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兵部等衙门的大臣们询问了几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宫，换了衣服，用过早膳，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他首先看了薛国观的奏本，替自己辩解，不承认有吞没史菃存银的事。崇祯ງ很不满意，几乎要发作，但马上又忍住了。他一则不愿在皇后千秋节的前一天处分大臣，二则ท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情上得到เ薛国观的一点助力。在薛国观的奏书上批了“留中ณ”二字之后，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出乾清宫，想找一个地方แ散散心，消消เ闷气。一群太监和宫女屏息地跟随背后，不敢让脚๐步发出来一点微声。到了乾清门口，一个执事太监不知道是否要备辇侍候，趋前一步，躬身问道：
户部尚书顿首说：“此事将由顺天府与大兴、宛平两ä县切实去办，务要做到多少有济于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用鼻孔轻轻冷笑一声，说：“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后！这江山不惟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后的江山，祖宗的江山。朝廷的困难，朕的苦衷，纵然卿等不知，祖宗也会尽知。若非万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崇祯ງ截断ษ他的话说：“李国瑞的事，朕自有主张，卿等不用多言。”
崇祯平日听说，皇亲中最有钱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一家是田贵纪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两家都是新า发户，倚仗着皇亲国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宠爱，在京畿一带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十几年的光景积起来很大家产，超过了许多老的皇亲。武清侯家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这一代侯爷李国瑞是崇祯的表叔。当万历亲政1之前，国事由孝定太后和权相张居正主持，相传孝定太后经常把宫中的金银宝物运往娘家，有的是公开赏赐，有的是不公开赏赐，所以直至今日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旧皇亲中首屈一指。在这三家皇亲中能够有一家做个榜样，其余众家皇亲才好心服，跟着出钱。但是他不肯刺伤皇后和田à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样。想来想去，只有叫李国瑞做榜ึ样比较妥当。又想着向各家皇亲要钱，未必顺利ำ，万一遇到抵制，势必严旨切责，甚至动用国法。但是这不是寻常事件，历代祖宗都没有这样故事2，祖宗们在天之灵会不会见怪呢？所有的皇亲贵戚们会怎么说呢？这么反复想着，他忽然踌躇不决了。
“饷呵，饷呵，没有饷这日子如何撑持？”
献忠说：“走，杀出去！”
天已๐经大亮了。拥进玛瑙山寨的官军已经占据了各个路口、各处寨墙和重要宅院。徐以显的宅子已经被官军点着，火光与浓烟冲向天空。老营的后门已被攻破，双方继续在院中混战，一部分人从大门奔出，一部ຖ分人爬上房去向院中的敌人射箭和投掷砖瓦。敌人从四面向献忠围了上来，大呼要“捉活的”。徐以显已经带伤，身边只剩ທ下五六个人，杀开一条血路奔到献忠身边，大声说：
献忠问道：“咱也听说永乐皇帝ຓ大修武当山是因为玄武神帮助他打败了建文帝ຓ，我看这话不过是生编出来骗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ณ披发仗剑，怎么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会是别的神么？”
另一个人赶忙接着说：“靖难之役1้，永乐皇帝ຓ亲率大军南征，每到战争激烈时常见一位天神披发仗剑，立在空中助战。那ว剑尖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纷纷败退。事成之后，想着这在空中披发仗剑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数省钱粮，征民夫十余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贺人龙楞着眼睛问：“怎么เ？没有带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进城？误了本镇的紧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守门的是驻军的一个守备，听见他是赫赫有名的陕西副总兵贺人龙，慌忙趋前施ๅ礼，陪着笑说：
1大凌河——指大凌河城，在辽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为明朝山海关外的军事重镇。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泼皮后生已๐经领教了这位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余怒未息，咕嘟着嘴，并不向宋献策施礼赔罪。宋献策似乎ๆ并不生气，对泼皮后生说：
1้金龙四大王——相传宋朝人谢绪于宋亡后投水而死，成为河神。明太祖造谣说，他同元兵在徐州ะ以东吕梁湖打仗时，谢绪帮助他战胜敌人，遂封谢绪为ฦ金龙四大王。开封临近黄河，故明代对所谓金龙四大王较为迷信，至清代亦然。
闯王回头瞅一眼刘ถ宗敏，又望望备好马匹的一群亲兵，继续对任继荣和吴汝义说：
在闯王训斥总管和中军当儿，高夫人和刘ถ宗敏的亲兵们已经走出老营来练功。看见闯王为ฦ操练事在训斥他们两人，大家吓得不敢吭气，各自找地方练去。刘ถ宗敏同闯王一样是个爱起早的人，这时也从院中走出，立在闯王背后，听了听，明白是怎么เ回事儿，说道：
宗敏说：“别ี急，吃过晚饭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个得意门生，用不着你替明远的性命担忧。吃了饭去！”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望望太阳，吃惊地说：
李过接着说：“我开始起义的头几年，只知道猛冲猛打，所以别人给我起一个绰号叫一只虎。后来吃了不少亏，打仗也学乖了，知道用计。这点本领ๆ，拿钱是买不来的，是拿无数鲜血买来的。”
李过笑一笑，说：“这里头有个道理。寨前边这条大路最宽处只能并骑行走，步兵并排儿只能走三四个人，一般窄处只能走两ä个人。不遇开阔地方แ或丘陵地带，兵多也无用处。敌人虽有一千多人，实际能够同咱们交上手的只有走在最前边的几个人，顶ะ多几十个人。只要能ม把前边的少数敌人杀败，后边的大队人马就可以不战自溃。我不叫长枪手过早杀出，是不想让咱们的弟兄中箭伤亡，也不想使敌人看清楚咱们的人数。等他们来到二十步内，替咱们拉开树枝，突然乱箭射出，长枪手跟着杀出，敌人箭不能ม放，枪不及举，已๐经倒下一片，一定会乱ກ了阵，仓皇奔溃。”
“我就断ษ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เ息？”
“书子呢？快给我！”
继荣使眼色叫亲兵们退后几步，小声说：“闯王说，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动，就由王吉元将狗日的诱至老营寨外，不让他们一个逃脱。他说，老营要紧，请刘ถ爷多多在意。他还特意嘱咐：张鼐的这支人马是老营的看家本钱，千万不可调离老营。”
过了一阵，他想着闯王一时赶不回来，老让大家站队等候会平白地消耗精神，于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เ老营旁้边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医生和总管同时回到老营了。
“这两个宝贝平日喜欢卖老资格，吊儿郎当，连吴中军都不好多管他们。刚才每人打五棍子实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ม压压邪ิ气。”
1放迸——即用火药轰毁寨墙。详见《李自成》之一第25章。
“这半年我们把马兰峪的山寨修得很坚固，丢给官军……”
孙传庭是个ฐ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一向对杨嗣昌代皇帝筹划的用兵方แ略๓很瞧不起。由á于他没有能够像洪承畴那样受到郊劳和召见，对杨嗣昌更加不满，决心同杨嗣昌斗一下，所以在清兵退走之前他就上疏说：“年来疆事决裂，多由计画ฑ差谬。待战事告竣，恳皇上一赐陛见，面陈大计。”经过力争陕兵回陕的斗争失败，他渴望陛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今果然蒙召对了，但皇上叫他的口气是那么严厉，是不是会允许他把许多有关国家大计的话痛快奏陈呢？他俯首屏息，诚惶诚恐，一面静候皇上问话，一面向象牙朝笏上偷眼瞧看那上边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他要面奏的方略要点。
1郊劳——古代大将或统帅凯旋回朝或勤王来京，皇帝亲自或派大臣出郊慰劳，叫做郊劳，为很大的恩宠。
自成沉吟一下，问：“你们两位都有这个ฐ意见？”
“倘若敬轩不派这个ฐ人来一趟，我也很作难，想不出妥当办法，既然他派人来说他知道咱们的人马少，粮草缺，要咱们不必勉强与他同时起事，咱们的话不是很好说了么เ？咱们何必急着树旗？”
“听说是闯王那里来了一个人，叫咱们赶快去商洛山中ณ会合，就要树大旗啦。”
“刘ถ将爷派人来瞧你睡了没有，说是他马上就来见你。”
“请将军息怒。之ใ钿虽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请将军不要以恶言相加。”
“将军之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是三纲五常……”
“今天放赈的事，已๐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你打算怎么เ办？”
──────────────
“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启奏皇爷，这是大学士刘宇亮的奏本，刚才文书房1送进司礼监值房中来。”
──────────────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ฐ八字，嗨，这个八字……”
“你叔侄俩带一百名骑兵离开二虎他们二里远的地方埋伏。前边不管怎样厮杀，不许你们动。倘若郝摇旗的人马有漏网的，你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不许有一人逃掉！”
“我已经知道了。近来听说郝摇旗手下的人们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也讨厌军纪太严å，背后有些怨言，没想到他们竟敢哗变！”
“公公！公公！请公公可怜小民……”
太监没有回头，扬长而去。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胸ถ前衣服，猛力一推，将他推出五尺以外，仰面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有几个人扑上前去救他，有的人去拾取地上奏本。锦衣旗校害怕百姓们冲人长安左门，扬起棍子和刀剑将众人向后驱赶。站在远处观看的京城市民平日看惯锦衣旗校们随便行凶打人和抓人，一面乱叫着“打人了！打人了！”一面四散奔逃，使得东长安街上登时大乱，商店纷纷关门。恰巧巡ำ城御史带着兵马司的一队兵丁来到เ，将惊慌失措、悲愤绝望的上书百姓们驱赶到正阳门外。
锦衣卫使吴孟明走出东长安门时，“伏阙上书”的百姓已经被驱散了，地上留下了几只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锦衣卫指挥同知率领锦衣旗校会同五城兵马司务须将来京上书的山东、畿辅百姓驱逐出内外两城。
当吴孟明走下皇极门丹墀时候，崇祯ງ正要退朝，忽然从文臣班中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红栏杆外跪下。崇祯ງ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对加征练饷和攻击杨嗣昌的黄道周，立刻动起火来。不等这位老臣张口，他神色严厉地问：
“你的奏本朕已看过，另有何事要奏？”
黄道周伏地说：“微臣求皇上停征练饷，严惩杨嗣昌以谢天下。布宽仁之政，收拾已๐溃之人心。”
崇祯因为生气，手脚更加浮动，说：“朕因为ฦ虏、寇猖撅，兵、炯俱缺，故去年不得已๐用辅臣杨嗣昌之议，增加练晌。朕何尝不爱民如子？何尝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练饷即无法更练新兵，不更练新兵即无法内剿流寇，外御东虏，不得已采纳杨嗣昌之ใ议，暂苦吾民一时。尔等做大臣的，处此国家困难之ใ日，不务实效，徒事攻汗，深负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师，沐雨栉风，颇็着辛劳。原来在房县一带的九股流贼，已经纷纷请降；献贼自玛瑙山败后，也成了釜底游鱼，与罗汝才被困于鄂西川东一带，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围困在商洛山中ณ，不日即可就歼。倘朝廷内外不和，动辄掣肘，必将使剿贼大事，功亏一篑。你前日疏中说杨嗣昌建议加征练饷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汗，岂是为国家着想？”他转向群臣，接着说：“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论在朝在外，都能ม和衷共济，万不要各立门户，徒事攻汗。”
崇祯满以为他的这些话可以使黄道周不再与他廷争，也使别的朝臣不敢跟着说话。但是黄道周既没有被说服，也没有被他压服。黄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强，又自幼熟读儒家的经史书籍，只想着做个忠臣，学古代那些敢言直谏之士，把“文死谏，武死战”的话当做了为ฦ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欢苏武的诗句“居官死职战死绥”。更重要的一点，他出身寒门，又常被贬斥ม，接近地主阶级的下层。明代末年，朝廷实行了“一条鞭”的聚敛办法，将丁役钱和一切苛捐杂派都并人田赋征收。大地主多为豪绅之家，既ຂ享有免役权，也能ม借官府和肯吏舞弊，将部分田赋负担转嫁到无权无势的中ณ小地主身上。这一阶层和有少量土地的农民，既是官府敲剥聚敛的对象，也是大户进行土地兼井的对象，加上战乱和天灾，随时都有境况沦落，甚至倾家破产和死亡流离的可能。这一阶层加上有少量土地的农民，在人数上仅次于佃农和雇农，所以他们的动向会影响明朝的存亡。崇祯ງ皇帝将豪绅大户看成国家的支柱，而黄道周却将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农民看成国家的支柱。他所说的“小民”，就是指的这两个阶层的人，都是直接担负着加征田赋之苦。听了崇祯的话以后，他觉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没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头来说：
“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杨嗣昌倡为ฦ练饷之议，流毒天下，民怨’，实为ฦ陛下社稷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有门户之见，徒事攻计。臣二十年躬耕拢亩，中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已๐五十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ใ年，重瞻天颜。臣即竭犬马之ใ力，未必能ม报皇恩于万一；如遇事缄默，知而不言，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增加练饷一事，实为祸国殃民之举。臣上月来京，路经江北、山东、畿辅，只见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陕西两省情况，必更甚于此。盗贼从何而来？说到究底，不过是因为ฦ富豪倚势欺压盘剥，官府横征暴敛，使小民弱者失业流离，饿死道旁้，而强者铤而走险，相聚为ฦ盗。臣上次削夺之后，归耕田园，读书讲学，常与村野百姓为ฦ伍，闻见较切，参稽往史，不能ม不为陛下社稷忧。请陛下毅然下诏，罢练饷以收民心，斩杨嗣昌之ใ头以为大臣倡议聚敛者戒！”
崇帧厉声说：“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忧。别人拿出筹晌练兵办法，你说是祸国殃民之举ะ，这不是徒事攻讦是什么？加征练饷是朕亲自裁定。你说这个办法不好，哪是你的好办法？”崇祯怒不可遏，将桌子一拍，喝道：“说！”
满朝文武见皇帝ຓ如此震怒，个个惊恐失色，替黄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滚动着沉闷的雷声。黄道周前天上疏ຕ时已经将最坏的结果作了估计，所以现在他只是想着这正是忠臣死谏的时候，心中ณ并无生死顾虑，倔强地望着皇帝ຓ，慷慨回奏：
“臣自幼读圣贤书，考历代治乱ກ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敛为ฦ主。苛察繁则ท人人钳口，正气销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ฦ渊驱鱼，为ฦ丛驱雀。臣今日尚见有山东与畿辅百姓伏阙上书，他日必将失尽人心，连愿意前来上书的人也没有了。杨嗣昌的加征练饷办法是使朝廷饮鸩止渴……”
崇祯截断他的话头，说：“体再啰嗦！朕因流贼猖撅，东事日急，内外交困，不得不百计筹饷。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赋，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对加征练饷肆口低毁，比为ฦ鸩毒。哼哼，成何话说！你如此低毁练饷，试问你有何良策助朕筹饷练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筹炯，不练兵，罢掉杨嗣昌，派你代朕督师，你能将张献忠、李自成诸贼迅速剿灭或献俘阙下，清国家腹心之患？你不顾朕日夜为国事焦忧，妄肆攻讦，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哼！”
黄道周说：“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ใ心。流贼祸国，致劳宸忧，臣何尝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至于东虏为ฦ患，臣平日既ຂ忧且愤，独恨杨嗣昌只知与东虏暗中议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溃决……”
崇祯ງ又截断说：“我问你有何好办法筹饷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