来住在这巷子里的董家人，现在搬到什么地方了？”
“请问……我想跟您打听点事。”
待对方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走过，董知瑜才恍然惊醒，收回了目光，一时间很是局促，自己้竟然瞪着别人看了半晌，幸而对方看似不曾留แ意，正迈开步欲离开，突然想起胡校曾经嘱托千万不要上二楼，可这女子不正往着二楼上去，也没见任何人阻拦，董知瑜又转回身，好奇地再向那ว女子看去，恰逢对方转了个身拾级而上，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对方腰上皮套里露出的一截枪柄，那是一截白色的贝母柄，柄上一记前蹄跃起的钢๐制骏马浮雕，仿佛就要自那枪柄上奔跃出来。
这套宣誓果然大同小异，只不过不是对着蒋中正的像，宣誓内容中也多了拥护汪主席的和平运动之类的口号，仪式结束，走出宣誓室，和黄秘书寒暄几句，这便往前堂走去。没走几步，听见门口警卫齐刷刷็立正行礼，口中喊了声什么董知瑜没有听清，下意识退让到一侧，只见门口走进一名高挑女子，穿着一身深绿色将校呢军装，领ๆ口军衔是一色的金底，看来是位将级军官，上面一颗同色金三角，显示来人少将身份，腰上是宽皮带配斜背式装带，恰到好处地熨帖着身体曲线，窄腰长腿，英姿飒爽，董知瑜还是第一次见一名女子把这身军装ณ穿得这么好看。
“褚太太啊，褚民谊长官的太太。”
想来自从公历三七年抗战开始，自己已๐经三、四年没有回归故里，以往每年清明都要和姑姑回来扫墓，这下关车站在腥风血雨中挺立过来，却活生生被插上这么一面屈辱的旗帜……正想着，那徐根宝小心翼翼凑上来，低声提醒一句：“董小姐，这边晚上怪冷的，小姐快上车吧，太太还在车里等着。”
“不晓得。董小姐，为了您的安全，请跟我们回去。”说话的仍是之前那个黑衣人，恭敬，却不容异议。
两人小心转移到了屋后，确定再没多余的巡ำ逻兵，这便又绕到เ了瓦房门口，不清楚里边是否还有日本人，便一左ุ一右先贴在门两边，提了口气，怀瑾对董知瑜点了下头，两ä人飞速闪了进去，两只枪口在屋内扫视一周。
这是一个昏暗的屋子，窄小的窗户紧紧闭着，屋外的一线亮光穿过窗户透进来，像是惊醒了空气中的灰尘，轻轻跳动着。
除此之外，这屋里仿佛便再无活物，先涌进五感的便是气味，污浊的、腐烂的气味，董知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强行克制了作呕的冲动。屋里并无日本兵，女人，满满一屋的女人，或坐或趟，睁着木然的眼睛看着她俩，还有些，干脆连看都不看。
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那声音来源看去，榻上有个半裸的女人，裤子褪到了一半，嘴里正嚼吧着什么เ东西，手上还有半个没吃完的米团。
这些女人大多瘦骨嶙峋、有气无力，日本人为了防止她们逃走，每天只给她们提供少的可怜的食物，遇到不听话力气大点的，干脆就饿她两天，直到饿得两眼昏花，精神奔溃……而这些来泄兽欲的日本兵常常随身带个饭团子之类的食物，行事前扔给女人，对方便会专心吃食，不会扰了自己的兴致……
怀瑾将头转开，“你们都走得动吗？”
角落里响起一个还算清醒的女声：“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不错。”
屋子里这才稍稍起了一丝骚动，但很快便平息了。
“我们有十几个人前天刚进来的，还能跑，另外十几个人早ຉ先头来的，估计走不动了，”那ว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接着一个女人从角落站了起来，齐耳的头，穿着件旧得白的棉布旗袍，看气质仿佛是有些文化的，“不过我们可以背着她们。”
“就这样，能ม走动的背上其余的人，要快！跟我过来！”怀瑾快速说道，时间紧迫，不容她多犹豫一刻๑。
身体还算矫健的几个女人这时都爬了起来，往怀瑾那边靠去，刚才那个ฐ说话的女人则ท吃力地试图背起一个躺着的女人，但怎么也背不起来。
怀瑾走过去，将那女人托起，放在短女人的背上，其他几个ฐ能走动的女人仍然站着不动，哀切地看着怀瑾。
“快去背人，外面有辆卡车，你们只需将人背上卡车就行！”怀瑾又吩咐道。
那ว几个ฐ女人这才勉强行动起来，董知瑜和怀瑾上前帮着她们，将不能行动的女人放在她们的背上，这些女人都瘦得像纸片，就连董知瑜都能将她们拦腰抱起，不费很大力气。
大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手脚却被绑在塌子上，再一看，旁边竟然躺着一个光不溜秋的熟睡的婴儿！
董知瑜从绑腿上抽出那把野战刀，将绳子都割了，这边去拉起那女人。
突然，女人从她手里抢过那把刀，沙哑着嗓子说：“这是个孽种，不能活！”说着便对着那婴儿的胸部一道刺了过去，婴儿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便死了过去。
董知瑜愕然，正要去抢女人手里的刀，只见她又对着自己的脖ๆ子一刀划了去，顿ู时，一道黑血飞溅出来，溅在董知瑜衣服上，女人歪了脖子，倒了下去。
董知瑜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脚下慌乱地退了几步，吓得连眼睛都不知道眨了。
怀瑾奔了过来，拾起榻上的刀，放回刀鞘中，一把拉起董知瑜，“快走吧。”
一群女人由怀瑾带路，绕到屋后，穿过一小片稀稀拉拉的榆ด树林，一辆军用卡车果然在那里等着。
“快！都上车！”怀瑾边吩咐便帮着她们爬上卡车后面的篷子里。
短女人等大家都上了车，转头看向怀瑾，“长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过江，送你们到那边的营地去，”怀瑾略一思虑，“一会儿要过日本人的关卡，你看好她们，千万不要出声，上了车会有一圈箱子围着你们，里面都是药品，我会跟日本人说这是过江给伪军送药品的。记住，一个都不能出声！”
“好的，我会看住她们。”短女人点点头。
上了车，董知瑜坐在副驾座上，身上那工装服上一道耀眼的血迹。怀瑾脱下军大衣，递给她，“给，裹上。”又将董知瑜的鸭舌帽取下，将自己的军帽给她戴上。
董知瑜看了看她，“谢谢你”。这一声不知是谢她刚ธ才的这番๘仔细，还是谢她今天的出现，抑或两ä者都是吧。
怀瑾不再说什么，动起卡车。
“等等！我的自行车！”董知瑜突然想起，说着便拉开车门。
“在哪里？一起过去，会快一点。”
车子转了个ฐ弯，轮胎在泥土路上打了个滑，便又向前驶去，怀瑾停了下来，走到เ后面，掀开篷子，看着一切安好，便又拿起一只铁锹，跑到刚才轮胎转弯的地方，不出所料é，泥土路上留下了一个ฐ清晰的轮胎印，她拿铁ກ锹快速将车轮印铲平，不能给将来的排查留下任何线索。
自行车在离路边不远的草垛子后面，找到了，扔进了后方车篷里，天色压得黑沉沉的，看样子将有一场冻雨来临ภ。
很快便到了煤炭港关口，天上开始零星地丢下雨滴，日本人的设防就在前面，过了这关口，便可以将卡车驶上渡轮，去到江北。
卡车在设防岗哨前停了下来，怀瑾摇下窗户，亮出军官证，来查的日本兵看见她军服上的徽章，又将军官证看了一看，这便立正，行了个军礼，用日语喊了声“辛苦您了，长官！”
怀瑾驶了出去，一旁的董知瑜本来提到嗓门的心又落了回去。
那ว边那ว个日本兵一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将级军官怎么会亲自开着这样一辆军用卡车，便又赶紧追上去，喊了一声：“请停下。”
怀瑾心也一提，董知瑜将手摸到座位身后的冲锋枪，车子停了下来，那士兵便又行了个礼，“长官，请问车上装的是什么？”
“药品。”怀瑾用日语答道。
“那么，麻烦您了，长官，可否让我看一看？”
怀瑾跳下车，走到车后，将车篷“呼”地撕开一角，拿随身佩刀在箱子上一划拉，里面露出一排排整齐的消เ炎药水。
“你，可看清楚了？”怀瑾语气中透着愠怒。
“是！看清楚了！”日本兵一弯腰，眼睛又往那些箱子瞟去。
“你是哪个团的？叫什么名字？”怀瑾厉声问道。
日本兵本就犹犹豫豫，怕得罪了她，见对方这么一问，赶紧又弯下腰，“在下……在下丙联队设防课武田一郎。”
“啊~原来如此，你们联队长官松平大佐我是很熟悉的，”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武田君你检查得很仔细，回去我就跟松平大佐提一提你。”
对方九十度鞠躬，“是！多谢长官！”
雨终于落了下来，拍打在江面上瑟瑟作响。卡车在渡轮上随着江水此起彼伏，董知瑜安静地坐在一侧，脸色苍白。
怀瑾盯着前方起起伏伏的江面，不知道在想什么เ，雨落了下来，天色反而亮了一些，不像先前孕育的时候那般黑沉。
过了江，出了码头，怀瑾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驰，事已至此，只有将这些女人送到江北老吕的连队，再由他们安排解决。
卡车驶上一段小路，停了下来，怀瑾跳下车，来到เ车后，“都出来吧。”
车上的女人陆陆续续互相帮着下了车，怀瑾又从车里拿出一些水和干粮分给大家，对先前那个短女人道：“翻过这道坡，就是的一个ฐ连队根据地，我不方แ便再过去，到了营地找一个ฐ叫吕从方的长官，他会安排好你们。”
“知道了，长官。”女人说着便跪了下去，其他女人，还能走的，也全跪了下去。
怀瑾和董知瑜连忙去拉，那女人又道：“二位长官，我原本是渡春里小学的教师，叫秦淑芳，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若这辈子报答不了，来世必报，长官们放心，今天是谁救了我们，怎么救的，我们这辈子就算死八百回也不会说出去。”
“秦老师，快带大家起来吧，乱世无需谢，你们能ม好好活下去，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怀瑾说着，便将那ว秦淑芳扶起。
待这群女人翻过山坡，消失在视线中，怀瑾便又赶紧走回驾驶室，“现在，我们将药品送到伪军营中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