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吱声，少年便“砰”一声，将沉重的马刀戳在了地上，离他最近的鸟人情不自禁地扑腾起翅膀，跳到了离他远一点的枝杈上，只听这少年十分诚恳地对众人建议道：“无冤无仇的，我看别打了吧，你们说行么？”
尽管连日以来，那些没完没了的小虫子们一波又一波的死缠烂打让华沂有些疲惫，但这对他而言其实算不了什么。亡拿命换报酬，他还有力气跑、有力气甩脱追杀的人，没到玩命的时候，说明这一次的任务实在说不上多险恶。
这就是当年的华沂给自己้选的路。曾经单纯又喜欢心的少年慢慢从中学会了潜伏、怀疑、谨慎以及在绝地里永不放弃地寻找生机。
兽人从来以英勇为德，就是身为奇葩，天生不怎么เ英勇，大多数也会尽可能地色厉内荏，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像这样还没怎么เ样，便把自己抱成一团，随时摆出一副准备吓破胆的模样来的，也实在非常少见。
走近迎屋，男人瞧见棚子里有隐约的火光——显然在这个ฐ大雨的夜里想要找地方躲雨的行者不止他一个。
北释这样说着，低头斜了长安一眼，那张长安已经看惯了的喜怒无常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同的东西一闪而过，长安什么也不懂ฦ地抬头看着自己这个ฐ喜欢坑人的老师，完全没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缓过了一口气以后，就重新า提起刀，再一次投入到เ看不见头的练习里，这一回，他小刀出手的频๗率降低了，每一刀他都在揣摩、调整，没有一刀敷衍，整个ฐ人像是长在了那把刀上，周遭任何东西都无法打扰他，简直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树叫做琼浆树，就是‘内有琼浆’的意思，砍下来的树枝晒干，树皮内层的可以烧着吃，味道十分鲜ຒ美，外层却坚硬异常，防虫防蛀，甚至能辟火，是盖房子的好材料。”北释把树枝往长安鼻子下面一递，问道，“想尝尝么เ？”
最后他疼得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一边撕心裂ฐ肺地喊叫，一边也不耽误他动刀子，刀上的锈迹被消化腐蚀掉了不少，反而更锋利ำ了起来，这漂漂亮亮的小孩子就像个索命的小鬼，可怖了起来。
长安薄薄的衣服上的汗迹很快就被夜风吹干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手中ณ那个ฐ锈迹斑斑的铁ກ片。
哲言抱着一卷草叶，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布条，把这些东西一起放火烧了。
他往最危险、最偏僻的地方แ跑，那些长满尖刺๐的荆棘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伤口，被汗一浸ฤ，火辣辣地疼，而这疼痛仿佛更清醒了他的脑แ子，有四五次，华沂躲在一边，看着那些追杀他的人与他几乎擦面而过。
华沂这人，总是忧虑好多事，比如他看见大肚子女人，就会忧虑别人看不见路，会不会摔倒，总要跟着心惊胆战一回，比如他看见滚得泥猴一样的小孩，就会忧虑小孩回家以后会不会被他阿妈一通好打，光是想象，便担心得要命。
这是他偷师时间长了看出来的门道，人形在攻击的时候，最要紧的动作通常集中在这三个位置。
他情不自禁地化成了兽，横冲直撞地连抓带挠，要把长安摔下去，长安被他甩得晕头脑胀，快要吐出来了，可他就是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死死地忍住，骑在小兽的脖子上，咬着他的耳朵，就是不松口。
当然长安没有那么เ大的力气，没能戳进去，可也当场见了血。
大长老顿了一下，问道：“首领是在说四少？”
大长老从小跟在他身边，是首领的“工布朵”——意思就是最忠诚的兄弟，首领ๆ和长老家的少爷们小的时候都会配这么เ一个工布朵，又当玩伴又当仆从，长大后就成了左膀右臂。
而长安也真的是个非常奇特的小孩。
哲言猜他可能ม是饿了，雨季里林子中的果子都会因为水分过分充足而溃烂，吃起来本没有多少糖分，但他又能去哪里给孩子找吃的呢？
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企图保护他，把他藏在了浓密的灌木丛里，用自己的尸体挡住了入侵者的视线。
华沂奇道：“这是为什么？”
长安睡得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被他闹醒，简直恨不得把刀柄砸在他脸上，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然而毕竟是“恩人”，看在这一条的面子上，长安终于还是忍住了，板着脸没表露出想打人的神色——他对哲言是这样，对阿妍也是这样。
哲言疯起来不可理喻，阿妍哭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身上其实都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แ，然而长安却总是宽容得出奇。
哲言骂人他一声不吭地听着，阿妍不明原因地哭泣，他出门去给她采带着露水的花。
此时，长安盯着林间湿漉漉的地面沉默了片刻๑，硬生生地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回去，这才开了口，态度良好地给了对方回答。
华沂只听这少年用一种非常柔和乃至于谦逊的语气说道：“因为在一尺以外，没有东西伤得了我，不用醒。”
华沂：“……”
他从未见过可以猖狂得这样平静坦然的人。
“你还有别的问题么เ？”长安耐心地询问道。
华沂沉默了一会，随手拨了拨火堆，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住在秃鹰部落？我是不是在那见过你？”
他心里盘算着怎样套出一些这神秘少年的来历，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定出套话的策略，那少年便简洁全面地自己说了出来：“我小时候跟哲言住在秃鹰部ຖ落，在那ว见过你，你给我洗了脸，把我洗到了河里，我感觉无以为报，就给了你一朵花。”
长安的语气太轻描淡写，以至于华沂难以从他特别ี的表述中ณ弄明白，这家伙到底是在说事实，还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笨手笨脚๐，把好好的孩子给弄到了河里。
“后来哲言死了，阿妍照顾ุ了我几个月之ใ后，我就上了宇峰山，在那里跟着师父长大。”
华沂吃了一惊，宇峰山阳两端，一边是秃鹰部落一边是雪狼部落，他也是从小听着那神鬼莫测的山坡的故事长大的，他再次放眼打量长安，不知为什么，别人说这话，华沂肯定当他开玩笑，长安说这话，他却信了。
看这少年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在怪物堆里放养出来的小怪物么เ？
华沂瞠目结舌了片刻๑，问道：“那你眼下是要往哪去？”
长安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华沂一眼，伸长了手脚靠近火堆取暖——北释那ว个师父当得实在还不如饭桶，给他治了十年的病，没把他治死已经很不容易，即使落得个即使是夏天依然手脚๐冰冷的毛病，也着实算幸运了。
长安沉默了一会后，说道：“不是有人要杀你么？我送你一程。”
华沂噎ດ了片刻，感觉微妙。
银纹兽人天生神力，华沂七八岁便能独自狩猎，不比老猎人差到เ哪里去，然而没想到เ他经历了这么เ多年招摇撞骗死生一线的日子，竟然有一个亚兽冒出来，随口一句，便说是要护送他一程。
当然，这别人送上门来的好处，华沂总不会傻得要拒绝。
长安说完话，攥了攥拳头，感觉手心终于有了一点暖和气，便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了回去，躺下去以后还轻声对华沂嘱咐道：“有事你可以叫我一声，别不声不响地突然靠过来，悬着手不动，万一我以为是蛇，失手伤了你就不好了。”
华沂：“……”
他生平头一次窝囊得这样离奇，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华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虽然伤痕累็累็，但依然肌壮硕的手臂，又看了看侧身躺在一边的长安，默默地目测了一尺的距离，将自己้的胳膊伸过去，与他的腰正正反反地比了一番๘，然后用一种十分有失偏颇็的目光得出了自己的胳膊比对方的腰还的结论，心道：“小兔崽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长安说到做到เ，果然从第二日开始，便一直背着自己的马刀跟着华沂。
他的话不多，却并不沉闷，有种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好奇心。
这山里长大的野孩子果然无知得不同凡响，端是个一问三不知，他甚至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大海、陆地还分南北两块。
两人闲来无事烤着吃的时候，他听那些关于远处的故事听得入迷，会不停地催促华沂往下讲，华沂人来疯，讲起来便滔滔不绝，很能卖弄。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混小子只是拿这些新า鲜事当打发时间的故事听，他不但对“城邦”毫无概念，连南北两个大陆唯一通用的“贝塔”都没听说过。
“那ว你知道‘珠石’么？”
这回长安露出了然的表情：“钱么？这个我知道，小的时候见到เ哲言用过，可以换东西。”
“你究竟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华沂一边这样说道，一边从怀里出一个贝塔币，它长得有些像贝壳，上面却闪烁着莹润的珠光。
据说这种东西最早ຉ是生长在海底的，海底的生物得罪了神，神一怒之下把海水抽干，大陆浮ด了上来，无数海ร底的生物在阳光和空气中干涸ຈ成古老的死物。里面的动物死了，干了的壳便成了贝塔，它们的长相十分均匀，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似的，哪个也不比哪个大多少小多少，表面比钢铁还要坚硬，十分耐磨，也轻便易于携带。
据说南方也会用金银买卖，可是金银毕竟太沉重，到了北方แ，人们仍然是只认贝塔。
华沂解释道：“‘贝塔’和‘珠石’一样，也是钱，一个贝塔是十六个珠石。”
长安心算了一阵，想弄清一个贝塔等于十六个ฐ珠石是个什么เ概念，可惜算了半晌也没算出个ฐ所以然来，他接过这笔“巨款”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子，新า奇了一会，也就觉得没什么เ意思了，硬邦邦ะ的，不能吃也不能喝，于是毫不留恋地又把它丢回给华沂。
哲言还有几个珠石，北释就连一个ฐ子儿也没有，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可见这东西没什么เ用。
他仔细地听了华沂关于“亡”的描述，听出亡冒着被很多人追杀的危险，替雇主做事，就是为了得到เ这些没什么เ用的破玩意，于是看着华沂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怜悯——长安觉得他有点傻。
这个少年十足的离群索，让华沂有时会产生种错觉，好像长安真的不是个人，是个披着人皮懂得人话的动物。
他们两ä人一路往东走去，当中经历了十来场或大或小的追杀与围堵，长安虽然美其名曰说是护送，可真遇上事，却是作壁上观的时候多，不到危险的时候他便绝不出手。
他有那样一身匪夷所思的刀上功夫，又正好是十七八岁这么一个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愣头青的年纪，华沂本以为他会十分好斗。然而大半个月下来，他却发现长安行事虽然古怪，却很有一番我行我素的道理。
别ี人不来惹他，他也不去惹别人，甚至还知道对华沂提议绕着周遭的部落走，以免有什么เ麻烦。
连过往的动物他都能ม和平共处，有一次路上休息，长安坐在地上背靠大树喝水，华沂亲眼看见一只大胆包天的角鹿幼崽，昏了头，竟然从长安身上跳了过去，谁知这少年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连头也没有抬，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打猎，也是吃多少打多少，绝不滥杀。
然而就是这样，华沂那颗拉得高高的警戒之ใ心，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古怪的相处中放了下来。
习惯了这个ฐ神奇的旅๓伴之ใ后，华沂甚至觉得他那种古怪十分可爱，活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私藏……当然，如果他连滚带爬地跟追杀者们周旋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小兄弟能ม不要那么เ安稳地坐在树枝上啃松果看热闹，就更好了。
这一日，两人经过一片属于某个ฐ部落的林子，本打算找个迎屋休息片刻，谁知刚刚走近迎屋，两ä人却不约而同，一前一后地同时停住了脚步。
“腥味。”长安回过头来，对着华沂说道，“这里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