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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7节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ใ后走陆路,但下水之ใ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ๆ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ว些为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๐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ว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那ว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ฦ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内举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ฐ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之ใ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ฐn_ai声n_aທi气的播音员说——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空警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ณ的工作,躲到防空洞里,如无຀防空洞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ณ。我转着圈嗥叫着。为ฦ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แ,我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杈,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แ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ว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à,他就用镢头刨า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๗67年至1981้年,我爹那ว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ณ钉,如一根r_ou_中刺,c-ๅh-a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เ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在这样的情况里,我感到เ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兴奋。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戏,而我扮演着的是反面角色第二号。虽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的群众角色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出场了。为了我爹的个x_ing,为了我爹的尊严,也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当然也为了你这头牛的光荣,我必须登台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牵着你走出棚子。我原以为你会怯场,但没想到你丝毫不惧。你的缰绳其实只是一根细绳,虚虚地拴着脖子,你一挣就可脱,你如果不愿意随我走,我对你毫无຀办法。你顺从而愉快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出现在院子里。我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头,使自己像条好汉。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你不合时宜地撒了一个欢,吼叫了一声,声音绵软,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牛。然后你就直对着正房门口那些屯子里的头脑人物冲去。

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๗未年正月初ม一。莫言那ว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ຉ就有鸽群在空中盘旋๙,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ว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西门闹——西门屯地主ว,被枪毙后,转生为ฦ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蓝千岁。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她不但把我们抱上了热炕头,还把我们的狗娘放进了屋。

我们看到,你的爹蓝ณ脸,蹲在灶门口烧火。外边风狂雪骤,烟囱抽劲超猛,灶膛里火焰熊๦熊,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点烟也不外溢,室内散发着燃烧桑树枝条时的奇香。他的脸色如古铜,白发上闪烁着金黄的光泽。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着旱ທ烟,已经是一个幸福大爷的模样。自从分田到户后,农民自家做自家的主ว,实际上恢复到了当年单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爹与你娘,又吃在一个ฐ锅里,睡在了一个炕上。

炕头非常温暖,我们冻僵的身体很快缓过来。我们在炕上爬动。从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样,这跟我初生为猪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动作笨拙,毛茸茸的,应该非常可爱。炕上有四个小孩,都三岁左右。一女三男。我们四条小狗,三公一母。你娘惊喜地说:“他爹,你说巧不巧ู啊,就像对应着生的一样!”

蓝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灶膛中掏出一个烧焦的桑螵蛸,掰开,两排螳螂卵冒着白气散着香气。“谁尿床?”你爹问,“谁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说。

唯有一个男孩不吭声。他生着两扇肥嘟嘟็的耳朵,瞪着两只大眼,咕嘟着小嘴,好像生气的模样。你当然知道,他是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领ๆ养的孩子,据说孩子的父母是一对高中一年级的学生。金龙钱๥能ม通神,势力广大,买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为此互助还提前几个月用海绵充起了假肚子,但屯里人都知道真相。这孩子名叫西门欢,昵称欢欢,被西门金龙夫妇视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说,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说着,将那热螵蛸放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巴吹着,然后递给西门欢,说,“欢欢,吃了它。”

西门欢从迎春手里挖过螵蛸,看都没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们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气地吃了它。

“这孩子!”迎春对着蓝ณ脸说。

蓝脸຀摇摇头,说:“谁家的孩子肖谁!”

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四个ฐ小狗,不时地伸出小手触摸我们。迎春道:“每人一个,不多不少,正好。”

——四个月后,西门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蓓ã蕾初绽的时候,迎春对西门金龙黄互助夫妇、西门宝凤马良才夫妇、常天红庞抗美夫妇、蓝解放黄合作夫妇说:“把你们叫来呢,就是让你们把自家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是呢,我们俩都大字不识,把孩子放这里,只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二是呢,我们都上了大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牙也松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让我们过两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庞同志呢,把孩子放在这儿让我们带,是我们的造化,但我跟你蓝大伯商量了,凤凰是金枝玉叶,还是让她进城里的幼儿园吧。”

最后那一刻๑,颇像一个隆重的交接仪式:四个孩子,并排站在炕东头;四头小狗,并排蹲在炕西头。迎春抱起西门欢,在他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互助,互助将西门欢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头,递到西门欢的怀里,说:“欢欢,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马改革,在他的脸上亲一口,转身递给宝凤,宝凤将马改革抱在怀里。迎春从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头,递到马改革怀里,说:“改革,这是你的。”

迎春抱起庞凤凰,端详着她红扑扑的、粉嘟嘟็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在她的两ä个腮帮子上各亲了一口,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递给庞抗美,说:“三个ฐ秃小子,也抵不上一个ฐ小仙女。”

迎春从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后把它送到庞凤凰的怀里,说:“凤凰,这个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边小脸也蓝着的蓝ณ开放,摸摸他那鲜明的印记,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地说:“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เ也……”

她把蓝开放递给合作,合作紧紧地抱着儿子,因为屁股曾被野猪咬残,重心不稳,身体倾斜。你蓝解放试图把蓝ณ脸三世接过来,但合作拒绝了。

迎春从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递到蓝开放的怀里,说:“开放,这个是你的,狗小四,最聪明。”

在这个过程中,老蓝ณ脸始终蹲在狗窝边,用一块黑布蒙着老黑狗的眼睛,并用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安定着它的神๰经。

第三十八章金龙狂言说壮志合作无语记旧仇

我几乎要从那把藤椅上跳起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我偷眼看着大头儿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那条在我家中生活了十五年、与我的前妻和儿子相依为ฦ命的狗、那冷漠仇视的神情。但一转眼间,又发现那眼神与我死去的儿子蓝ณ开放的眼神十分相似,同样的冷漠,同样的仇视,同样的对我不肯原谅。

……那时我已经调到县供销社,担任了政工科科长,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舞文弄墨的人,经常在省报的中缝里发表点小文章,绰号“中缝将军”。莫言那时已经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帮助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野心勃勃,狂名洋溢全县。他日຅夜写稿,头发蓬松,身上烟臭扑鼻,每逢下雨,便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拿出去淋着,并写打油诗自乐:二十九๡省数我狂,敢令天公洗衣裳。我的前๩妻黄合作对这个邋遢鬼颇有好感,每次来了,都烟茶招待。我家的狗和我的儿子对他好像有仇。每次他来,狗就狂跳暴叫,颈上的锁链被扽得哗啷啷响。

我儿子有一次偷偷地解开了狗的链条,狗如闪电å扑上去,莫言急中生力,如一个ฐ飞檐走壁的惯偷,纵身跳到了我家厢房的顶上。我调到县供销社不久,合作也๣被调到县社所属的车站饭店。她的工ื作是炸油条。她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油烟的味道,逢y-in雨天气,这股气味就更加浓重。我从来没有说黄合作是个不好的女人,我永远也不会说黄合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当我和她闹离婚时,她流着泪质问我:我到เ底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儿子也质问我:爸爸,我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我的父母骂我:儿子,你还没当大官呢,合作哪点配不上你?我岳父岳母骂我:蓝解放,你这个蓝脸的小畜生,你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去!我的领导也语重心长地劝我:解放同志,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是的,我承认,黄合作没有一点错误,而且她也绰绰有余地配得上我。但是我,我就是不爱她。

那天,母亲分了孩子分了狗,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庞抗美让她的司机为我们合影。我们四对夫妻、四个孩子、四条狗,聚集在西门家大院的杏树下,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上各怀鬼胎。这张照片被洗印多张,曾经挂在六个家庭的墙上,但现在,大概一张也找不到了。

合影之ใ后,庞抗美和常天红要我们挤他们的车走,我正犹豫着,但合作却以要在娘家住一夜的理由拒绝了。等庞抗美的轿车驶远时,她却抱起孩子和狗,执意要走。任谁劝也不听。那条老母狗从我父亲怀里挣脱出来,眼上蒙着的黑布๧,松退到脖ๆ子上,像一个黑色的项圈。它直冲合作而来,我来不及反应,狗牙已经深深地咬进了她右边的屁股。她惨叫一声,几乎跌倒,但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她还是要走。宝凤跑回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金龙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笼罩着我们的脸。我看到金龙皱着眉头,卷起上唇,堵住一只鼻孔,让一股浓烟,从另一只鼻孔里喷出来。尽管我见过无数次他抽烟的样子,但这种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扮完了这个ฐ怪相,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很难分清是同情还是嘲讽的口吻说:“怎么เ,过不下去了吗?”

我不看他那张脸,我看着大门外街道上那两条追逐着的狗,还看着那空旷的广场上一个ฐ骑着红色摩托车的人在兜风。在那破败的舞台上,一帮人正在咋咋呼呼地悬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南国女郎霹雳劲舞”八个ฐ歪歪斜斜的大字。我冷冷地说:“没有啊,很好啊!”

“那就好,”他说,“其实一切都是y-in差ๆ阳错。不过,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女人嘛,就那ว么回事儿……”他用左ุ手的拇指捻捻食指和中指,又用双手在双耳上方比画了一个ฐ乌纱帽翅的样子,说,“只要有了这个,她们招之即来。”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竭力不去想从前的事。

宝凤搀扶着合作向我走来,我儿子一手抱着狗小四,一手拽着合作的衣角并仰脸看着她的脸。宝凤将一盒狂犬疫苗递给我,说:“回家放在冰箱里,盒上有详细说明,记住,一定要按时注s_ຕh_è万一……”

“谢谢你,宝凤,”合作道,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连狗都嫌我了。”

吴秋香手持一根棍子,追打那条老狗。老狗钻๵进窝里,龇着牙,眼睛碧绿,对着秋香发威。

背已驼得很厉害的黄瞳站在杏树下,指着我爹和我娘大骂:“你们蓝家的人六亲不认,狗也不认亲属!你们赶快把它勒死,不勒死它,我就放火把狗窝烧了。”

我爹持一把磨秃了的竹扫帚,用力捅进狗窝,老狗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娘颠颠地跑上来,满怀歉意地说:

“开放他娘啊,真是对不起你了,这老狗,是护它的崽子呢,不是成心咬你的……”

不顾两家母亲和宝凤、互助的挽留แ,合作执意要走。金龙抬腕看看手表,说:“第一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了,第二班还要等两个小时。如果不嫌我的车破,我送你们一趟吧。”

互助斜ฒ他一眼,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拉着孩子的手,身体倾斜着向村后走去。我们的儿子开放,抱着他的小狗,频频地回头示意。

我爹追上来,与我并肩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半边蓝脸的颜๨色已不如年轻时那样鲜ຒ明,西斜的阳光照着他的脸຀,更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看看前边走着的妻子、儿子和狗,站住,说:“爹,你回去吧。”

“嗨,”爹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痣能传给下辈,我当年还不如光棍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