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长安手上拿过那把不过两掌长的小刀，对着一个树枝反手挥出，自下往上，角度与地面近乎垂直，随后一声轻响，那一段树枝被他削了下来，北释伸手接住，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从那小树枝里面冒出来，里面果然是有水的。
这小孩一安心，就容易做出胆大包天的事来。
宇峰山上跟山下并没有什么เ区别ี，依然是浓密的林子，只是越往山上越稀疏，也越冷，到了山顶，便只有皑皑白雪了。
当天晚上，长安没敢立刻回家，怕哲言看见他的手大惊小怪，他自己้偷偷绕到了木屋后面的小河边上，揪下一棵刺๐头草的草——这东西晒干了，是人们平时拿来修屋顶的，非常坚韧，旁边有毛刺，稍不注意，就能把人刮出一条口子。
华沂知道，那ว些搜索他的凶手们一直都在身后，他躲躲藏藏，十分心惊胆战，时而化成人躲藏，时而化成兽狂奔。
她对他没了兴趣，自己้跟一帮熟ງ识的女孩去玩了，一堆唧唧呱呱的女人，华沂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像那么เ回事，于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
长安的眼睛倏地亮了，目光却眨也不眨地盯在中年人的肩膀、腰和手腕上。
部落里有一些人很不屑哲言，尤其以首领的三个老婆为ฦ首，自然也影响到了下一代人，孩子们没有一个愿意和长安玩，背地里编排各种难听的话，有时候会冲他扔石头。
他用从木匠那里偷来的小锯条，戳进了小兽人的手里，猝不及防地下了死手。
大家都说，四少这脾气是天生的，他不到六个月、刚ธ会坐着的时候，被他三哥抢了东西，就从来没哭没闹过，最多抬头看一眼，然后……抢了也就抢了，不要了。
由于是夏天，首领半裸着上身，只批了一件兽皮，坐在榻上，看着他的大长老摆弄着一个商队从南方แ带来的稀罕玩意。
听那天带着采来的藤条回家编筐的女人说，哲言正对那小家伙大喊大叫。
哲言瘫倒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半个身体，用冻得发白的哆嗦的手指捧起这个小小的生命，笨拙地摇晃着他，可是方才还很乖๔的小婴儿却哭闹个ฐ不停，声音细弱，眼泪不断地涌ไ出来，小脸皱成一团。
谁知道呢？
小牲口日日苦学不辍，一时片刻也不停歇，每天晚上自己้爬到เ房顶上去睡——北释随口一说，他还就当真了。
北释每日的生活内容，基本也就是打猎、采药，照料é一下他园子里种的芽麦或者铸刀——铸刀要看他心情，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见他动一下，有时候三天五日不休息。
除此以外，他其实也无聊得很，得了空便指点长安一些，或者蹲在旁边嘴贱手闲地撩拨他几句。
长安一开始还会被他逗得一副气呼呼要咬人的模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渐渐练就了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绝学来。他对于刀术，本来就一点就透，得了北释的指点，更是举ะ一反三，一日……可惜，却也没能千里。
刀是只能靠练的，再明白，他也依然捕捉不到琼浆树上的纹路，挥不出那样快的刀。
不过他也并不气馁。
长安知道，北释教给他的东西，是非常了不起的本领ๆ，越是了不起，便越不是所有人都能ม练成的，既然如此，必然是极难极难的。
他虽然小，心里却明白这样的道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必要用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苦，才能换来。
三个月过去了，长安过得简直是风餐露宿的日子，从未和北释提过一句要进屋。
可惜琼浆树依然神矍铄地站在那，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崽子的挑战，长安却已经把他的第一把小刀给练卷口了。
他变得更瘦，简直是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茶饭不思、形销骨立。可他的眼神却清亮极了，毫无动摇、毫不迷茫。
北释冷眼旁观，觉得这小狼崽简直不像个孩子，像个义แ无反顾的苦行者。
男ç人慢慢地开始动容起来，想起曾经他的老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ฐ人，若是能真正心无旁骛，每日从早到晚地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只做这一件事，不出三年，就能小成，十年就可以大成，三十年……他就可以天下无双。
北释曾经不明白，真的有人能一天到เ晚，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心里便只想着一件事么？
现在，他遇到เ了长安。
半年过去，冬天到了，白雪从宇峰山的山顶上呼啸而下，摧枯拉朽地笼罩了整个北方大陆。那一日，天一直沉沉的，过了下午，便飘起了鹅毛似的大雪。
北释已经把过冬的食物全都准备好，给自己温了一杯琼浆树里面的酒水，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后院中ณ的长安。
疾风无法打动他、骤雨也无法打动他，北释看在眼里，觉得别说是下雪，便是下刀子，那小牲口也能ม照样面不改色地站在院子里砍树。
只见长安双手握住刀柄，牢牢地盯住了琼浆树的树干，这一次，他站在那里，一直一动不动，握着那一臂长的小刀，他的眼里，除了那ว棵树之外，仿佛再容不下别的了。
雪越下越大，大团大团地打在长安身上，快要把那ว小个子的孩子给埋起来了。
北释惊讶地发现，长安的呼吸长短在随着某种规律变动，以他的眼力，能看出那小家伙要和树融为一体似的，飞快闪过的树纹和孩子绵长的呼吸之间有了某种奇异的牵连。
北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小家伙动了，现在的长安依然只会一招——他曾经杀死了雕狼的那ว一招，在刀锋送到เ的刹那侧身横劈，借助整个ฐ身体的旋转以及大地的力量，随后刀刃“嗡”地一声，将那大团的雪花当空劈开，跟坚硬的树皮撞在了一起，北释瞳孔忍不住随之一缩。
他看得分明，那孩子其实捕捉到了琼浆树的树纹，只是刀锋未至，他已经力竭，没能把刀送进去，树皮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印。
刀刃顿ู时卷了，从长安手里脱了出去，飞出了几丈远，长安往前扑了两ä步，晃了晃，一头栽倒，便没有再起来。
北释忙扔下他的酒杯，大步上前，一把将长安捞了起来，却发现这小孩脸色铁青，连嘴唇都发了紫，竟像是窒息的模样，伸手一探他口，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长安被他抓在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口，拼命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动不了。
他什么เ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心口那一点，发了麻，麻木中ณ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疼，慢慢地从心口扩散到他的整个前后背。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偏偏连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北释在他口上按了几下，眼见小孩毫无反应，情急之下，便一拳砸在了他的口上，长安就像一条垂死的小鱼，直直地打了个挺，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有那么一刻，北释差点以为他死了。
然而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๑，长安颤了颤，终于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缓缓地闭了眼，软软地栽进了他怀里，北释按在他口的手掌，这才感觉到เ那透过细巧脆弱的骨头传来的杂乱无章的心跳。
北释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长安，解下外袍将他裹了起来，擦干净他头上湿漉漉的那些不知是冷汗还是雪水的水珠，把长安抱进了屋里。
这才松了口气，好像他自己้也跟着经历了一番生死似的。
这天长安半夜醒过来，北释是知道的，他听见小孩咳嗽ณ了两声以后，很快就爬了起来，于是装作睡着没醒，想等着看他要干什么。
长安捂着口在床边坐了一会——北释那一拳力气不小，险些打断他的骨头，口青了一大片，非要肿个十天半月不可了，随后，他缓过了一口气，就悄无声息地抱起了那有他一半身长的枕头，拖着那破破烂烂的兽皮缝制ๆ的小薄被子出去了，搬着这些爬上了屋顶。
就这样睡在了大雪里。
他平日里与北释拌嘴吵闹，很不懂得尊师重道，却总是记得那句“不砍出一座棚子的树，便不进屋”的承诺，并将其贯彻到底，一丝不苟。
可是这么冷的夜里，那浑身没有二两的小崽子怎么受得了冻呢？
果然，不一会，后院的林子里便传来砍树的声音，北释站在窗边，借着清明冰冷的雪光，看着长安动作有些别扭地练起刀来。
看来小崽子似乎是想出了一个实用又绝妙的驱寒方法。
北释心里突然隐隐地觉得……这个小徒弟，他不收不行了。
拿刀的人，最重要的天赋不是过目不忘的聪明，也不是力大无穷的身体，而是相信自己้无坚不摧的勇气，以及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
北释迟疑了一会，他一辈子也难得几回迟疑，这一回，却突然犹豫不决起来。
一个人见过的事多了，判断ษ也会相对准，然而一个ฐ人的生命有限，他总是不可能见过所有的事，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对的。
北释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孩子，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他无从判断，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像长安一样大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对待手里的刀的。
夜风卷过成片的琼浆树，吹得那已经没了叶子的树枝沙沙作响，落雪扑簌簌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