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醉桥手里确实提了样东西，一只木桶，里头是满满一桶水，还在往外冒热气。
“他说他记得，要杀他的枪手，两只眼睛不同颜色。”尹醉桥读着。
枯云侧着身子，背靠着床榻上的矮茶几，他听到เ尹醉桥拄着拐杖走开了，他想，是该如此了，这个ฐ人利ำ用完他，就该让他在这里等死了。枯云绷着四肢戒备地坐着，他不害怕，只是因为ฦ漆黑紧紧包裹住他，压迫着他，他被迫佝偻着背，坐得像只猴子一样。
“您也知道他呀？”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她眼含热泪，哑巴识趣地把这位马修先生给领进了屋。
枯云的嘴唇嗫嚅着，黎宝山又写：“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知道你去了太仓要找我。”
枯云忿然，站起了身，将尹醉桥的脚搁了自己้座位上，说：“兔子怎么了？他遭遇了不测，还有我这个兔子担心他，满世界ศ地找他，相信他还活着，你呢？在你的处境里呢？你这腿疼了还是别ี人养的兔子给你找热水，给你平放着腿照ั顾着呢！现在我宣布！兔子不干了！船到เ太仓，你就把证件给我！我做我的无用事，你去干你的有用事！”
枯云抽了块紫灰色的手帕出来，压在心口，他再没和彭苗青多说什么，下楼ä路过客厅时，他往里瞥了眼，将那些坐在里面高谈阔论的一张张面孔全都记下，接着他便低垂脑袋，施施然地走出了黎府。
枯云摆出个嫌恶的神情，说：“你是不是把什么陆春寒，陆冬寒的安排在了太仓，所以也不和我说一声，也没有要带我一起去的意思？”
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大多都参了军，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和范儒良一样毕业之后就跟着国民军东征西讨，如今不少都在国民政府的军队，警察部门做事，还有一小部ຖ分运气就没那ว么好了，不是还在地方แ军阀混吃等死就是流亡去了越南，缅甸。
栾美莘不肯收：“那这是小叔您的东西啊！我怎么เ好意思……唉！不好意思的！”
栾美莘一跺脚๐，咬着嘴唇不响了。文文的眼睛黑亮，直勾勾看着母亲和枯云，他一声不吭，默默地过来拉了拉栾美莘的手，把她从枯云身边拉开了，轻轻道：“娘，我错了，对不起。”
枯云不晓得自己在上海滩原来已经这么出名，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能喊出他的名字，但他想不出年轻男子来找他的目的，他说话的口吻里一点礼貌都没有，不像是来交际结识新朋友的。
尹鹤气红了双眼，已近失控，尹醉桥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鹤。他的身量其实要比尹鹤高一些，体格虽不及尹鹤结实，站成一条直线时依稀能捕捉到些早ຉ年从军时的坚毅风采。
尹鹤一语成谶，尹家真的从北平抬回来了一具棺材。
“随便你怎么和法国人说，他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早晚叫这帮大鼻子老外滚出上海。”黎宝山一拍桌子，一长串交错的脚步声过后，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枯云侧身躺着，他看到黎宝山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缓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云四目对视，黎宝山问说：“吵醒你了？”
玛莉亚抱起了胳膊翻白眼：“你们的话我不爱听，我成了什么了？随便哪个人都能占我便宜，吃我豆腐的豆腐西施ๅ嘛？！”
黎宝山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他也觉得小房间里闷得有些难受了，出来后没有立即换衣服，而是先去开了半扇窗户。窗和门离得近，他全身上下恰恰好落进了枯云的视线中ณ。枯云毫无防备，一眼扫过去就被黎宝山的精壮身材给看迷了眼，好一阵过去，他听到เ黎宝山说：“换一桶水，你洗吧。”他没能立即回上话，半低着头从门边走开了，到了木桶跟前，犹犹豫豫地往木桶里面看了看，说：“不用了，水还挺干净的。”
这事儿枯云早在红香楼ä就摸出了点门道，如今被尹鹤说了个门清，他又羞又恼，两腿一弯蹲在了大马路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到了臂弯里，在大马路上装起了小乌龟。
尹老爷尹千丈军阀出生，戎马半辈子，带兵打到绍兴时不知作了什么想法，毅然决然弃甲从商，到เ了上海落脚，大干实业。尹千翁家中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五男四女，这尹鹤便是他的三太太生下的孩子。尹鹤虽非家中长子，但尹家上下唯有他随父从商，名下已有多处实业，听闻他也是最讨尹老爷欢心的那ว一个。
车窗外传来杂乱的涛声，像是苏州河和黄浦æ江在互诉衷肠，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识相，非得用长长短短的汽笛打断它们的字字句句，惹得这一河一江发了脾气，涛๙声愈来愈响，那江河浪头上的货轮，客船，简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各自在波涛滚滚中ณ施展神通。
三小姐红着眼睛转移了叱骂的对象，找到了阿珍，又踹又推的：“死丫头晚上不锁门，让人从外面进来了吧！谁不知道枯家有钱，富啊！”
大汉大概是把女人的头发揪疼了，她咬紧了嘴唇，拼命去抠大汉的手。初河这时才发现，女人身上的大氅没扣好，此时向两边敞开，露出她瘦骨嶙峋，布满淤青的身体。她里面没穿衣服，胸部平坦，连裤子也没穿，双腿间有个碍眼的物事正摇来晃去。
“芳园卖了，得来的钱一半还给了谷稻，一半周转，你别讲话。”
枯云噎住，他无话可说了，遂了尹醉桥的心愿，他闭上嘴了。
那天之后，到了夜间他也不与尹醉桥多谈了。他们只在必要时说话，这种必要极少发生。枯云吃饭，费劲地用筷子，他不求助，尹醉桥递过来的勺子他并不拒绝。夜里睡觉，一旦ຆ屋里温度过低，尹醉桥就会咳嗽，枯云怕他的咳嗽声，他晚上还是不睡，三更天时往火盆里添炭火。他看不见，烫伤了几次，又多吃了几颗尹醉桥的消เ炎药，费了几卷他的白纱布。
天气转暖后，枯云壮着胆子去了前院晒太阳。尹家有架白秋千，他常常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睡过去。有时他被尹醉桥弄醒，他爱触碰他的脸，一双手尤其喜欢摸他眼睛周围一圈。有时他自己醒来，拍一拍边上的位置，没有人。
尹醉桥的生活极富规律，落地钟敲七下，他出门，下午两点，他回来。应酬他也还是有的，不过，十二点前他一定会到家。他不酗酒，烟抽得很凶，每逢应酬的夜晚，那一晚上的咳嗽总免不了。他的生活里没有太多娱乐，枯云知道，他会下棋，国际象棋和围棋都会，他闲暇时会自己้与自己对弈，落子有声，棋局无声。他看很多东西，或是书或是文件资料，广播和唱片几乎ๆ不听。有一阵，枯云很喜爱一个ฐ跑台的女歌星，收音机整天开着听她唱歌，歌声唱响，尹醉桥便会走开。他偏好静，只爱一张爵士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