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เ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吧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袁崇焕于十月二十八日຅得讯,立即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ร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纲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崇祯正在惶急万状之际,听得袁崇焕来援,自然是喜从天降,大大嘉奖,发内帑劳军(这次是心甘情愿了),发表袁崇焕作各路援军总司令6。

毛文龙所以投军,主要由于他有个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龙喜欢下围棋,常通宵下棋,爱说:“杀得北斗ç归南。”捧他场的人,说他的棋友中有一个道人,从围棋中传授了他兵法。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毛文龙的棋力一定相当低,因为他的兵法实在并不高明。又有一个传说: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于庙于谦的庙,在杭州与岳庙并称里祈梦,梦到เ于谦写了十六个字给他:“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作伴。”这十六个字后来果然“应验”了:韩信二十七岁为ฦ大将,毛文龙为大将时五十二岁;田à横在岛上自杀时,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龙在岛上被杀,死的只他一人。这当然是好事之ใ徒事后捏造出来的。于谦见识何等卓,又怎会将他这个无຀聊同乡去和韩信、田横相比?

袁崇焕又到锦州去安抚兵变,连疏ຕ请饷。十月初二,崇祯ງ在文华殿集群臣商议,说道:“崇焕先前说道‘安抚锦州ะ,兵变可弥’,现在却说‘军欲鼓噪,求内帑ກ’,为甚么เ与前๩疏这样矛盾?卿等奏来。”

明末军制,在外带兵的文臣,头衔最高的是督师,通常以木学士兼任,宰相出外带兵,才称督师;其次是总督或经略,由兵部ຖ尚书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抚;巡抚之ใ下才是武将中ณ最高的总兵官。袁崇焕不是大学士,却有了大学士方能ม得到的军事最高官衔。以前๩辽东历任军事长官都只是经略或巡ำ抚。那时距他做知县之时还只六年。

赵率教转怯为ฦ勇,自见敌潜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缩不前到激战二十四日຅,到后来更在保卫北京之役中血战阵亡,终于在历史上与满桂齐名,成为当时的两ä大良将。他这个重大转变,非常突出的证明了袁崇焕的领导才能。

训练一支既能守,又能ม战,再能进一步收复失地的精锐野战军,需要相当时间。

在这时候,袁崇焕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辽的基本战略๓,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张:一、用辽人守辽土;二、屯田,以辽土养军队;三、以守为主,等待机会再出击。他最担心的事,是立了功劳之ใ后,敌人必定要使反间计,散播谣言,而本国必定有人妒忌毁谤3。

二十四日,清兵到达城下。袁崇焕初次见到เ“辫子兵”的威猛。

可是关外的局势到底怎样,传到北京的说法多得很,局势越是利,谣言越多,这是人类社会的通例。谣言满天飞,谁也无຀法辨别真假。就在这京师中人心惶惶的时候,袁崇焕骑了一匹马,孤身一人出关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见了袁主事,大家十分惊讶,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里。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详细报告关上形势,宣称:“只要给我兵马粮饷,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ร关。”

王化贞向朝廷吹牛,只须六万兵就可将满清一举ะ荡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极力认为准备不足,不可进攻。兵部尚书๰却一味袒护王化贞。于是王化贞领ๆ兵十四万出战,一交锋全军溃没。清兵攻占坚城广宁。总算熊廷弼领ๆ了五千兵殿后,保护难民和败兵数十万退入山海关。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将王化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张鹤鸣免职。

1崇祯时任大学士的徐光启在《庖言》中说:满洲人旧都北门,居住的大都是铁匠,延袤数里。

可是君主集权的绝对专制制度,再加上连续四个昏庸腐败的皇帝,将这富于文化教养而勤劳聪明的一亿人民、这举世无຀双的富强大国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个人的私怨、妒忌、党派冲突、谣言,交织成了一张诬陷的罗网,而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焕亲信谢尚政的叛卖。谢尚政是东莞人,武举,袁崇焕第一次到山海关、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荐他,说是自己平生所结的“死士”可见是袁崇焕年轻时就结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参将。袁杀毛文龙,就是这个谢参将带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围外。兵部ຖ尚书๰梁廷栋总觉得要杀袁没有甚么充分理由,便授意谢尚政诬告,答允他构成袁的罪名之ใ后可以升他为福建总兵。谢尚政利ำ欲熏心,居然就出头诬告这个平生待他恩义最深的主帅。以袁崇焕知人之ใ明,毕竟还是看错了谢尚政。要了解一个ฐ人,那是多么的困难!袁崇焕对崇祯的胡涂与奸臣的诬陷,或许并不痛恨,因为崇祯ງ与众奸臣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但对于谢尚政的忘恩负义,一定是耿耿于怀吧?或许,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飞,也被部ຖ下大将王贵所诬告,因而构成了风波亭之狱。只是王贵诬告,是由于秦桧、张俊的威迫,谢尚政却是受了利诱,比较起来,谢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谢尚政枉作小人,他的总兵梦并没有做成,不久ื梁廷栋以贪污罪垮台,查到谢尚政是贿赂者之一,谢也因此革职。

袁崇焕的罪名终于确定了,是胡里胡涂的所谓“谋叛”崇祯ງ始终没有叫杨太监出来作证。擅杀毛文龙和擅主和议两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祯无论如何难以自圆其说,终于也不提了。本来定的处刑是“夷三族๣”要将袁崇焕全家、母亲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满门抄斩。余大成去威吓主理这个案子的兵部尚书梁廷栋:“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清兵围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เ没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你做兵部尚书,怎能ม保得定今后清兵不再来犯?今日诛灭袁崇焕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来,梁尚书๰,你顾一下自己的三族罢。”

梁廷栋给这番๘话吓怕了,于是和温体仁商议设法减轻处刑,改为袁崇焕凌迟,七十几岁的母亲、弟弟、妻子,几岁的小女儿充军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牵累了4๒。

“凌迟”规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ม将人杀死,否则刽子手有罪,那ว就是所谓“千刀万剐”所以骂人“杀千刀”是最恶毒的咒骂。

袁崇焕被绑上刑场,刽๓子手还没有动手,北京的众百姓就扑上去抢着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内脏ู。刽子手依照ั规定,一刀刀的将他身上肌肉割下来。众百姓围在旁边,纷纷叫骂,出钱买他的肉,一钱银子只能买຀到一片,买到后咬一口,骂一声:“汉奸!”5๓

因为北京城的百姓认定,去年清兵围城是他故意引来的。很难说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是痛恨袁崇焕的大臣与太监们散播出去的?还是一般群众天生的喜欢听信谣言?又或许,受到เ了重大惊恐和损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从长远来说,人民的眼睛确是雪亮的,然而当他们受到欺蒙之时,盲目而冲动的群众,可以和暴君一样的胡涂ิ,一样的残酷。但隔得远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财产并不受到直接的影响时,人们就可以冷静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里一批受了欺骗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连朝鲜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6。

袁崇焕死后,骸骨弃在地下,无຀人敢去收葬。他有一个姓余的仆人,顺德马江人,半夜里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广渠门内的广东义แ园。隔一道城墙,广渠门外的一片广场之ใ上、城壕之ใ中,便是八个半月之前袁崇焕率领将士大呼酣战的地方。他拚了性命击退来犯的十倍敌军,保卫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ຓ和北京城的百姓则ท将他割成了碎块。

那姓余的义แ仆终身守墓不去,死后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焕墓旁看守。直到民国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孙,他们说是为了遵守祖๢宗的遗训7๕。

程本直、余仆的行为ฦ表现了人性中ณ高贵的一面。谢尚政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袁崇焕的死法,却又显示了群众在受到宣传的愚弄、失却了理性之后,会变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焕是一团火一样的人,在他周围,燃烧的是高贵的火焰、邪恶的火焰、狂暴的火焰。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灵魂中的火焰那ว样,都是猛烈地闪亮的。

袁崇焕死后,旧部祖大寿、何可纲率军驻守锦州、宁远、大凌河要塞,清军始终不能ม越雷池一步。崇祯ງ四年八月,皇太极以倾国之ใ师,在大凌河将祖大寿紧紧包围,十月间祖๢大寿不支投降。副将何可纲不降,被杀。祖大寿骗皇太极说可为满清去取锦州,但一到锦州,立即就守城,此后皇太极派大将几次进攻都打不下来。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锦州、攻宁远,都无຀功而退。直到เ崇祯十四年三月,清兵大军再围锦州ะ,整整围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击溃了洪承畴十四万大军,祖大寿粮尽援绝,又再投降。祖大寿到顺治十三年才死,始终不曾为ฦ满清打过一仗,大概是学了《三国演义》中“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宗旨,满清也๣没有封他甚么官。比之满桂、赵率教、何可纲、孙祖寿等人,祖大寿有所不如,但比之其余的降清大将却又远胜了。

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吴的父亲吴襄曾做宁远总兵,和祖大寿是关辽军中同袍,都是袁崇焕的部ຖ属。当明清之际,汉人的统兵大将十之七八是关辽一系的部队。吴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诏、曹变蛟、黄得功、刘泽清等都是。这些人有的投降满清,有的为明朝战死,都是极有将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焕若是不死而统率这一批精兵猛将,局面当然完全不同了。吴三桂如是袁崇焕的部将,最多不过是“抱头痛哭为ฦ红颜”而已๐,根本没有机会让他“冲冠一怒”为ฦ了陈圆圆而引清兵入关。

袁崇焕无罪被杀,对于明朝整个军队士气打击非常沉重。从那ว时开始,明朝才有整个部队向满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带了西洋大炮过去,满清开始自行铸炮。辽东将士都说:“袁督师这样忠勇,还不能免,我们在这里又干甚么?”8降清的将士写信给明将,总是指责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9๗。

袁崇焕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干的政治家,甚至以严格的军事观点来看,他也๣不是韩信、岳飞、徐达那样善于用兵的大军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点,然而他凭着永不衰竭的热诚,一往无前的豪情,激励了所有的将士,将他的英雄气概带到了每一个ฐ部属身上。他是一团熊熊烈火,把部属身上的血都烧热了,将一群萎靡不振的残兵败将,烧炼成了一支死战不屈的精锐之师。他的知己程本直称他是“痴心人”是“泼胆汉”全国惟一肯担当责任的好汉bc。袁崇焕却自称是大明国里的一个亡命徒bຘd。亡命徒是没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过的却是亡命徒生涯๹,只因这十年之中ณ,他生命之火在不断的猛烈燃烧。司马迁在《留侯世家》中说,本来以为张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伟,但见到เ他的图形,容貌却如美女一般。我们看到袁崇焕的遗像时,恐怕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图像中的袁崇焕虽不怎样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ฐ人竟会如此刚强侠烈。

1钱家修《白冤疏ຕ》:“嗟嗟!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飞耶?总欲杀一崇焕,故不惜互为陷阱。”其中又说:“方แ天启年间,诸阳失卫,山海ร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ใ难,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祯批答:“批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

2袁崇焕下狱后,毛文龙的朋友乘机要求为毛翻案,请求赐讠盒抚恤。崇祯ງ不准,说毛之ใ死是“罪有应得”不准以袁崇焕为借口而翻案。见程本直:《漩声》。

3程本直《白冤疏》中说:“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ກ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最后说:“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ล于市。崇焕为封疆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4๒朝廷抄袁崇焕的家,家里穷得很,没有丝毫多余的财产。他在辽西的家属充军到浙江,后来改充军到เ贵州,在广东东莞的充军到福建。《明史》说袁崇焕没有子孙。近人叶恭绰则说:“袁后裔不知以何缘入黑龙江汉军旗籍。”当时满清掳掠大量汉人至辽东为奴,我猜想袁崇焕的子孙多半是给满清掳掠了去,到黑龙江苦寒之地作农奴,因而编入汉军旗籍。袁崇焕的冤狱,到เ清朝乾隆年间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ณ《袁崇焕传》中,根据清方的档案纪录,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间计的经过。乾隆皇帝隔了几十年,才读到《明史》中关于袁崇焕的记载,对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ຈ查察袁崇焕有无子孙,结果查到只有旁้系的远房子孙,乾隆便封了他们一些小官,那已๐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5见《明季北略》。

6๔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焕传》说:“遂磔崇焕于市๦…天下冤之。”朝鲜《仁祖实录》八年二月丁丑载:朝鲜的使者朴兰英到เ沈阳,满清的王公当着他面互相“耳语”说袁经略๓果然和我们同心,只可惜事情败露而被逮捕。这样的国家机密,怎会当着外国使臣的面而互相耳语,故意让他听到?朴兰英明白他们的用意,只不过想借他而传言到เ明朝去,以便尽快杀了袁崇焕,所以他在给朝鲜国王的奏章中ณ说:“此必行间之言也。”直到一百年之后,朝鲜的君臣们在讨论明朝覆亡的原因时,还说主要原因是杀袁崇焕(见朝鲜ຒ《英宗实录》六年十一月辛未,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年)。

7民国五年,东莞人张伯桢的儿子死了,他佩服袁崇焕,将儿子葬在袁墓的旁边。当时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孙,叫做余淇。张伯桢为ฦ袁崇焕的义仆也立了碑。

8杨士聪《五堂荟记》卷二:“袁既被执,辽东兵溃数多,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能ม自免,我辈在此何为?’…封疆ຆ之事,自此不可问矣。”《明史·袁崇焕传》:“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9《明清史料é》丙编,辽将自称“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满清,其中有人致书旅顺ิ明将:“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

bຘc程本直《漩声》:“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bd程本直《漩声》中引袁崇焕的话说:“子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ใ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ใ徒也’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