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油麻地
香港的四月，是最糯湿的季节。人在这个季节里百般不是。想休息，没有理由，年还没有过几天呢？想干下去，又没有尽头，连老天都给你搅缠着，你还能ม信那没有光亮的明天？更何况，诗人们是称四月为死亡的季节。
在这个ฐ季节里，到了晚上，便更是万象纷呈，尴尬百现。换季的服装ณ和过季的服装股脑地呈现在商店的店面上，失去了季节的分别，就显得愈发混乱。让人无端的气馁。本来吗
，香港就没有什么季节的明确分野，这样来，就更显得漫漫无季没有尽头了。于是，在这种尴尬的季节里，便只有个想法，快去兰桂坊，喝上杯血红玛丽，先把神智掐死，人，没有了感觉才好过些。
香港香港，真正的万人迷，有那么เ多人喜爱它，自然就有它存在的理由。不说别ี的，单是油麻地这块容纳百物的所在，就很能代表香港的特色。排算命的摊子，几排稀奇古怪的小吃，还有凌乱的文物摊，更加几圈围在起说不上是义唱还是卖唱的粤剧小调，都能ม让人忘掉就在它身边缭绕的现代的五光十色。
白流苏最爱的就是在四月的晚上，就着那ว种带有腐烂气味的夜风，到油麻地去吃种叫做炸萝卜糕的小吃，那是整个ฐ油麻地里最地道的上海小吃。有这种萝卜糕在胃里垫底，流苏就有种到家了的温暖。那萝卜糕的温香，令她想起了少女时在上海与女朋友站在城隍庙吃小吃的惬意情景。
什么是老年，老年就是个把过去当做今天来过的年纪。
身在油麻地的流苏，思绪已全部被带进了少女时代。少女时啊，不用数手指头，流苏就能知道已经是大半个世纪过去了。
怎么เ自己้总是不觉得老呢？在想像中，白流苏从4๒0่年代开始就已经老了，老得不再在意身边的世象，不再关心这个世界ศ从哪里来要到เ哪里去。
可神智总是清醒着的。清醒了半个ฐ世纪也没有糊涂。也许是从那年范柳原离开后她就不肯在人世上用心的原因吧，那时她就把自己้看成老人了，老人对社会没有过高的要求，就这样过活吧。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包括流苏自己也绝没想到，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已变成了香港岛上的人。而且是生活较为殷实的人。完全是上天想成全她了，让她在年轻的时候，受了太多别的女人所没有受过的情感之苦，便在后来的时间里让她路顺遂。再也没有折磨地走到今天。
流苏应是典型的淑女出身，她天生适合的就是个大家闺秀的身份，如果上天假以她合适的机会的话。但自从经了范柳原的手，她好像整个ฐ就不样了，不是她自己的原因，而是她的周遭的众人的眼光。人们的眼光是可以造就个ฐ人的。除非这个人是个ฐ天生就能阻挡住人间烟火的超人。
想想，她就会无来由á地叹口气，行吧，这辈子。她以为ฦ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到头来也能心如止水，如白板块。而况，她就没肯在经营啊商贸啊方面动心思，懒懒的，懒懒的，银行里的数字就上去了。
其实，她的成功很简单，是时代要成全她的。先是在香港房地产不景气的时候，糊里糊涂跟人在铜锣湾买了几间街面铺子，又听人的参谋在楼市最高时卖出并买进了香港最有潜力的股票。买了就买了，放在银楼的保险箱里全忘了。忘了就忘了，又偏在股市最好时想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就发了横财。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是这个香港，当年因为经济原因，她决绝地离开上海ร的老屋，跑到香港来贱卖。是的，当时就是贱卖也没有好的下场，成全她的不过是场短暂的战争。成全她后，战争消灭，无形的战争才在她身边漫漫无际地展开，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现在，在她已经近八十老龄的时候，就像回光返照样，她觉得她最近的思维跑马场样的热闹。尤其是对少女时期的事情，简直历历在目。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人都说总想往事的人才是老人。这话对极。
对白流苏来说，忘记过去是她能够支撑到今天的秘诀，过去只在许多的具体的食物和景观中显现着，然而每当它露头，流苏就会决绝地将它们掐死在蠢蠢欲动中ณ。
现在不行了，不是忘记，而是成心要往外拖。这还不够，还在满香港地寻找旧时时光的遗迹。
香港香港，真是方แ风水宝地。在白流苏的眼里，就是她心中ณ的上海。贯深居简出的白流苏这几日却连连往油麻地跑，连跟着她多年的佣人小香也有些吃不消。
小香是流苏在当年买街面铺房时拣来的乡下孩子。因为被块横梁掉下来打了脑子，便直停止了生长，几十年来副小姑娘的模样。简单的煲汤烧饭也会些，天天拿着抹布，见灰就抹，是最省心的佣人。因为没有脑子可动，反而另有种乖๔巧，流苏身边的其他佣人都无法替代她。
但小香看到流苏整天带她去油麻地听粤剧，咿咿呀呀的，听不出是什么เ，仿佛好像很久以前她在乡下听过的样。小香不喜欢。小香喜欢听街面上些很有节奏的调调，咚咚咚，把她听不到的心脏的声音给放大了。这时，她就会觉得脑แ子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像蚕蛹编制蚕衣样，很微小的蠕动里，就会有密密麻麻的思想的小线条穿过来走过去。这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老屋，有很多穿大襟衣服挽发髻的老女人。
但每每定睛看，就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只有女主人白小姐白白的糯米糍团样的安详的脸。她看到เ这张脸心就化了。她别的记不得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白小姐把她养大，直带着她，从铜锣湾到尖沙咀，再到เ半山，到เ那座建在浅水湾的白公馆。
连续几个ฐ星期了，白流苏带着小香往油麻地逛，毫无目的地，也不知在寻找什么。
流苏夜深回到半山皇宫样的住宅里自己问自己，你到底在找什么？
答案是否定的。
她要找的东西，笃定是没有了。
半生情史
范柳原已经死了。
最初听到เ他的消息是在几年前。
几年前？两年？三年？都记不得了。流苏不止次地发现，她就有这个本事，凡是她不想记的东西，也就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她都能把整遭的事情全部ຖ忘记。点儿也不记得。
就像现在，老了老了，想要回忆下曾经与她有过关系的两个ฐ男人，也就是第任和第二任丈夫，她居然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来。在她的眼前晃着的，只有她最后任丈夫齐致远人。
齐致远，比她小了6岁的第三任丈夫，是她当时最没有信心的丈夫，却真的陪了她后半生。
是了，是齐致远不让她回忆她的前两位丈夫的。流苏在心里对致远说，行了行了，你在时我也的确没有想过这些劳什子们，现在对你也没有什么เ影响，也就是回顾回顾ุ吧。你就让我的脑子好使点儿吧。
最初听到范柳原去世的消息时，白流苏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像当年在香港初次看到范柳原带着他的英国情人逛兰桂坊样的没有反应。但没有反应恰恰是流苏最大的反应。流苏的感情是瓶颈่极小而容量极大的酿酒筒，最初的流量很小，但流得兴奋起来便不可阻遏。其实流苏自己้也不晓得，她的这生，因为有了范柳原，就基本上把她给锁住了。
但是那ว天，当以前的个ฐ亲戚，香港的位老报人黄先生带着范柳原留给她的信来找流苏时，流苏真的很淡漠。淡漠得令她自己้也吃惊。可是，感情是装ณ不来的，她无法让自己对范柳原的事情有兴趣。
就连多少年后范柳原居然找到เ了她的电话，在电å话中好像没有任何时间和事实的变化，如既往地称她为流苏时，她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当年，在半岛酒店见到范柳原带着他从上海带来的上海ร小姐时，她也仅是淡淡地看了眼。
后来，范柳原来找白流苏时就说：
你那ว眼睛，能ม让个多少还有点儿人心的男人恨不得头撞死。
范柳原当然没有撞死。他活得最值。在这个ฐ世界上，他是很少见的自己้为自己้活的男人。个标准的自私的男人。男人，多多少少都有责任心，不为自己的老婆，也为ฦ自己的情人。然而，他范柳原是彻底为自己。换了别人，白流苏是会欣赏的。恰恰白流苏也是同样的人，这就让她不由得不牵绊和勃谿了辈子。
初跟范柳原来香港时，是迫于家庭的压力。那ว种寄人篱下的被鄙视的感觉，使白流苏任谁也会跟了去。何况当初的范柳原对她还有爱，虽然爱得吝啬，爱得缁珠必较，最终还是爱出了“倾城”之恋。但惟其这爱的不易，才使流苏当真以为ฦ这是自己的最后之恋。
没想到这倾城之恋也只维持了不到年。
为了这年流苏心已๐死去了十年。范柳原早已死在流苏的心中ณ。
范柳原是死在英国。他的老朋友黄先生将范柳原的包信带来时，白流苏便真的相信了。
白流苏的最后个丈夫齐致远还小她几岁，也没有活过她。现在想来对范柳原死去的消息当初没有反应，还是因了丈夫的病重。
流苏生三次嫁人。每次，都使她的生活有了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第次在上海，她少不省事，轻言离婚。不想她回到白家时白家已๐不是她女儿家时的白家。整日价的风霜刀剑，逼着她又抓住了机会随并不老实的范柳原跑到香港贱卖，却在浑然中成熟了她的情感。但当她成熟ງ的情感饱饱满满的时候，当她刚ธ刚尝试着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而专心爱个人的时候，却又被这人重重地伤到了感情深处，伤了元气。她和范柳原的千疮百孔的感情仗啊，让她想起来就要无奈地闭上眼睛。
世间无爱，这是她当初最简单的感受。
好了，第三次嫁人她没有爱情。但她过得最好。她不相信什么爱情了，才和在起住了几年的经纪人齐致远悄悄登记结婚。
点儿都不浪漫。
齐致远当然知道流苏的底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齐致远甚至都不需要流苏的离婚证明，他愿意守护着这个有节制的上海女人。许多回有太多的理由要发作的事情，这个女人都忍隐着，端的是有种少见的大气。这是般女人所没有的气象。只有上海女人才有，虽然有这种气象的上海女人并不多。而且越来越少。
齐致远当然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最适合当太太。年龄对所有的女人都是样的。没有人会越过渐老的岁月直常青。但白流苏的理智和清明使她的岁月常青不老。他不会告诉她他喜欢她的秘密。
白流苏当然知道。好的搭档是不需要解释相互喜欢的理由的。促使白流苏嫁给齐致远就是因为他没有甜言蜜语。有时他甚至还会幽默地嘲讽她的小情趣。谁知是不是这种调侃，恰恰投其所好，让流苏笃定心要与致远过下去。
白流苏暗暗对自己说，你还要什么。会对你说好听话的男人对别的女人也会说，任是再有度量的女人也承受不了同个男人把同样受听的话说给不同的女人听。齐致远不说，给别人说不说白流苏不知道，但没对她说过就行了。
所以，两个人真正的相濡以沫了近半个世纪。在范柳原客死他乡不久后，齐致远也患了不治之症，于去年仙去。
白流苏才忽然有了跑油麻地的反常的热情。
四月的那天，她身着柠檬黄的中式对襟毛麻宽外套，穿今年最流行的敞腿玄色缎裤，同小香起，仍旧ງ流连在油麻地的粤曲摊前，倾心听着旧时的曲子。她私下认为ฦ，她的这身打扮最适合这个ฐ地方。
香港这块宝地的奇妙之ใ处就在于，它既能最前卫地跟随时尚生活，又能ม最原汁原味地保持着最有格调的旧日时光。这对个饱经岁月沧桑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生活环境了。旧能回溯过往的切，今能ม享受当下的便捷。
就像她现在，与小香起，手拿着炸得油渍麻花的萝卜糕，可以挤在人群中消เ消停停地享用着时间的停止，在恍惚恍惚中好像又是最初来香港时范柳原带她到เ油麻地的时候。
不，还更早些，是她乘的轮船靠边码头时，她见到的香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ร水里，条条，抹抹刺๐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当时流苏就想，在这样夸张的地方，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事实是确实比在别处痛些，也惟其痛得厉害，最后的转机也格外地壮烈。
眼前咿咿呀呀唱曲的人的服饰没变，身边的人儿也只顾着自己享用自己的。在粤曲飞短流长的音律里，流苏的思绪被抻了出来，像乱了线的线团，哪里哪里都是头绪。
那个时候，她的心和神都在范柳原身上，为了他能够带她到油麻地来寻找道地的上海小吃，就以为这是个很怀旧的人，从而认为把自己交给这样个念旧情的人会很保险，“良人者，所仰望而终生也”。她怎么也料不到，范柳原的坏里还有层教人谋求最低生存的无意的善意。
应该说是善意吧。
是不是他在那个时候，在与流苏手挽着手，吸溜着吃萝卜糕时，就考虑到เ他把流苏扔掉后流苏至少可以学这里的人样来讨生活。
上海人啊，坏的就是有分寸。不让人绝望，也不让人存在过分的念想。这范柳原分明是上海ร的精魂，虽然他并不是上海ร人，但他把上海人的精到，把那套排排场场地应付人生，具体地说就是应付女人吧，全学到เ了，比真正的上海ร人还到位。
白流苏自己是上海ร人，她离开了上海，便愈发感觉出上海人做人的精致和周到。上海人是不肯像别处的人那ว样大而化之ใ自己的人生的，都要把自己的生安排得像冬日里的严丝密缝的被筒样，不能ม露进丝的寒风。
流苏的骨子里有股认定的宿命感。她所受的那些教会教育全化做了命定的随和。半个多世纪来她常扪心自问，她是不是因为太相信了命运，居然从没有想过要拴在男人身上做寄生妇女，刻也没有。
真的没有。就是当年跟了范柳原到เ香港来，是有要投奔他的意思，却也没有从此要吃定他的奢想。她的白公馆的家人都以为她能够不顾名声而跟了范柳原，是图了他的不薄的遗产，那真是对她的低看。白流苏什么时候看重过钱。不错，她对经济利益考虑得很周到，那ว是生活逼的，但周到เ不是非要不可。她最后能够下决心跟上范柳原，半出自对范柳原知遇之恩的惊宠，半出自对白家的赌气。说穿了吧，支撑了她逃出来的，更多的是女人的虚荣，种能ม够降服个男人的虚荣。
就连白流苏少年时的好朋友都以为ฦ她白流苏委屈地嫁给范柳原，是因为要找到个长期饭票。这从根本上就没有了解白流苏的为人。不过，好像白流苏从来就不寄希望让别人了解自己。以她不够老到的处事经验，让别人了解自己，还不如不了解自己。那些伤人心的人，不都是最知己的人吗？
她是自私的，但还没有自私到与个她还心仪的男ç人斗心智。她有种天生就能顺随不同男性的本能，是上海女人的了不起的求生的本能。这不能算小心眼。这是种能力。种使罗马点点建成的能力。她与范柳原的倾城之恋，只能算是用了点点的能力。但也不过如此。她也是上海的女人，就算是精明也是有节制的。她和范柳原的罗马之ใ城是因为范柳原单方面的弃约而毁之旦ຆ。
是的，只能是范柳原单方面的弃约。
就是当年从上海跑出来，她也是在对等地出卖自己的人身。若不是这里还有天理存在，怎么会用毁灭座城市的代价来成全他们这两个各有打算的自私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