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有关记忆1้
某些罪行是因为极度的饥渴，另些是出于对突破禁忌的渴望。
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讲述了这样个小故事：个东躲西藏的神甫，在终有天被逮捕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认为我触摸到了那种感觉，那就像鱼找到了水，即使是汪死水。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活在这种情境下，于是，他们以种恐惧战胜了另种恐惧。
或许每个少年都曾有逃离的渴望，然而现实是，连你的逃离都是次被设置好的旅程。
欺骗和背叛也许是你在成|人礼时最大的收获，很多时候你自己就是祭品本身。
人奶
那个暑假，陈国庆赢了满满两大袋子的玻璃球，黄的绿的红的白的橙的蓝ณ的和透明的。里面有三瓣蓝ณ色火苗似的芯儿，酷似猫眼。
陈国庆玩这个游戏简直是天才，他把别ี人的球撞出老远，自己的球却只是像个打完套拳的武林高手那样，优雅地在原地转上几转。等他把别ี人的球精准地送进小洞里，根据规则ท，那些球就都归他所有了。
七岁的陈国庆光着膀子，泥鳅般光滑的后背在阳光下亮如小兽的皮毛，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勉强还可以看得出是蓝色的涤卡短裤。他把两ä只手揣在短裤的侧兜里，叮叮当当地在大院里走。那ว是他兜里的玻璃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陈国庆走过排国槐ຈ，有几个ฐ男孩在树荫下挖土。经过他们身边时，陈国庆藏在裤兜里的手挑动着玻璃球，清脆的撞击声就像食物的香气样向男ç孩们飘去。
那是几个四五岁的孩子，陈国庆裤兜里传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种强烈的诱惑。几个小脑แ袋转来转去，继而抬头仰望，寻找声音的来源。陈国庆满意地笑了，他弯下腰，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拳头像花儿样绽开，又迅速合拢。
那短短的瞬，男孩们肮脏的小脸上有光芒闪过，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去掰陈国庆的手，另个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着“国庆哥哥国庆哥哥”，弥补了手速度的不足。随后，其他几个男孩围住陈国庆，小鸭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来。
陈国庆把玻璃球颗颗地放进那些沾满泥土的小掌心，男ç孩们每人都拥有了件宝物。他们丢â下自己的小铁锨和土坑，腼腆却又干脆地拒绝了陈国庆的参与请求，找了块平整的土地玩起了新的游戏。
第个叫他“国庆哥哥”的男孩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跑过来说：“国庆哥哥，你玩弹球太厉害了，我们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们吧。”
“你哥？”陈国庆说，“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把他的球都赢光了。”
穿过食堂前的片空地，陈国庆边踢着块圆滚滚的石头边向前走。他把石头脚踢远，加快了脚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这无遮无拦的阳光。
陈国庆跑向食堂关着的天蓝色大门。他推了推，门闪开条缝隙，凉丝丝的空气钻出来，夹杂着馒头和菜汤的味道。现在是午休时间，食堂大厅里空无人。陈国庆掏出粒玻璃球从门缝里扔了进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弹起落下，发出夸张的回响。陈国庆索性把裤兜里的把球都扔了进去，那些球跳跃着，在空旷的饭厅里响如爆豆。陈国庆把脸嵌在那道凉爽的门缝里，看着他的球欢快地蹦跳，然后掉下来，漫无目的地滚到เ某个角落，就此静止。
陈国庆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进裤兜里。空无物的裤兜让他愣了下，但也就是下，随即他就晃着小膀子离开了食堂。
于是，这个夏天他告别了弹球，走向了另个此时尚未知晓的游戏。
生活区里的医院是栋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外墙是赭红色的，朝东的面布满爬山虎，离远了看去像是墙面尚未刷完绿漆。窗棂是白色的，最上端呈拱形，暴露出这是对苏俄建筑的模仿。
陈国庆曾经对这幢楼ä心存恐惧，五岁时父亲带他来缝针，那ว是他偷玩父亲的电工ื刀酿成的后果。就是这次就医经历，陈国庆第次知道了有种药叫青霉素，在进入他身体时可以带来剧烈的疼痛。然而那些盛着这种可怕药物的小瓶被父亲视如珍宝。护士们随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他诸如带血的纱布蘸过龙胆紫的棉球聚居处。某天晚饭后，陈国庆的父亲带着儿子来到医院楼ä后，把青霉素小瓶装进他的帆布电工ื袋。儿子边帮父亲捡药瓶，边嘴里不停地问着父亲这些药瓶的用处。父亲示意儿子不要大声说话，等袋子装满，陈国庆便尾随着父亲沿着少有人走的条小路回家。
在四十瓦的白炽灯下，父亲用把生锈的剪刀把青霉素า的铝制瓶盖撬下来装进个鞋盒子里。这时父亲才告诉陈国庆：“这是铝，能卖钱，等卖了钱就给你买油条吃。”
蹲在边看着父亲的陈国庆嘴角流下道涎，那时的他认为，油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父亲起完铝盖就把药瓶上的胶皮塞拔下来清洗，然后把它们排排地钉在块长方形的木板上。他告诉儿子，这是搓衣板，有了这个，就能洗咱们的脏衣裳了。
陈国庆的电å工父亲只花了几分钟的工夫，就用青霉素า瓶的胶塞和只废圆珠笔芯，以及根胶皮管组装成了把滋水枪。陈国庆看着父亲在水房里把水枪灌满水，那ว条深黄|色的胶皮管渐渐鼓胀出个透明的大肚子。
父亲的第枪射在儿子的脸上，陈国庆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咯咯笑着，跳起老高抢父亲手里的新玩具。
陈国庆来医院楼后面就是来找药瓶的。这个暑假，他还缺把大肚子水枪。
楼后的空地上出现了道深深的沟和群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原来堆放药瓶的地方แ已经被土覆盖。陈国庆爬上个最高的土堆，沟里有几个ฐ工人正在锹锹地挖土。沟不宽，陈国庆纵身跃跳到对面，脚带下的土块掉在个工ื人的脑袋上，灌进他的脖子里。工ื人低下头，只手扫着头上的土，嘴里骂：“谁家小孩，滚滚滚，边玩儿去！”
从对面的土堆上跳下，陈国庆看到靠近外墙的地方有两个工人正单腿跪地忙着什么เ。这两个人跟挖沟的工人不同，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其中个人左手拿着个面具似的东西挡住脸，另只手握着把像枪又不像枪的物件。就是这两个怪异的工具把陈国庆吸引了。
陈国庆悄悄凑过去，之后，这个七岁的男孩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光和火星。
光是朵朵的，第朵光闪过后，陈国庆感到自己้的脑袋里都被照ั亮了，接着就是绚烂的火星四溅和耀眼的青蓝ณ。
第二朵光之后，陈国庆觉得眼球特别胀，似乎要挤出眼眶。对眼球的变化他颇为吃惊，忙用两ä手按住眼珠，唯恐它们掉出来。
第三朵光是黑的。直到เ许多天以后，陈国庆仍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第三朵光是黑的，他的脑แ袋里也随即黑了，那块黑的边际就是光的边际，就像张白纸的镂空。他眨了眨眼，那块黑如同片烟炱黏在眼球上。陈国庆转身就跑，但脑แ袋里的那ว团黑把他绊倒了，让他摔了个硬邦邦ะ的跟头。
陈国庆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不过他回到家后就没止住过眼泪。写字的人形容人哭，说眼泪就像断ษ了线的珠子，陈国庆现在就是这样。站着，眼泪往下掉，躺着，眼泪是两ä条溪流。他想睁开眼，睁就针扎似的疼。
他忍着疼，眯缝着眼穿过筒子楼ä的走廊，打开水房的水龙头歪着头冲眼。水很凉，凉疼痛就减轻了，陈国庆感觉舒服了点儿。可回到屋里，疼又回来了，眼球像两块火炭烧着烤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正在熔化的玻璃球。
陈国庆开始呜呜地哭，这会儿他的眼泪有两种，种是出于疼痛和恐惧的泪，种是自动流出的泪。他爬起来，忍着疼看了看闹表，总算看清了时间，然后躺下，佝偻着翻滚着，遍遍地计算父亲下班的时间。
“你这是让电å焊打了。”陈国庆的父亲把刚从托儿所接回来的小儿子陈国兵放在地上，掀了掀大儿子的眼皮，说，“缺心眼儿啊你，看什么不行，非得看电焊。”
陈国庆闭着眼撅着嘴流着泪说：“没人打我，我没打架，我不认识那个ฐ叫‘电焊’的。”
陈国庆的父亲咕嘟็咕嘟灌下半缸子隔夜茶：“谁说你打架了，我是说你这是被电焊的光晃了眼啦。”
三岁的陈国兵趴在哥哥的肚子上，问：“哥你怎么เ哭了？没羞。”
“没什么大事。”陈国庆的父亲拍了拍手说，“有个ฐ偏方，你先忍忍，我去给你淘换药去。”
陈国庆的父亲刚拉开门，又扭头说：“你自己้去，管对门杨阿姨ถ要点儿奶，人奶。”
陈国庆眯着眼睛摸索ิ着，敲响对面的门。门开了，陈国庆闻到股奶腥味。
杨美丽ษ右手开门，左臂抱着个襁褓ຑ，襁褓里睡着个ฐ粉嫩的婴儿。
“国庆，你怎么哭了，眼都哭肿了。”杨美丽问，“你爸打你了？”
“不是我爸，是电焊打我了。”陈国庆抹了把眼泪，说，“杨阿姨，我爸说点上人奶就不疼了，杨阿姨ถ你给我点儿奶吧。”
“你先进来，国庆。”杨美丽ษ关上门，“呵，你爸还知道这个偏方แ呢，被电焊晃了眼，人奶可管用呢，点上两回就不疼了。你等着，阿姨给你弄点儿。”
杨美丽扭过身，把襁褓轻轻放在床上，拍了两ä下，然后接过陈国庆手里的小药瓶，坐在床沿上，把撩起淡青色的汗衫，只r房颤巍巍ณ地跳出。
杨美丽把||乳|头塞进小瓶，腾出只手托住r房，大拇指画着圆，缓缓地揉，透明的小瓶渐渐变成了||乳|白色。
灌满小瓶，怀里的婴儿哭了，杨美丽转身把小瓶放在桌子上，托住r房把||乳|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啧啧有声地吮吸起来。
陈国庆眯着眼望着对面的杨美丽，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杨美丽把盛满||乳|汁的小瓶递给陈国庆，说：“回屋让你爸赶紧给你点上，不够再来找我要。”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等会儿，国庆。”杨美丽叫住陈国庆，转身拿了两个苹果塞到他怀里，“‘黄元帅’，可甜了，你和弟弟人个ฐ。”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陈国庆的父亲接过盛满人奶的小瓶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扒拉出支氯霉素眼药水，把药水挤干净，再把人奶吸进去。
陈国庆乖๔乖地躺在床上，陈国兵也跟哥哥并排躺下，说：“爸爸，我也吃药。”陈国庆的父亲哈哈笑着，把小儿子拨拉到边：“你要是把奶吃了，你哥就得哭得更欢啦！”
小瓶奶没用完，陈国庆的眼睛就不疼了，不怕光了，也不流眼泪了。
陈国庆的父亲端着大碗面条吸溜着，学着收音机里播送的相声说：“偏方治大病！”
那天晚上，陈国庆家由á三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大床吱呀呀地响个不停。
陈国庆的父亲问：“你怎么老翻身？”
陈国庆说：“爸，我睡不着。”
“爸。”陈国庆问，“我吃过我妈的奶吗？”
陈国庆听见他父亲也翻了个重重的身，床吱呀呀地响。
“你算是有福气的，你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陈国庆的父亲说，“你弟弟就可怜了，你妈的奶他口没吃过，喝藕粉长大的。你问这干吗，赶紧ู睡觉。”
星期六的午后，陈国庆抱起还在睡觉的弟弟走出家门。楼后的国槐下，群孩子趴在地上玩弹球。两个ฐ女孩嘴里打着拍子跳皮筋，阳光从浓密的树冠透过来，女孩的白色衣裙上斑斑点点，跟随着她们的跳跃，宛如几尾小鱼在澄澈的水中ณ游动。
走到食堂门口，陈国兵和他的哥哥被埋伏在台阶下的两个ฐ男孩打了伏击。男孩们的两只大肚子水枪准确地命中了他趴在哥哥肩膀上的后脑勺，小家伙打了个激灵，醒了。陈国庆脚踢中个ฐ男孩正在掉转的屁股。男孩捂着屁股嗷嗷叫着跑远了。
陈国兵哭了两声，说：“哥，我要玩水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