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传第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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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章的内容完全可以并入上一章。而如此,如果读者朋友要想保持一个顺ิ畅的阅读情趣,则ท势必会增加视力和阅读上的负担,这恐怕不是愿意为读者着想的作者所想做的吧?另外,如果说上一章记述的是王国维畅游在“教育世界”的理论海洋中的话,那么这里表述的则是他在教育实践的河流里如何畅游的往事了,虽然刚下“河”时王国维就遭遇了“呛水”,但初学游泳者又有谁能跨越这一步呢?当然,王国维毕竟有着良好的“游泳”资质,所以才有后来在诸多教育河流中包括清华国学研究院都能够“游”得得心应手。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要从王国维在通州师๲范学堂这条小河沟里的“呛水”开始说起。

我国之社会,则正义之思想之缺乏,实有可惊者,岂独平民而已,即素号开通之绅士,竟侗然不知正义แ之为何物!往者,某府有设中学校者,其地邻佛寺,遂以官力兼并而有之。僧狼狈迁他所,曰:“嘻๵!此盗所不为也。”原此寺之建,未必不由社会之ใ物力;然僧侣之居处之经营之者,且数百年,则其为ฦ个人之财产,固已久矣已。乃不顾一切,以强力夺弱者之所有而有之,并使之无所控告,则自僧侣言之,谓之ใ烈于盗贼,诚非过也。设更有强有力者,出夺该校而有之,则创น设该校者之感情,又当何如?使生徒入如此之讲室,居如此之寄宿舍,而欲涵养其正义แ之德性,岂非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哉!夫以佛寺与学校较,则ท似学校有用而佛寺无຀用矣;然以建一校而摇社ุ会之根柢,则其孰得孰失,孰利孰害,宁待知者而决哉!

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结束后,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当时正在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各地举子,在广东举子康有为ฦ和梁启的策划下,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公车上书。至于“公车上书”是否真正生过,如今在史学界ศ存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一是广为ฦ流传的教科书上的说法,当然这种说法的起源来自于康有为自己的宣传;另一种观点是以上海学者姜ä鸣先生为主ว的否定论,即“公车上书”根本就不曾生。对此,姜鸣先生在其著作《天公不语对枯棋》中有专门文章予以解析,因这一争论不关本书主旨ຈ,故在此不赘。不过,以康有为和梁启为的资产阶级维新派,从这时开始已๐经逐渐将他们希望通过改革图强来挽救民族危机的维新思想,利用各种方式方法在中华大地上广为散布宣传,使全国有识之士都表示认可和赞同。在康梁所倡导的维新变法主张中,创น办报刊宣扬西学和建立新式学堂培养新学人才,是一项ำ极有远见且极为重要的措施ๅ。当然,要想使这一措施得以顺利有效地施行,创办者和施教人才必不可少,而当时国人中多不谙西学,于是“走出去,请进来”便成为ฦ一种必然。而随着维新变法演变为全国性运动之后,这种必然更是涌动成了一股强劲的社会潮流,冲击蔓延到เ了中华大地的各个角落。一时间,“家家言时务,人人谈西学”,一批批青少年开始走出国门,留学东洋或西洋,这使壮怀激烈的王国维更加感到坐卧不宁。确实,王国维与许多年轻人一样早ຉ就渴望能出国留学,然而由á于“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这又使渴望新学的他只能ม“居恒怏怏”。

众所周知,王国维一生不仅没能通过科举入仕,也不是现今所说的科班出身,但他却成为世人景仰的一代国学大师。究其原因,不能不提及他与众不同的独学历程和笃学精神๰,而要明晰王国维的独学历程和笃学精神,又必须ี从他自然天成或自幼养成的独学方法和治学情趣开始讲起。当然,说王国维特别的独学方法是自然天成,也许有点故弄玄虚的感觉,可至今我们也不能ม明了他从自幼不喜欢《十三经注疏》等正统国学经典,到เ后来对艰深国学产生盎然兴致并保持终身不减的根源所在。如此,下面只好就王国维最初的读书๰兴趣和治学方向作一介绍,以便读者或王国维研究者从中能得到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

不过,王国维词的水准也是逐步提升的,他留แ传下来最早ຉ的一阕词,是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春天填的《如令》:

点滴空阶疏雨,迢递严城更鼓。睡浅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

由此可见,这时王国维的词不仅意象浅显,丝毫没有他极为推崇的境界之说,而且语言也显得较为拘谨,就如这时刚ธ刚出来担任公众职务的王国维本人一样,一点也不舒展、俊朗。当然,王国维毕竟有着极高的诗词悟性,随着他来到苏州担任江苏师范学堂教职,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开朗,词也๣填得洒脱清爽起来。例如,王国维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๗04年秋天初到苏州时填的一阕《浣溪纱》:

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ณ行乐只寻常。

如果以上还不足以体现王国维词风清爽豪洒的话,不妨再看一阕《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堪此夜西楼,摘得星辰满袖行。

而让世人对王国维词最为激赏的,则要数这一阕《浣溪纱》了: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全词王国维先是将视角放在地面的景致上,然后转升到เ天空月球,以一种俯视的角度鸟瞰人世间,顿时现自己原本竟是天底下芸芸众生之普通一员,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这不由使胸ถ怀大志的王国维感到了人生之悲凉。而王国维之所以不像“苏轼东坡能从蚍蜉般短暂的人生推出生命的隽永”,而酷似“加缪面对沉默的岩石,老怀疑ທ它在冷冷地嘲笑人类”,这完全是自认是天才的王国维对生命看得过于透彻的缘故,而这种透彻又是借助叔本华哲学体系中的悲观论。不过,在这阕词中除了表现王国维想出世而不能的尴尬和无奈之外,还透射出他的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特别ี是词中一个极不经意的“觑”字,确实能使人联想到灵隐寺那高高端坐在上的如来佛,他漫不经心地垂眼一觑,宇宙和世间一切都他的掌握之中,是那ว样一种让人垂羡的蔑๥视,实在难以言喻而又使人向往。可是王国维呢?由于思想前๩而现实条件严å重滞后的缘故,他的天才睿智得不到正常挥,这怎能不使王国维的灵魂痛苦万分!

当然,王国维的灵魂之ใ痛并非只局限于他的个人之ใ痛,更在于他对现实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一种深切感怀,就如他当年写的那二十《咏史》诗一样,他的词也是在吊古叹今。诸如,王国维初ม到苏州时在闲暇中踏游姑苏胜迹,遂有一阕《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ä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

苏州时期,是王国维词学活动最活跃阶段,除了这种凭吊之ใ词外,其中也๣不乏即兴之词,诸如夜填一阕《少年游》: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ฒ。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

归来惊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

据说,这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王国维陪同一直在上海主持《教育世界》事务而来到苏州ะ的好友樊炳清和罗振玉的弟弟罗振常,在沧浪亭附近一小巷深处酒馆里畅饮畅谈后返回宿舍时,一匹快马从街上急驰而来,马上之人手持火炬,而飘忽火光中那杂沓的马蹄声,顿ู时惊起了沧浪ฐ亭树丛中的无数宿鸟。飞鸟唤起了酒意朦胧中的樊炳清,他不禁脱口而出杜甫一名句“炬火散林鹊”,而王国维则由此陷入了词意境界,回到宿舍后便连夜填写了这一阕《少年游》,这真可谓是王国维人生中难得的一次雅趣。

其实,苏州时期王国维的雅趣还是并不难得的,他对苏州ะ、苏州古典园林有着非比寻常的喜爱,即便是深秋时节也没有北方惯有的萧飒之气,例如他在一阕《青玉案》中ณ这样写道: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浑无数。日日沧浪亭畔路,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

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雨。

确实,苏州时期的王国维因为能够“日日沧浪亭畔ึ”“独自寻诗去”,虽然如他所说是“以词自娱”,但这一时期他所填之词实在是精妙之至。又如《蝶恋花》: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娱,人间夜色还如许。

不过,词作为最擅抒情的一种文体,它同样也被王国维运用得极为感人。例如,王国维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๗06年新春伊始准备跟随罗振玉前往北京谋职时,就将他与妻子莫氏离别ี之情通过一阕《鹊桥仙》演绎得缠绵悱恻:

绣衾初展,银红旋剔,不尽灯前欢语。人间岁岁似今宵,便胜却,貂蝉无数。

霎时远送,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

与《鹊桥仙》的缠绵悱恻所不同的是,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初ม春当王国维在北京得知妻子重病缠身时,他又通过一阕《蝶恋花》将夫妻断肠之情表露得撼人心灵:

冉冉蘅皋春又暮。千里生还,一诀成千古。自是精魂失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来生,只恐来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是的,妻子莫氏自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๔年11月嫁到海宁王家后,丈夫王国维为了学业和生活一直奔波各地,几乎ๆ没有为妻子分担过家庭重担,特别是自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4月随着三子王贞明字叔固的出生,以及随后父亲王乃誉的去世,家中ณ只有年迈的继母叶太夫人和妻子莫氏,其中辛劳可想而知。而这一次,妻子莫氏竟然因为生产双胞胎女儿而染上“产褥热”症。接着,由á于双胞胎女儿的夭折,莫氏终于在王国维返家10่天后不幸故去,年仅34๒岁。回想夫妻之间的恩爱及妻子莫氏的种种贤德,怎不让王国维肝肠寸断呢?

而作为ฦ渴望以学术救国为己任的学者王国维,他似乎更善于运用擅情词体表达自己的社会忧思。诸如,当王国维目睹京师贵族醉生死的生活状态后,遂有一阕《虞美人》让人感受到了他心境中的无限悲凉:

犀比六博消长昼,五白惊呼骤。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

笙歌散后人微倦,归路风吹面。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回时。

而最能ม体现王国维强烈忧世忧生情怀的,那就是这阕《蝶恋花》了:

忆挂孤帆๰在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木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阕荒凉瑶草短。到得蓬ศ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王国维一生填词1้15阕,其中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春编选的《人间词·甲稿》收有61้阕,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๗07年冬编选的《人间词·乙稿》收有4๒3阕,这些词都是王国维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๗04年至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之间填写的,并陆续表在《教育世界ศ》上,另有1้1阕词是他后来填写的。在王国维这11้5阕词中,有一个现象很有趣,那就是所有的词几乎都是“小令”,并无一阕“长调”,而且《蝶恋花》和《浣溪纱》的词牌使用最多。对此,王国维后来在《人间词话》中说:“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这恐怕也是王国维所填之词胜人一筹的缘故吧?

至于王国维为什么将自己้的词集取名为“人间”,罗振玉的胞弟罗振常曾回忆说:“时人间方究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而《甲稿》词中‘人间’字凡十余见,故以名其词。”在这里,罗振常至少向人们透露出了三个ฐ信息:其中两个是关于王国维为什么เ以“人间”命名其词集,另一个就是“人间”还一度成为王国维的“代名词”。确实,据王国维研究专家佛雏先生统计,王国维115阕词中“人间”一词多达38๖次,平均每三阕词中就出现一次,可见“人间”一词使用频率之高;二是王国维当时正沉浸在叔本华等西哲们的哲学世界里,他的词难免立足于“人间”世相,探求生命本源和人生真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时“人间”一词已๐经成为ฦ王国维作为词人生涯的一个ฐ标志,所以他不仅将词集取名为《人间词》,而且就连自己的号也๣添加了一个“人间”,更有趣的是罗振玉还为王国维治了一方“人间”印。而后来,即便王国维将学术方向转到เ了训诂考证等方面并取得辉煌成就时,他依然因为这时的词名大盛而使“人间”之号与“观堂”、“礼堂”两号并存。

对于王国维的词学活动,由á于他在词学理论上的辉煌成就和巨大影响,特别是他随后所创作的《人间词话》这一盖世经典,反而使人们对他所填之词的本身不太关注了。其实,王国维对他的词是非常自负的,这从他在《人间词甲稿》中托名樊志厚即樊炳清写的一则序言中,不难看出其自我溢美之词毫无掩饰。因为这则序言篇幅较短,不妨全文照录如下: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适。”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ຉ。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窗、玉田。谓窗砌字,玉田à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ใ末,而名句间出,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ฦ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ใ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ใ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在这则托名樊志厚的序言里,王国维不仅指出中国词学自南宋以后未能振兴的原因,以及他对一些古词人所作的好恶,而且再次表现出他与谦谦旧ງ时文人的与众不同。在细致解析王国维所填之词竟是“天也,非人之ใ所能为也”的原因,以及他的词竟“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处之前,似乎应该向读者交代他托名樊志厚作序的一段往事,因为曾几何时由此而引了时人和后世人们的诸多揣测。对此,罗振常在王国维和樊志厚相继离世后曾特意追补了一则《附记》:

樊少泉茂才炳清与人间同肄业东文学社,交甚契。顾体羸弱多病,怠于进取,尝自憾志行薄弱,遂更名志厚,字抗甫,故《序》后所署如此其后仍用原名。时,人间在吴门师范学校,授文学。先期来书,谓词稿将写定,丐樊作序。樊应之,延不属稿。一日,词稿邮至,余与樊君开缄共读,而前๩已有序。来书云:序末署名,试猜度为何人作?宜署何人名则署之。樊读竟大笑,遂援笔书己名。盖知樊性懒,此《序》未可以岁月期,遂代为之也。前尘历历如昨,而樊君墓草亦已宿。忆此为之怅然。

那么,王国维的《人间词》到底有何“罕有伦比”之处呢?除了他在上面序言中所提到的“快而沉,直而能曲”和“观物之微,托兴之深”等之ใ外,我们实在有必要引录王国维同样托名樊志厚在《人间词乙稿》中所写的又一则ท序言,由于这则序言较为深入而明确地阐明了王国维的词学理论和创น作观点,故不能不全文录下: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绝,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ใ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绝,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ฦ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ท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ã溪纱》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แ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ฦ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é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任受。固当与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

似乎不用细致揣测这则序言,便可轻松得出王国维评价词的最高标准——意境,凡是“意境两浑”的就是绝妙好词。那么,王国维所推崇的意境到底是什么,意境与美学理论中讲求的“境界ศ”又有何关联和区别呢?其实,从诗词这个角度来说,意境实在是只可意会而不能解释的,它全凭个ฐ人涵养与见识对诗词的理解和领悟,而因为各人的涵຅养与见识不同,对同一诗词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即使同一人在不同时间或环境中ณ其理解层次也会有所偏差,而有时作者本人想要表达的深意也是模糊不清的,所以任何人要想对诗词进行翻译或解释,那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便如此,我们要想解决王国维所推崇的意境到底是什么,还必须ี要有一个能够让读者明白一点的说法,而为了使这个说法有一个相对比较容易理解的参照物,似乎又必须将依然比较抽象的“境界”一词拉进来,否则ท实在是无从下笔。

境界,就其词源本意来说,似乎应该是指人类精神领ๆ域中的一种尺度,是人类情感价值和生命体验的一种感觉,而放在诗词中似乎ๆ也只能是表达精神和情感。然而,中华诗词中除了表达情感之外,还有直接状写景观实体这一类,这时“境界ศ”一词自然难以胜任,所以“意境”便应运而生。在这里不妨把“意境”一词拆开,如果读者不反对将“意”所涵຅盖的内容与词人在“境界ศ”中所讲求的情感体悟等同的话,那么เ“境”则可以专门用来对景观本相的表述了。如此一来,“意境”不仅能够作为表达情感之词作,也可以涵盖状写景观之词了,很显然它要比“境界”的外延大得多。当然,这里“意境”的“境”绝对不是“境界ศ”的“境”,前一个“境”是指景观造型方面,而后一个“境”则表示一种智慧和精神,它在“意境”的“意”中已经有所涵຅盖。所以,我们对于王国维提出“意境”一说,不能不加以特别重视,否则ท他为什么不使用现成的“境界”一词,非搜索出一个ฐ“意境”来替换掉“境界”不可呢?确实,王国维推崇诗词的“意境说”,我们实在不能等闲视之ใ,从逻辑学上来说,“意境”已经衍变成了诗意的“境界”,它完全是王国维站在极高文化品位上来审视诗词文学本相的一种卓越创见,这从他在上面那则序言中ณ之所说便不难理解。例如,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如此,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王国维在序言中自夸“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那三阕绝妙好词。第一阕《浣溪纱》: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ฤ公子笑,座中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上阕一落笔便营造出一种低沉阴郁氛围:阴云低垂中,一只失行孤雁为了寻找和追赶雁群,正顶着猛烈的狂风竭力向前挣扎着飞行。而同在一片阴云下,独自客居异乡的旅人目睹此情此景,很自然地就联想到自身所处之景况,不由在心底暗自向自己问:寄寓檐下纵有鸿鹄之志又能有何作为呢?不料,就在旅人陷入人生惆怅之ใ中,朋友为ฦ了招待自己竟然射获那只孤雁,兴高采烈地交给美丽妻子进行烹饪,当女主人满面春风地将红烧或清蒸的雁肉端上晚宴餐桌时,旅居他乡的孤寂客人顿ู时备感凄凉。在这阕词中,王国维虽然运用的是传统的比兴手法,但只有喻体而没有主体,这无຀疑是比兴手法中最精妙的一种。另外,正如有人评价的那样,王国维在全词中没有出任何感叹或议论之语,但那种强烈的沉重感和悲哀感不能不让读者陷入到无尽的沉思之中。而如果该词只表达了这样个体的一种人生感悟的话,那实在有失其所蕴藏的厚重的哲学命题。如此,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周策纵先生在《论王国维人间词》中的一段评论:

惟《浣ã溪纱》则确能ม写出一幅天地孤零,江湖寥落之境,字字着力,显现世间一切险恶危机与生命挣扎之苦痛。劈头一句即造成一种凄绝之氛围,继以“失行”也,“孤雁”也,皆层层加深此境,而以“尔安归”点出之。抑何其孤零乎!继以“落羽”与“调醢”“欢宴”对比,尤能深切体会叔本华生命哲学与佛家之义谛。叔本华尝谓虎狼食鹿之ใ乐่不若鹿被残食之苦之甚,故知生命界苦多于乐。静安于此苦乐之间,未置可否,其早年似亦略受达尔文主义之ใ影响,其二十三四岁时诗则ท有“川如不竞岂潺潺”之句可证。今前半阕已尽情写出孤雁飘零无归之状,故末句所云欢宴,益能衬出此生存竞争中险巇与苦痛。

由á此可知,王国维在序言中ณ的自夸之语其实不虚,确实达到了他所说的“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之ใ高妙意境。至于王国维在序言中提到เ的那阕《蝶恋花》,我们不妨参阅原词再来感受一番他所推崇的那种“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之ใ韵味:

昨夜中ณ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帏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在这里,王国维向人们营造了这样一种景况: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在凄风苦雨之夜与宝马香车里的富贵娇娘于中ณ邂逅,但自惭形秽的他并没有勇气上前问讯追求。突然,一阵远去的雷声使书生猛然醒,他呆呆地面对窗台上已经流淌积聚一寸高的蜡烛血泪,除了心中怀着一份无奈的相思之ใ外,他一无所有。这种中ณ之“境”与白昼之“意”相互交融,确实是一种“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ใ境”。与这阕《蝶恋花》相比,下面的《蝶恋花》则又有着另一种清新气象: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เ,明朝又是伤流潦。

独倚阑干的窈窕靓女,看似悠闲地倚靠在高楼栏杆上数点着街上行人,忽然一辆马车急驰而过,卷起的尘土顿ู时遮盖了行走中ณ的一位老人。猛然间,自命清高的窈窕靓女却联想到เ自己的花容月貌和自命清高,在不久的将来不是同样要慢慢衰损而无可挽留吗?一种无奈,一种凄清,一种看似悲天悯人,实则是在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可怜。在这里,王国维不仅将“境”营造得如此流畅而鲜活,而且“意”也表达得如此丰富而深邃。回味全词,这不由不让人揣度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呢?于是,我们毫不怀疑龙沐勋先生将王国维的这阕词作为压卷之作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的理由,因为这根本不需要理由和解释。

当然,我们如果只关注到เ王国维在填词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罕有伦比”之成功的话,那似乎有一种舍本逐末之嫌,因为ฦ他在词学理论上的成就,更是前无古人而至今也没有人能与比肩。下面在介绍王国维词学理论扛鼎之ใ作《人间词话》之前,不妨请读者回过头来重新阅读一下他在《人间词乙稿》序中关于“文学之工不工”的论述。之所以有此建议,只是我的一个贸然设想:如果将这段论述当作是王国维构建中国词学史的纲领的话,那么只要他愿意投入部分精力来进行构建,凭借他的卓越睿智和非凡才华,以及深厚学养和严å谨的治学精神,他一定会给后人留下一部ຖ充满哲学思辨色彩的煌煌ä的中国词学史。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也不能明了对自己词学成就极为自负的王国维,为什么没有沿着他所构想的词学轨道前行,而是转身又投入到了戏曲理论和戏曲史学的海洋之中ณ。如果说遗憾有时是一种美的话,那么王国维留给我们的这种美实在是精妙绝伦的,好在他还有一部《人间词话》,这就足以弥补人们心中对他的期待和敬爱了。那么,一直以来被词家奉为词学理论圭臬的《人间词话》是怎样一部经典之作呢?

自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๗08年11月于《国粹学报》上分三期连载的《人间词话》,是王国维运用中国传统词话方式所写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在这部著作中,共收录词话6๔4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ຖ分:一是对词学理论中的“境界说”进行阐述;二是以时代为脉络通过对历代词家之作的解析,对如何创造“境界”以展示ิ诗词魅力进行分析;三是通过对历代文学体式演进过程进行解析,作为词学理论中ณ“境界说”的补充和延伸。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ฦ最上。有境界ศ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由于前面曾以“境界”一词作为诠释“意境”的参照,似乎给人一种“意境”才是评价一阕词精妙与否的惟一标准之嫌疑。其实不然,我们所要表述的一阕词如何才能算是精妙,主要还是看它是否真实地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生命感悟,而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恰恰强调的就是一种精神高度和价值襟怀,这两者并不冲突或者说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为ฦ什么对“境界ศ说”如此看重呢?

对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ณ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确实,如果说“兴趣”和“神韵”是一阕词的审美特征的话,那么它们必然都来源于词人的生命感悟,也๣就是所谓的“词魂”。如此,“兴趣”和“神韵”只能是表述了词的表象面目,还没有触及到“词魂”,即还没有上升到词的境界高度。那ว么,“境界ศ”从何而来,什么样的词才算是有“境界ศ”呢?对此,王国维认为:“一切境界,无不为ฦ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唯诗人能以此须臾之ใ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也许这种只存在于诗人敏感心灵中的东西,虽然通过诗人“不朽之文字”能够让读者感觉到,但毕竟给人一种看似虚渺的感觉。于是,王国维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ใ以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ใ有境界。”也๣就是说,“境界”的灵魂只有一个字——真。这种“真”,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ณ所推崇的“赤子之心”,或者说就是词人对生命的真纯感悟。

不过,这种真纯感悟由于受到词人表述能力的不同及读者自身体悟深浅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也๣使词的境界有了很大区别。对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详尽表述: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ใ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见天涯路。”晏同叔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ว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此第三境界ศ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ม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接着,王国维又提出“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及“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等论点,并逐一予以解析。例如,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á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ใ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ใ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说的“造境”与“写境”即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浪漫主ว义与现实主义แ,两者之间由á于受到社会现实等因素า的影响,有时很难明确地予以区分。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接着解释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ใ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ท。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如此精辟的诠释,非王国维这等大家不足以提出并解析透彻。

又如,王国维对其所提出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ใ境”这两个美学命题,根据不同的审美方式在诗词中举例予以说明: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ใ境也。

那ว么,怎样才算是“有我之ใ境”或“无我之境”呢?王国维认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与前面提到เ的“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之“意境说”,很显然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或者说王国维只是将“意境说”更加精致化和理论化而已,在使用层面上被更广泛地运用到社会与自然之中ณ。不过,要达到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则非“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当然,在这里并没有褒扬“无我之境”而贬损“有我之境”的意思,因为ฦ“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也就是说,在美学领ๆ域里“优美”与“宏壮”并没有优劣或高低之分,有的则是不同的生命感受而已。这一点与王国维所谓的“境界ศ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应该有着异曲同工之ใ妙。

由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写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至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๖年之间,这时正是王国维沉浸在叔本华哲学海洋里的时候,所以很多学者都将王国维“无我之境”的提出,曲解为源于叔本华哲学体系中的相关论述。对此,美学家夏中义先生有一段较为客观公允的解析:

与《红楼评论》诸文相比,《人间词话》或许是引用叔本华最少的,却少而精,最得叔本华之精华,又与中国诗学水乳交融,以至你分不清是叔本华潜入了王国维的血脉,还是王国维走进了叔本华的脑门,但你深信《人间词话》确是中西合璧的,既有浓郁的民族诗趣,又有晶莹的西方哲思。

诚如斯言,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正是运用西方哲思解剖中国古典诗词,只是方式依然保留着巧妙的中国传统而已。当然,随着王国维学识和思想的成熟,他也是在用《人间词话》等中国方式对叔本华等西方哲思进行拷问,从而使自己无论是在情感、思想和经验方面,还是艺术理论和艺术创作等方面,都在不断地得到เ质量上的大幅提升,这恐怕就是王国维之所以成为ฦ一代思想家和学术巨人的根源吧?

关于《人间词话》,自其问世以来可以说研究著作汗牛充栋,绝非在这里用短短几句浅言所能ม触及点滴,更别说触及其中ณ之精华了。所以,现在不得不借用文学修养精深但极少推崇同行的学术大师俞平伯,在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由á北京朴社以单行本出版的《人间词话》序言中的一段评语作为ฦ这一章的结束语,否则“佛头著粪”的尴尬则在所难免了。学术大师๲俞平伯在序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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