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海上花朱映晓
序：红楼ä梦没写完，海上花无人知1_张爱玲与海ร上花
序：红楼ä梦没写完，海ร上花无人知
我开始读张爱玲之早ຉ，想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印象模糊。“1995年3月”——那时张爱玲还活着，和我在个世界上？如果不是购书回来顺手在书的扉页上写了这笔，我都不知道这么早ຉ就拥有了张爱玲“全集”——后面的版权页上印着：“19๗92年7月第1版，199๗3年11้月第4次印刷็”现在知道那是内地第套张爱玲“全集”，而且似乎开始出版社还挺犹豫，“为ฦ了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要求，方便专业工作者的研究借鉴之用”卷首出版说明。
但海上花并不在其中。海ร上花是我19๗96年购买的。我还买了对照记和红楼梦魇等，小册小册，可单买，但可能ม是盗版，也可能是“假书”，没多久就给查封了，却可见我关注之切，下手之快——那时候哪里知道分辨和选择版本？反正，我就这样凑成了属于自己้的套张爱玲“全集”。
海上花是张爱玲的晚年译作。原作却并非英文或其他外文，倒是中国话——“昙花现”的晚清韩邦庆著海上花列传1้892年出版是也。把中国话译成中国话？因原作系以吴语方言“上海话”或者“苏州话”——到底倾向于哪支则不是我这外地人所能ม分辨的了写就，张爱玲将它译成国语并加注——在此之前她先译成了英文——前后费时十几年，付出心血之多，可见珍爱之ใ深因我的阅读始于张版国语版，以张版为ฦ主，在此书名从张版；如无特别说明，引用文字回数段落亦从张版。
海上花被张爱玲称为红楼梦百年之后的又高峰——孤峰，断ษ崖。小说以经历了开埠——开放的混乱与繁荣，面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初显面却仍属正宗传统中ณ国社会的晚清上海为背景，描写了当时租界ศ堂子主ว要是长三堂子——高级伎院；不同于通常“那ว类”交易场所；倒有点儿像今天的娱乐圈时尚圈男ç女交往及日常生活情形，并链接至高官富商以及平民草根的各阶层人物生存状态，其人物之多，文字容量之大，文风之ใ“平淡而近自然”鲁迅对该书的评价，写法之ใ巧——如“穿插”“藏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构造出个ฐ伟大和有趣的文学迷宫世界ศ，和红楼梦确有比；而以它出现的时间，大约可算得上“最后部”——中国传统小说的个完美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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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在某些方面比红楼梦更好看，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更亲切——红楼梦也不过两百多年，那ว是另个ฐ时代，时光的巨大冰川切下，让它和我们所在的陆地分裂ฐ开了，却把海上花和我们划在了相邻——近现代。“职场”与名利场的手段与倾轧，“人生”这场斗ç争，女性情感与生存的冲突幻灭，“移民城市”与“转型社ุ会”之下的个体处境这切也都是我们毫不陌生的。这书里有张爱玲所推崇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声”。
但这书却远不及红楼ä梦那样家喻户晓，是寂寞的书。张爱玲为此叹息曰：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ร上花没人知道。
为什么没人知道？张爱玲分析说：它不合普通大众阅读趣味，“淡出鸟来”，没有传奇化的情节——张爱玲深恶高鹗续红楼ä梦后四十回，“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蛆”，认为是“他的”红楼梦帮助形成了这种趣味——当时有民意调查读者对红楼梦印象最深的十件事，其中七件来自续书，如“调包计”之类；而原作几乎是没有什么เ“大事”的——但是，反过来，这是不是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高鹗续，红楼梦未必能像今天这样风行让更多人认识其价值所以有些红学家有“高鹗有功”说？
当然，无论是红楼ä梦还是海上花，“淡”都只是表面的。也许原因就在这里：这底下所埋藏的隐秘曲折的情感故事和丰富深刻的人性内涵——阅读起来需要耐心，需要猜谜，反复回味，饶是如此，还是够不上“大事”，不雷——太雷了大家要嘲笑，但点儿不雷也没有市场的。
其他可以分析的原因也颇多，吴语方แ言的障碍肯定是存在的——比张爱玲更早挖掘推广此书的胡适也是这样认为；但同时他也认为该书的魅力与价值正在此处。刘ถ半农更赞它带出了“地域的神味”，进而提出“方言文学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主张。
由á此也可见这本书在“圈子”里还是有定知名度的。鲁迅，胡适，刘ถ半农——还有赵景深也曾撰文赏析——这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至当代又有范伯群栾梅健推其为ฦ“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开山之作”不提，只是想来张爱玲这个喜爱文学的作家始终最介意的是如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芙所说的“普通读者”的认可。两ä译海ร上花正是她为ฦ此作出的最切实的努力——虽然她对自己这番努力的结果也并无把握，怕的是“看官们三弃海上花”海上花译后记：弃是指19世纪末该小说初ม次面世之后，“民初ม就湮灭了”；二弃即是20่世纪20่年代再被翻出，蒙胡适们大力推荐——胡适称其为“吴语文学第杰作”——却时值“五四”运动进入高嘲，兴的是西方แ新文艺，大家不爱那套——结果还是“失落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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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普通话版把原书名海ร上花列传去掉了两ä个字：海上花，既ຂ最大程度地保持了原来的意思意境，又自然简洁大方，且呼之响亮上口，也更容易为现代读者所接受。至于最早在中国台湾出版时又被出版社ุ分了上下册，变成了两ä个名字：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中国大陆引进过来自然也是这样，现在大家也都这样叫了——想象最初的改动者定自我感觉倍儿好，其实真正是添足，我觉得这不是张爱玲的意思，因为不像她的趣味至少张爱玲的文章里从来只说海上花或者海上花列传的。
这也不是什么เ大事，只是这来就有了四个ฐ书名，容易引起读者印象上的混淆，更不利于传播了。
因着张爱玲与海上花的特殊联系——至少，没有张爱玲，我这种不博览群书并且只会普通话的人绝不会想到去读部ຖ旧的冷门的方言的小说。所以在这里说到“张爱玲与海ร上花”比“韩邦庆与海ร上花”更多，似乎有些失敬。其实韩邦庆也是我很佩服的人：太厉害了，某些方面可能ม比曹雪芹还厉害。张爱玲研究红楼梦，惊异于修改之多，绝不止十年间增删五次，而是贯穿了作者整个人生，以至出现了那么多的版本，个ฐ个的版本连起来看，像是天才成长的横剖面。于是她作出结论：“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样，从她父王天神宙斯眉宇间跳出来，下地就是全副武装。”然而在我看来，韩邦ะ庆的才华就有点“下地便是全副武装”的感觉。单说海ร上花里大量的机关埋伏，前呼后应，无挂漏，次而成——边写边发连载，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头份；虽然中间停顿ู，从首发到出书总共也就两ä年时间。而他的怀才不遇，“绝好笔墨不获风行于时”，英年早逝逝世时只有39๗岁，完全符合天才——天才以致“天妒”的那种标准。这切要到读这本书的过程中ณ才能更好地领ๆ略。
不过也许海上花的确不是本容易让每个人都见钟情的书。我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虽然早在199๗6年就拥有了张爱玲“全集”，大约也是熟读了的，因为很快就学起“张腔”来——当我回看那ว时所写关于张爱玲的文章——唯读海ร上花的印象完全没有。后来应该还读过。知道个赵二宝的故事。直搁着直到2009年春节刚ธ过，凑巧拿起第本书便是它，好看！写了篇感想。然后就是2๐01้0年，也是春节刚ธ过，想：“今年还是先看看它如何？”这看，不得了，“轰隆”，掉了下去。太好看了，连错别字都仿佛不见了——再说网上也有了吴语原版可对照——连吴语版也看起来。后来我也不觉得吴语方แ言是我阅读的障碍了，并喜欢上，就像喜欢粤语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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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年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让我这只生物进化了。张爱玲说她十三四岁第次看此书就着迷，并种下了生的根儿，对比之下原来我这庸才所能做的唯有等待时间过去，岁数到เ了，开点小窍。只奇怪和庆幸这本初看之下毫无兴趣的书，在这些年大搬小搬很多书都不知所终的情况下竟直留着。大约是出于对张爱玲的喜爱和信赖。这正是：
识真珠张爱玲两相译，
不知味朱映晓几读之。
朱映晓
201้0年8月
注译海上花几乎是张爱玲文学工作的终点——还有研究红楼ä梦。
笔者按：小团圆出——2009年的天，某电å视台谈话节目，位教授先生说大意：“我本来已经写好本关于张爱玲的书，现在看来，呃，差不多都要重写了小团圆实在把很多东西都颠覆了”我想同样为ฦ此烦恼的应该不止他个。我不免想回看我写过的为数并不算多的关于张爱玲的文章——又不想看，我对写过的文章大半都是不满意的，做人不要太挑剔，因为到เ最后最挑剔的对象就是自己，最严厉的批评都是自己给的——但望以后写得好点。
我现在终于把这些文章翻选出来，倒也觉得不是特别ี不堪，至少不存在像那位教授先生说的，要重新า写过的问题。我想般的也不至于要到เ重写的程度——当然我并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小团圆首先是小说，是作者当做文学创作发表出来的，我们应该尊重作者——从近些年被不断发掘出版的“张爱玲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开始，翻拍成电影的色?戒，以及这本小团圆，开卖之ใ时无不和张爱玲本人的生活挂钩๗，大加宣传——倒正应了张爱玲所说过的：“这就是乱世，人都起些下作念头。”——当然咱们这是盛世。
虽然不是特别不堪，“错字”也不少——说便是错。所以我在每篇后面注明写作时间：从19๗9๗6年开始，按顺序排列——这是我阅读张爱玲与海上花心路历程的说明，或许读者会因此增加些对“张爱玲与海上花”了解的兴趣。
借张光
如果因为迷恋某个人物，就想细究那ว些和她有关的人，你定会笑我是“追星族”。但我这样想：这世上出众不凡的人毕竟是少数，还要经过命运之中许多扑闪不定结局叵测的路口，最终能ม达到光彩顶点的更是少而又少了——我们从关于这些人的种种传说中ณ可以看到，如果路上的某处际遇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后来可能就是那ว样而不是这样。成功，虽不是绝对的偶然，却也不是绝对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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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凡人的生活，“可爱而可哀”的岁月，更能ม代表般生命的规律和意蕴。善恶未必有报，爱恨未必有果，其中过程都是缺少戏剧ຕ性冲突的，结局亦难得壮丽或凄美，这是般人的人生。可是这样的人生，我们又不太感兴趣。不过，若他们和自己所迷所爱的人物有点关联的话，我想你还是愿意关注下的。
那么现在，让我们借着张爱玲的光，看看她身边曾经出现过的人们。虽然她显然比般作家孤标傲世，远离人群。但的确有些人曾围绕在她身边，他们的音容，还存留แ于她的书卷。也许她曾得了他们的好处启发或者影响，但现在我们只有通过她才能ม看清他们——当我们打开她的书，如点亮支蜡烛，昏淡的光照ั之下他们出现了。当那盏灯光熄灭，他们就消失了。
让我们借着这光——可惜年代已๐久，那些人像也稍显摇摆不定。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张“西洋美妇人”的脸，穿着打扮也是西洋式样，却是个中国女人，她就是张爱玲的母亲。她似是个ฐ不甚伟大的母亲，不仅比不上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星妈们——远点的孟母岳母，近点当代男ç性作家笔下含悲忍苦克已๐奉献的娘，就是比起咱们周围那些为了孩子上钢琴课穿名牌而四处奔波的普通母亲，也是颇见形拙。但她绝不是那ว种星妈，阴戾下作，从反面刺激了孩子的奋斗ç。她多少也为张爱玲作了些牺牲，却要忍不住掂量“是否值得”；她教育她做个淑女，优雅高尚，有礼有识，自己却很快不耐烦起来，说不如让你小时候得伤寒死掉——像那ว些没文化又欠涵养的母亲赌咒“不如当初不生你”。但那些母亲往往只是嘴巴上厉害，她们为孩子勇于牺牲，视孩子为ฦ生命的支柱，对孩子将来的出息抱有信仰般的热忱——很显然，她又比不上她们。
对这样的个母亲，张爱玲似是不怀多少感情的。幼年时她与她聚少离多，成年后也很少生活在处。打开自述身世的私语，关于母亲的叙述是冷淡的，仿佛隔了重重障碍。然而多遍之后，不经意中，我却发现了个缺口，并从这个缺口，略略๓地看清了这个ฐ“横跨两个时代”旧ງ时代新า女性的母亲的心。
“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เ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来时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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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醒来总是不甚快乐่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然而我可以肯定我不是从来都如此——我不知道从什么เ时候开始处于这样的境地。四面是空的，我也在空中，心里是挖空了般的空。同宿舍的女孩子们都起床了，忙着穿衣洗脸上操，开始天的新า生活，而我却躺在床上，想死。后来我读到杜拉斯的小说：“她醒来时总是忧心忡忡，不知所措。”现在我已๐经不这样了。也许是因为成熟了，也许是因为仓皇之中ณ敏感丧ç失。现实令我们连空虚都顾ุ不上了。
但这已经是两ä个孩子的母亲的女人还有这习惯。这个“敏感而美丽”的女人，也许她不应该那么เ早结婚，然而父母之ใ命不能ม违。结婚后她借口小姑子留แ学要人监护，同去英国，去四年。小姑子回来了，她还是“来了又去”，次又次要出国。“她是个学校迷”，张爱玲说。那时候女子进学堂是自由á进步的象征。她在国外读书教书，踏着被缠成三寸金莲的小脚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她还画油画ฑ，“徐悲鸿蒋碧薇都很熟识”，但她并没有成为他们那ว样的人物，没有成为ฦ那个ฐ时代留学归来的艺术家革命家科学家当中的个ฐ。“珍珠港事件后她从新า加坡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她还曾下厂当女工，她会缝制ๆ衣服，想做蛇皮手袋销售。她屯了箱蛇皮在上海，然而这计划并未成功。“后工ื业社会才能欣赏新巧ู独特的手工业，”张爱玲似是嘲笑又似心酸地说，“她早了二三十年。”
人毕竟是渺小的。有梦想又如何？不过是早晨醒来在床头抑郁小会儿而已๐——很快的，晨声人事就来提醒我们了。抑或，还有什么是叫人高兴的——比如作为母亲，看着自己胖乎乎的不知所云背唐诗的女儿，于是高兴起来。但生命终是无奈，是空，这是心的缺口，她纵然不停地“来了又去”，做这做那，也是不能ม堵住。
在这个ฐ缺口她的女儿和她悄然相通。出名，早早ຉ地出名，第部ຖ书上市四天即脱销，版再版，年轻的女孩儿却找不到快乐的理由。只说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高兴的”。但她比母亲有天才有毅力，“她以奋笔疾书的写作者的姿态抵抗这人生的虚无。”母亲却终是个平凡的女人，在我们看来，没有成就，也没有做好母亲，似是不可恕的——但个女儿不会这样看她的母亲，个成熟ງ的女人不会这样评价另个女人。如果说张爱玲在年轻的时候或许有过怨意，但几十年后的对照记中，她分明表示出了对母亲的理解留恋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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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แ半点空白，浓稠得令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深或浅的蓝绿色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แ像她，她的长处点都没有”
“母亲看见我这些照ั片，倒是拣中这张带了去，大概这张比较像她心中ณ的女儿。19๗50่年她在英国逝世，我又拿到了遗物中ณ的这张照ั片。”
她把女儿的照ั片带在身边的。虽然她多数时间都没有把女儿带在身边。她是母亲，但她更是她自己้，个ฐ独立的女人，她有她的梦，她的理想，她的女儿索ิ性连女儿——或儿子——都不要，我们不也理解了吗？
好在另有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性亲人，多少帮张爱玲弥补了亲情的缺失。这就是张爱玲的姑姑。我们认识她，大多从那篇姑姑语录开始：
姑姑看到เ侄女写的文章，有所感触，也想写。但很快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å报，养成了种电报作风，只会味地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姑姑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ฐ男人，必须养家糊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ฐ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地赚了钱来，愁眉苦脸地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想像姑姑是个开朗干练成熟独立注重生活品质的知识女性，在那个ฐ时代就具有了某种现代女性的气息。她不懂周作人的诗，不懂就是不懂，还怀疑他胡说八道：“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也不定，个人出名到某种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姑姑寄过张与张爱玲的合影给她的母亲，说：“我这张难看极了，但小瑛很自然，所以寄给你。”——照片中张爱玲笑得龇牙咧嘴，不知那个向期待她成为淑女的母亲可会满意。姑姑和母亲是不太相同的女人。姑姑不会鼓励她为朵干枯的花而流泪，训练她“照ั镜子研究面部表情”。这种坦白的作风想必是对她有所影响的。
所以看到姑姑的照片：半身，端坐的女子，温柔沉静，不觉又惊讶又喜欢。张爱玲在旁写上：“194๒0年末。我1952年离开大陆时她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这淡淡含情的话语对于她来说也算是少有的了。叫人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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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没有家，只有姑姑的家“有种天长地久ื的感觉”，然而张爱玲还是离开了。可爱的中国，“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เ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上午，天，生世”，然而她还是离开了。面对新的社会她觉得恐惧，她不能忍受那种洪水般的政治潮流对个体生命及至对文艺的冲击。这个ฐ被我们视为通俗作家的女人，其实是“纯文艺”最坚定的捍卫者——她对文学的爱，甚至超过了对人的爱——对人，她总是太冷静喜欢怀疑ທ。
能成为张爱玲的朋友的炎樱是幸运的，但更应该感到เ幸运的是张爱玲自己้。炎樱是混血儿，爽快热络，她上学，任校方指定的学生长，品学兼优人缘好，还能ม服众——似是和张爱玲相反的品格。炎樱没有张爱玲，想也不会寂寞，但张爱玲不能没有炎樱，不能ม没有炎樱陪她聊天，逛街，吃零食，买东西，拍照片，甚至为她和胡兰成证婚——倒不是说炎樱不够年长稳重，又不是纯种的中ณ国人，不配当证婚人，但般地，这样的角色都是已๐婚者担当的。由此可见她视炎樱紧ู要——当然想来她也没有更多朋友。她把炎樱当做最忠诚可靠的朋友，却不像般丈夫看贤妻似的，好是好，心里嫌她没味道——她是真心欣赏她：这个ฐ混血儿，如果她的身上有点中ณ国血统，应是红楼ä梦中史湘云那种，侠女式的，纯净，大方แ，健康，明敏
除了那篇炎樱语录，炎樱还有不少笑话夹在张爱玲的书中ณ：
个朋友结婚，炎樱去道喜，每人分到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头下，是吉利ำ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不知道后来她何时出嫁的。她嫁给哪个ฐ男人便是哪个男人的福气。她会是个快乐的主妇，生群孩子——照片上的她腰粗胯大，令人忍不住有这样的想法——生群孩子，个个ฐ结实，快活，像她样。
张爱玲和这样的个女子如此亲爱，似乎不符合她孤怪的性情。我想这也不能全用友情需要互补来解释。这只能ม说明这个看似孤怪的女孩子有的其实是颗最正常的心——比“正常的人”还要正常，还要单纯。她渴望“天真纯洁光整的社ุ会秩序”，所以才对琐碎难堪的现实特别ี敏感，所以才会为“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马上定乾坤”之ใ类的戏词落泪所以才懂ฦ得欣赏炎樱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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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没有辜负她的欣赏。直都是她的朋友，直都像做女孩儿时陪初涉文坛的她出席社交场所帮她抢风头样帮着她。炎樱曾为她出书而“在个ฐ极热的下午骑了脚踏车到很远的报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去，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你现在可以整天整夜吻你自己้了——没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这样自私的人遇到这样无私的朋友，实在是她的幸运。这孤独的才女并不像其他名人“朋友遍天下”，她只是静静地享受着真正友爱的幸福。中ณ国有句古话，成事须ี有“贵人相助”，真是不假，只是她的贵人以最平凡的人的面目出现，而不是什么名人要人——她的笔下极少有这些人，她年少出名，内心高傲，似是水晶在回忆录中说，白先勇辗转给张送去现代文学，白是张迷，是她的追随者与学习者，但她看后竟退回，说是行李已太重。当年她在上海ร滩红极时，对同时代的作家们却少有提及，还说若把自己与冰心同论的话，绝不能引以为荣而若干年后冰心以文坛泰斗ç身份为人民日报海外版写介绍中国女作家的文章才女入世粲若花，从庐隐凌淑华直写到谌容铁凝，却对她不置词。
所以张爱玲对苏青的认同就显得格外难得——虽然从表面上看，两位女作家也并非同类。张爱玲是冷的，苏青是热的。张爱玲于世始终是有距离的，苏青于世事是毫无遮拦的。张爱玲单身，无子女，苏青是儿女成群的。张爱玲的生活基本上还算是“干脆ะ利ำ落”的——即使和胡兰成节打些折扣，最后也是她提出分手，不再往来——她没有自找那些“无数的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而苏青，却似乎ๆ正是这样我从苏青的自传体小说中猜的。
这样个女人，张爱玲怎么เ会喜欢？虽然在写作上她们有相通之处——都是个人化的女性化的原色的中ณ国的女性，而不是经过革命潮流冲刷过的女性。苏青说过：张爱玲的文章中没有个ฐ人是像自己的。张爱玲记下了这句话——这就是说，她承认还有种人是不在她冷静透析的人性之ใ内的。还有种人是她无法轻松调侃的。他们没有般人“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只是没有好结果而已。也许这些人心内的某些东西和她是相通的，她若不小心，他们就是样版。所以她必须ี冷静无情，不动声色，看着苏青忙下忙下，她只是提醒自己要“心中ณ有数”，“我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现在有很多张迷，却少有苏迷，我总觉得，懂张爱玲而不懂苏青，还不是真的懂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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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的些事些苦，倒是别人先知，再传到张爱玲那里。苏青是个ฐ“兴兴轰轰”的人，也许对她来说，张爱玲是太冷淡了。另外，苏青忙。为ฦ子女，为ฦ亲友，为ฦ其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忙了辈子，结局却还是满身伤痕，孤单地死。和苏青相反，张爱玲自始至终都极度地“当心我自己”，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至少从表面上。如果她和苏青是姐妹，如个ฐ家庭里，我的朋友说过，小女儿总是比上面的姐姐们聪明。她从她们的经历中看到太多，她无须ี再吃那些苦，就避免了许多错误。
这是在张爱玲的生命中ณ经过的女人。
至于男人——不多，我们都知道的，她的父亲，还有胡兰成，都形象鲜明。但除此之ใ外，还有个怯怯的影，不声不响，个小的男孩，他是被忽视的，他的生都是被忽视的，他有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他是张爱玲的弟弟，相同的血缘，在相同的家庭中成长，他们曾起经历切：
父母剧烈地吵着，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张爱玲的母亲像拐卖人口样把张爱玲弄出去上学，不仅使她有了实现“天才梦”的机会，也使她避离了那ว个有继母和鸦片的可怕的家境。但是，“她从来没有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为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ณ延师教读。”
“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เ贵。”父亲跟继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
在茉莉香片这篇小说里，张爱玲写了个ฐ自旧家庭的缝隙中挣扎生长起来的，有些畸形的孩子。她定想起了她弟弟吧。她毕竟是牵挂他的。
弟弟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中学没念完就去找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