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问你，我们家哪处最高？哪处能看清外面的变化？
这个黄昏五龙爬上了米店的屋顶ะ。城市北部ຖ的所有风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黄昏天空横亘着广袤的橘红色，看不见的空气之火在云层后面燃烧并渐渐化为ฦ灰烬，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厂区林立的烟囱和化工厂那座古怪的塔状建筑，那ว里yi如既往地飘散出黑烟，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顶，青瓦的c黑铁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顶，浮在最底层的是狭长的迂回交叉的街巷๕，街巷上缓缓移动的人迹——从高处俯视他们就像yi群会走路的玩偶。极目远眺，五龙在东西两ä侧分别看见了铁ກ路的路轨和蒸腾着白霭的滔滔江水，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弧形的铁ກ路桥，有货船拉响汽笛缓缓地停泊于江边码头。这就是城市。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yi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yi把米，为了yi文钱，为ฦ了yi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ว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你怎么又阴着个ฐ脸？雪巧匆匆地跑出来，望着米生的脸，输了yi点钱你就不高兴了？我还不是陪娘玩，让她高兴高兴。
雪巧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拧了yi把，然后扭身回到前厅。yi桌人都等着她，显得很不耐烦，柴生的新媳妇乃ี芳笃笃地敲打着yi张牌，喂，零钱要到了吗？雪巧说，米生手上没有零饯，要不我先到柜上找点零钱吧？雪巧ู用询问的眼光探测着绮云的反应。绮云绷着脸说，柜上的钱谁也别去动，这是米店的规矩，我早ຉ告诉过你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雪巧悻悻地坐下来。她说，那ว就只好先欠着了，yi桌人又开始哗啦啦地洗牌。另外yi个ฐ女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绮云突然对雪巧说，你那ว男人天生抠门，别ี指望从他手指缝里挖出yi个ฐ铜板，我的两ä个ฐ儿子yi个ฐ也没有出息，米生死脑แ筋不舍得用钱，柴生天天在外面瞎混，胡吃海ร花，米店要倚仗他们没几天就会关门。
五龙把新制的布幌挂好了。仰脸看着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无力地飘摇，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面布幌标志着米店历史的深刻转折。他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五龙继续朝后院走，他装ณ作没有听见。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yi件黑绸褂，又拎起yi条黑裤子和yi顶ะ黑色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ณ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阴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เ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yi声存在于冥冥之中ณ，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睡着的男人yi动不动，五龙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yi条狗走到哪里睡到เ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yi条狗，倦怠cນ嗜睡或者凶相毕露。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绿的画ฑ，肥皂c卷烟cນ仁丹和大力丸ฤ的上都画有yi个ฐ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yi样汇集到เ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天空已经很黑了，五龙从低垂的夜色中辨认出那ว种传奇化的烟雾，即使在夜里烟雾也在不断ษ蒸腾，这印证了五龙从前对城市的想象，从前有人从城市回到枫杨树乡村，他们告诉五龙，城市就是yi只巨大的烟囱。
他们看见yi个背被包卷的人像yi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他的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煤ศ灰的印迹。这些人围坐在yi起，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脸，他们站起来，看着五龙像yi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
这张纸上没有涂过药粉，它不会出血，五龙在yi边再次朗声大笑，他的脸上洋溢着捉弄人后获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纸换过了，五龙说，我懂ฦ你们装神弄鬼的门道，我年轻时候也想做个ฐ神汉，不费力气就可以大把地赚钱。
你为ฦ什么เ要换掉我的纸？神汉讪讪地收起了他的宝剑，他说，你们心不诚，鬼是捉不到的，鬼会把你们yi家人全部闹死。
难道你不知道我五龙的名字？你骗那ว些糊涂ิ人可以，怎么เ骗到我的门上来了？五龙说着闭起了双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代之ใ以疲惫哀伤的神情，他说，我刚ธ才笑得太厉害了，现在我笑几声都会觉得累，我要躺yi会儿了，其实只有我知道鬼在哪里，你们怎么捉得到鬼呢？
绮云把神汉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钱，神汉说，看来我已๐经捉到了鬼，你们家藏了个活鬼，我不能用宝剑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绮云望着神汉女人般红润的嘴唇，心中ณ揣摸着他的用意，鬼在哪里？神汉用主剑指向院子，轻声他说，就在摇椅上躺着。
绮云站在米店的台阶上，目送那个英俊的神汉远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相信神汉说的是真话。
夏天过去米店兄弟的生活发了戏剧ຕ性的变化，兄弟俩都变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们在谈论这些事时yi致认为ฦ这是罪恶的报应，从作恶多端的暴发者五龙开始，米店yi家正在受到เ各种形式的惩罚。
米生的口琴声已经为米店周围的邻居所习惯，那种焦虑刺๐耳的杂音折磨了他们yi个夏季，他们希望在秋凉季节里可以免遭口琴之祸，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被证实是yi场空想，有yi天人们看见米生在街上yi边吹口琴yi边追逐竹器铺家的小女孩，米生yi瘸yi拐地奔跑着，他的口琴声也尖厉杂乱地奔跑着，小女孩吓得呜呜大哭，人们从米生的眼睛里看见yi种阴郁๗的莫名的怒火。
开始有舆论认为米生是yi个ฐ花痴，而街东的小学教员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曾经为ฦ米店冯家续过家谱，因而对米店yi家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小学教员认为ฦ米生是yi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这种家庭气氛中ณ必然走向崩溃。你在十岁时会闷死你的亲妹妹吗，小学教员对街头那些信口开河的人发出睿智的诘难，他说，米生从小到大就背了yi口大黑锅，人靠yi口气活着，米生的气从来没有通畅ม过，他不疯才见鬼呢，如果再有什么เ灾祸降临，米生就要真的发疯了。
米生也许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抚慰。绮云焦灼地四处打听，为米生物色yi个ฐ合适的媳妇。有人建议去江边码头的人贩子那ว里买yi个ฐ，说江边的木船里装着整船头上插有草标的姑娘。绮云听了觉得脸上很难堪，不快他说，我们冯家的门第也不至于这么低贱，去人贩子那ว儿买媳妇？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干这事，所幸的是柴生没有为女人折磨母亲。柴生在丧ç妻失子之后很快地恢复了婚前的纨绔生活，适逢初秋各种赌市的旺季，他在以赌博业闻名的三叉街上流连忘返，不思归家，绮云也因此卸掉了来自柴生的压力。
有yi天柴生回家向绮云索钱买彩票，同时带回yi个ฐ惊人的消เ息。柴生说他在三叉街上看见了表兄抱玉，他骄见抱玉带着yi群日本宪兵冲进yi家赌馆，押走了yi个陌生的外地人。
这不可能ม，绮云不相信柴生的话，她说，抱玉在上海做地产生意做得很发达，他怎么会跑这里给日本人做事呢？
我为ฦ什么要骗你？柴生说，他现在比原先更神气活现了，脚上蹬着日本兵的皮靴，腰里别着日本兵的手枪，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
那ว你怎么不叫他回家？绮云半信半疑ທ地看着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摊开着，向她索取买彩票的钱，绮云推开了那只手说，我没钱，有胆量就向你爹要去。绮云脑子里仍然想着抱玉那张酷似织云的苍白而漂亮的脸，她对抱玉突然滋生了yi种怨气，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对他那ว么เ好，可他来这儿却想不到看望我，他连yi块饼干也没孝敬过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装不认识我。他仗着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扬威แ的，他不认我这个表弟，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姨ถ妈的。柴生哂笑着再次将手掌伸到เ母亲面前，他说，你惦着他干什么เ？又不靠他给你养老送终，到你老瘫在床上还要靠儿子，所以现在积点德给我钱吧。
我谁也不靠。到老了我会去紫ใ竹庵等死。绮云怒视着柴生，从墙边抓起扫帚ຐ挥打着柴生那只固执的手，我没钱，要钱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钱。
他的钱就更难要了，他的钱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着缩回了手，他终于死了心，然后他走进了厢房，边走边说，你不给钱也难不住我，我到街上去卖家具吧。绮云手持扫帚柄站在院子里，她以为ฦ柴生在威胁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红木太师椅从厢房里出来了。天杀的败家子。绮云尖叫着冲上去拉扯那张祖传红木椅，而柴生保持这个悲壮的姿ู势纹丝不动，他的力气很大，这yi点遗传了五龙青年时代的生理特点。柴生从椅子的重压下偏转脸部ຖ，从容不迫他说，先卖红木椅，再搬红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家具yi时也用不上。绮云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龙，她想只有靠五龙来制服柴生了，于是绮云朝北屋的窗口尖声叫喊着五龙的名字。
五龙满身醋渍湿漉漉地出现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着院子里的母子俩，yi只手似乎正在抓挠着下身的某个部ຖ位，他的yi侧肩膀被手牵引，松弛的肌肉像泥块yi样簌簌地抖动着。
卖吧，卖吧。五龙的态度出乎ๆ母子双方的意料，他说，这家里的东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欢，你们想卖就卖吧。卖吧，卖光了我也无所谓。
绮云惊愕地松开了手，然后就蹲下去瘫坐在地上哭起来，在悲怆的哭泣中她先咒骂了五龙，然后是米生和柴生，家门的事实印证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谚语。绮云哭诉着她的不幸，最后泣不成声。老天为ฦ什么เ这样待我？绮云跪在地上，用前额呼击着地上的yi块石板，她说，老天既ຂ然不给我yi天好日子过，为什么เ还不让我去死？为ฦ什么เ不让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弹？
想死多么容易，想活下去才难。五龙在窗后平静地注视绮云，yi边仍然抓挠着患处，他说，你哭什么？你身上到处细皮嫩肉，没有yi块伤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เ处新伤旧伤，到เ处是脓ใ血和蛆虫，我的鸡芭又疼又痒，现在它好像快掉下来了。
柴生趁乱ກ把红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后来他顺ิ利地将椅子卖给了旧ງ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板不愿出高价收购，柴生得到的钱远远不够购买那ว张秋季开奖的连环彩票，他走出旧ງ木器店心里很懊ิ丧ç，他想他只能ม降求其次买yi张小型的跑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yi群日本宪兵由东向西经过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见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亲出来看，绮云匆匆赶出来时抱玉恰好走过米店，她喊了yi声，抱玉回过头含笑注视着她，但他的脚๐步并没有停下来，绮云好像听见他叫了yi声姨ถ妈，又好像什么เ也没听见，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yi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日本军人的装束使绮云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马刺声yi路响过瓦匠衔，在杂货店的门口抱玉回过身朝绮云挥了挥手，我会来看你们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这么เ急着赶路，他们要干什么去？绮云问yi旁้的米生。
去杀人，米生说，他们还能干什么？
也许该问问他雪巧的下落，绮云望着他们的土黄|色的背影消เ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问问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卖给妓院的，我要打这个小畜ไ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yi声，没说什么เ，他从地上捡起yi个烂苹果核朝街口那儿掷过去，但苹果核飞行了yi半距离后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着脚骂，我操你奶奶。
绮云返身进屋时发现五龙悄悄地站在她身后，五龙的表情显得很古怪，而在五龙的身后则站着两ä个伙计，他们都听说了抱玉回来的消息，几乎ๆ每个人都预ไ感到เ抱王将给米店yi家的生活带来某种新的危机。
阿保的儿子又回来了，五龙轻声地嘟囔着，他用yi种近似悲哀的眼神询问绮云，是他回来了吗？真的是他吗？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儿子，绮云敏感地纠正道。
是阿保的儿子，五龙扶着墙朝店堂里走，他的身体朝右侧微微倾斜ฒ着。五龙对绮云说，他们父子俩都是这样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吗，从前的刀客和杀手都是这样走路的，我知道他们不好惹。
可你还是惹了他们，你现在后悔了吗？
不。做下的事是后悔不了的。五龙倚着墙壁喘了yi口气，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有点僵硬，然后他说，我昨夜梦见了阿保的儿子。我的梦总是应验的，你们看现在他真的来了。我欠了他yi笔债，现在还债的时机到เ了，他要来向我讨债了。
这天夜里瓦匠街的狗朝着米店的方向疯狂的吠叫，睡梦中ณ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从临ภ街的窗户中ณ看见yi排黑影从米店里涌出来，飒飒有声地列队通过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yi队日本宪兵，后面尾随的则ท是翻译官抱玉，抱玉拖拽着yi个ฐ人，就像拖拽yi只沉重的米袋。窗后的居民惊诧万分，他们认出被拖拽的是五龙，病人膏盲的五龙真的像yi只沉重的米袋，两ä只脚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它们因无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听见了五龙轻轻的痛苦的呻吟声，另外还有人看见了五龙的眼睛，五龙的完好的右眼仰望着夜空，昔日那道强硬的白光已经最后消เ逝，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五龙就像yi只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米店里的事件再次成为城北地区的最新新闻，据瓦匠街茶馆的茶客们说，五龙是因为私藏军火被日本宪兵逮捕的，日本宪兵从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杆步枪和两ä支小手枪。没有人提到เ抱玉在其中ณ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沧桑家事复杂多变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理解范围，也许米店这次劫难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yi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ຉ晨米店的门比往日晚开了yi个钟็头，但终于还是开了，那ว些买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伙计探听虚实，两ä个ฐ伙计都支支吾吾的，绮云呆呆在坐在柜台边，她的眼皮红肿得很厉害，不知是由á于哭泣还是由于睡眠不足，绮云听见了店堂里嘁ท嘁ท喳喳的议论，目光怨恨地扫视着每yi个人。你们是来买米还是来嚼舌头的？她突然愠怒地站起来，把柜台上的算盘朝人群里掷来，她的嗓音在yi夜之ใ间变得声嘶力竭，嚼舌头，嚼舌头，等到你们自己倒霉了，看你们还嚼不嚼舌头？
五龙不记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长的路，他想挣脱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绑着他双腕的绳子，但缺乏足够的体力，他已๐经无法反抗这场意外的凌辱，他觉得自己更像yi条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枫杨树乡村，那ว些得了重病的无力耕田à的老牛就是这样被捆绑着拖拽着送往屠户家中ณ的。
最后五龙被带到了位于百货公司楼下的日本宪兵司令部，抱玉和yi个ฐ日本宪兵分别抬着他的头和脚，合力将他扔进了地下室。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就像yi捆干草轻盈无力地落在地上，与当年从运煤货车上跳下来的感觉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顶上悬挂着yi些雪亮的汽灯，他看见周围潮湿斑驳的墙壁布满了黑红色的血迹，有的是条状的，有的却像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摸到了yi只黑布鞋，布鞋里随即响起吱吱地叫声，他吃惊地看见yi只老鼠从里面跳出来，迅疾地穿过铁栅栏消失不见了。五龙猜测鞋子里也许藏着几粒米，他将手伸进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yi滩粘稠的液体，原本黑布鞋里是yi汪新鲜的血。
审讯是从午夜开始的，五龙听不懂日本军官的问话，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抱玉的两片红润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脸上的那丝稚气在夏季过后荡然无存，在汽灯强烈的光照ั下显得英气逼人，现在看看他并不像阿保，五龙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爷，也不像织云，现在看看他更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里私藏枪支，这是杀人之ใ罪，你知罪吗？抱玉说。
谁告的？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想知道是谁告的。
不能ม告诉你。是yi个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过来揪住了五龙的头发，近距离地端详着那ว张蜡黄的长满暗疮的脸，你藏了枪想杀谁？杀我？杀日本皇军？
不，我想把枪带回枫杨树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干了，但我需要这些枪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就是我不来，别人也会来收拾你的。难道你不明白杀人者终被人杀的道理吗？
不。主要是我得了这倒霉的花柳病，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害在yi个ฐ臭表子的手上。五龙神色凄恻，痛苦地摇着头。然后他问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吗？你是在为ฦ你父母报仇吗？
我只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ฦ什么这样恨你，从小第yi次看见你就开始恨你了，yi直恨到เ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yi模yi样。五龙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抚摸抱玉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揪着五龙的头发，抱玉，别揪我的头发行吗？我虚弱得厉害，我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经不起折腾我才更想折腾你。抱玉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yi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这里的刑罚品种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脏，烟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荡秋千，据说你从来不怕疼，我可以用铁ກ签烧红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来，就像街上小贩卖的羊肉串yi样。
对于五龙的刑é罚从午夜yi直持续到เ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ษ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开裂ฐ，脓ใ血像滴泉yi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yi起，执刑é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五龙已经丧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睡者yi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é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เ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yi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yi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า睁开了眼睛，用yi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ำ着，寻找yi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yi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yi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yi个ฐ仇人。
他大概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yi根铁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yi次，两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yi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个ฐ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ฦ巨เ变是在短暂的yi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ฐ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เ啦。
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๙，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า剥ຓ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ท我看你们yi眼就能ม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ใ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yi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yi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yi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看见yi群苍蝇从院墙外飞过来，围绕着五龙的身体嗡嗡地盘旋，有几只苍蝇同时栖留在五龙的腿上，啄食上面的yi块烂疮，绮云观察了yi会儿，觉得很恶心，她用蒲扇把苍蝇赶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苍蝇聚集在五龙的腿上，绮云不想再做任何无获之劳，她僵立在yi边看着那ว群苍蝇啄食五龙的大腿，五龙的大腿裸露在沾满血污的白绸短裤ไ外面，从撕破的裤管里可以看见yi只松垂下来的睾丸，以及长满红疮的阴囊和腹股沟，它们使绮云想起年轻时候冷淡的却又频๗频๗发生的房事，绮云觉得很恶心，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绞在yi起过到เ现在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趁五龙再次昏迷之ใ际，绮云把米生和柴生从床上拉了起来，终开说，该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样了，你们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给他好好洗yi洗，否则ท阎王爷都不会收留他。
兄弟俩把父亲抬到เ大浴ภ盆里，盆里还盛着他上次浸ฤ泡过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亲的短衫，而柴生干脆ะ用剪子剪开了那ว条血污斑á斑的短裤，扔在yi边，米生蹲下去朝父亲的身上泼酒米醋，他说，老东西大概ฐ熬不了几天啦。柴生嫌厌地看着父亲的烂泥似的肌肤，突然觉得好笑，柴生说，怎么เ这样臭，简直比屎还要臭。
绮云从炉上拎了yi壶热水过来，慢慢地朝五龙的全身冲洒。水很烫。绮云摸了yi下铁ກ壶说，可他也不会怕烫了，他这满身臭味需要用热水才能ม冲掉。五龙在热水的冲洒下猛地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绮云看见他惊悸的表情，充满了某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谁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热水，我在给你洗澡。
我看不见，你用的是开水吗？冲到เ身上比挨鞭子还要疼。五龙长长地吁了yi口气，他说，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ฐ人不太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