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蔷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也许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侍卫穆谦道：“人刚去的时候，是不大好看的；惊了娘娘的驾，还请娘娘恕罪。”说着，便要将床上的帐子拉拢。
——此时，天已微曦。距离御旨的最后期限，还有不足七个时辰。
还未走到近前，董天启已大声道：“父皇，那ว刺客可曾惊了御驾？儿臣来迟了！”
“呵殿下恐怕太过高看婢妾了，婢妾实在是受宠若惊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王爷，”陆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首辅李裼，陆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ใ时上书弹劾沈氏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ภ阳王却受特旨ຈ羁留แ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ใ相矣”。世人皆知靖裕ษ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陆焕死定了，谁知他却谏再谏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ว侍卫摆手，喝道：“不想死就都给我住口！和我说没有用，是真是假，和我们统领大人说去！”
“我来看看你，”沈青蔷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样——你骗我之时害我之ใ时毫不犹豫陷我于死地之时，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薇只听得身边的青蔷“啊”的声低呼，自己้好不容易便要完成的画ฑ卷，竟突然给人扯成碎片——怎会如此？唐豢到底想做什么？他难道是在对自己้说，有了皇上做靠山，便要脚踢掉自己么？哪有那么容易！
淑妃静立片刻๑，道：“你遣个人不，你亲去次流珠殿，即刻把珊瑚叫来，我有话问她——莫惊动紫儿。还有，出去时把德安叫进来，快点！太医传去了么？再派人催！”
那小内监倒滚出去，手足僵硬，半晌才爬起身来，却总算发出了声音：
她木然立在当地，眼看着李嬷嬷尖声叫喊着跑远，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过来察看，发现了她，她要如何解释呢？赏月？醒酒？沈青蔷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总不能ม自承是来此“蒙恩”的吧？那ว倒也的确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自己实在羞于启齿。
——举众噤声鸦雀不闻之时，个稚嫩的童声便显得无比清脆可爱。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抢进来，几乎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纵沈青蔷再驽钝ๅ，也清楚紫ใ薇的这番话定有蹊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เ了儿时的柴房，蹲在偷来的半截燃烧的蜡烛旁边——明知道必定会灼伤，必定会很痛，却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摇曳的美丽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起身，出门，真的头也不回的去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黄绸子盖着的浑色的半盏水送了来，青蔷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เ药？可苦的紧！”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水，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母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口，实在难以下咽。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ณ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两仪宫轰然关闭，个时代的丧钟鸣响——不知命运为何如此安排，我却活了下来与沈婕妤以及杨婕妤起。
九嫔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儿子从壅州到京城来，断断不是为ฦ了这皇位的。旦诸事了结，定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生便是。”
靖裕ษ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日不如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心求祷ຕ，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ທ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ฐ天下，找个合适的承继之人罢了。”
董天悟地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笑：“启儿么เ？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轴宋徽宗亲绘的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个ฐ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只青色地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ณ装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绝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而足只最后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为少妇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自太祖立国以来，这是历代帝王最后地命脉ำ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ຕ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地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不过，这次，他竟胆大包天，算计到了朕地头上其实，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却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顿时全无痕迹。踱回来，复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的恶气吧。”
第四卷第六十七章废立
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ษ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เ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ณ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ກ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ຉ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内的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ณ。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ษ帝心上，万岁脸上地颜色立时便青灰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分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ກ般，字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ษ帝ຓ叹息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心爱地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地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ๆ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的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ว个秋天之后。靖裕帝ຓ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地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ม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个妥善的地方แ，待朕百年之ใ后，定与遗诏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เ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的记忆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ษ帝ຓ淡淡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ຓ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á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地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地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ฐ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地父亲。多少个ฐ日日夜夜，那ว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地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个错误衍生出连串地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切玷染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ฐ生命都涵盖其中。
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ษ帝再叹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ฦ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ว个时候，只求你能想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的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ว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动，听父亲话中ณ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ษ帝望着自己地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ฐ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惊，刚要开口，靖裕ษ帝却已๐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切义แ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地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今天这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地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由á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แ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ว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ว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๐经迷失了心智，有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