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没有任何功名职位的布衣程本直，在这时候显示ิ了罕有的侠义精神。这样的事，纵然在轻生重义的战国时代，也足以轰传天下。
袁崇焕部ຖ十一月初赶到蓟ต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与清兵在马升桥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胜。清军半夜里退兵。
那时袁崇焕刚出山海关，还未建功。明朝唯一能与清兵打一下的，只有毛文龙一军，所以他名气相当大。当时董其昌曾上奏说：国家只要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复。他这道奏章，当然只有书法上的价值，但由此也可见到一般朝臣对毛文龙的观感。毛文龙不断升官，升到เ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แ剑。天启皇帝提到เ他时称为ฦ“毛帅”，不叫名字。
“内帑”是皇帝私家库房的钱。因为户部答复袁崇焕说，国库里实在没有钱，所以袁崇焕请皇帝掏私人腰包来欠饷。再加上说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ๆ隐含威胁，崇祯自然更加生气。
袁崇焕应崇祯的征召上北京时，他在广东的朋友们替他饯行。画家赵蔼夫画了一幅画ฑ，图中一帆远行，岸上有妇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陈子壮在图上题了四个ฐ大字：“肤公雅奏”，“肤公”即“肤功”，祝贺他“克奏肤功”的意思。图后有许多人的题诗，第一个题的就是陈子壮。这幅画本来有上款，后来袁崇焕被处死，上款给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转，到光绪年间才由王鹏运考明真相。一群广东文人后来将图与诗影印成一本册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图目前是在香港。
皇太极整理好了部队，转而去攻宁远。
明方的议和是攻势的，最后目标是消灭满清，收复全部辽东失地。清方的议和主要是守势，目的在巩固已๐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认双方的现有疆界，双方แ和平共处，进行贸易。因为ฦ明清双方的国力实在太过悬殊。明方那ว时的人口，官方แ的纪录是六千多万，实际上远不止此数，当时男丁要被政府征去义务劳动，不参加的要缴钱代替，所以百姓尽可能的瞒报人口。外国学者们的估计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计认为那时中国人口是一亿五千万人。我相信决不会少于一亿人3๑。女真人大概不到เ五十万人4。人口的对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满清所占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辽宁、黑龙江的一部份，与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极远。明方แ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ม抵挡。
他深知明军的战斗力不如清军，野战不利，只有用己之长，所以提出了战术的基本原则：“兵不利ำ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
他是“x他妈，顶ะ硬上”的英雄。
这件事充分表现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胆识，敢作敢为而脚๐踏实地，但狂气也是十足。若在平时，他上司多半要斥ม责他擅离职守，罢他的官，但这时朝廷正在忧急彷徨之际，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升他为兵备佥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当于现代文职的上校政治主任之类，派他去助守山海关。袁崇焕终于得到了他梦想已久的机会，雄心勃勃的到国防前线去效力。
以中国之大，为ฦ甚么经常缺乏有才能的统帅？根本症结是在明朝一个绝对荒谬的制度：由文官指挥战役。
在当时那便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兵工ื厂组合了。
做了皇帝，要甚么有甚么，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对他最无用处的金钱。如果他不是皇帝ຓ，一定是个ฐ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ຓ们有的阴狠毒辣，有的胡闹荒唐，但没有一个ฐ是这样难以形容的贪婪。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地方，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á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制ๆ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交在一个ฐ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那ว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ณ国人的不幸。孙中山先生不但说明了这个道理，更毕生为了铲除这个ฐ灾祸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焕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人民；在孙中山先生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反抗专制，为人民争取民主自由。在每一个时代中，我们总见到เ一些高贵的勇敢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然小得多，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时代不断在变迁，道德观念、历史观点、功过的评价也不断ษ改变，然而从高贵的人性中闪耀出来的瑰丽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
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谢；有许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长久的皇朝，令我们惊叹。然而袁崇焕“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遇，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强烈的激荡了我们的心。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性格，使得这悲剧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的诺言，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以后他请内帑、主ว和议、杀毛文龙，悲剧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北京城下而到达高操。在这悲剧的高操中ณ，崇祯ງ不许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浪ฐ；袁部苦战得胜，崇祯ງ催逼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二个ฐ波浪；北京城里毁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波浪；终于，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ງ中计。至于后来的凌迟，已是戏剧ຕ结构上的荡漾余波6了。
即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于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借口来杀了他的。
我们想象崇祯二年腊月中国北方的情形：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外，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ฐ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ຒ血，满地都是尸首7…
在通向长城关口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马上的清兵挥舞鞭子在驱赶。清兵不断ษ的欢呼大叫，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奴隶，男的押去辽东为他们做苦工，女的分给兵将淫乐8…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流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叫：“爸爸，妈妈！”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难道眼看他活活的饿死9…流离在道路上的饥民不知道怪谁才好，只有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狱中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大骂老天爷，有气无力的咒骂，终于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bຘc…在北京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皇帝ຓ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断的问太监：“袁蛮子写了信没有？怎么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操红，眼中布满了红丝，不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在阴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僵硬吗？会因愤怒而颤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甚么句子？泪水一定滴上了信笺罢？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ຓ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ກ盔上、铁甲上…
1见余大成《剖肝录》。
2《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ທ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崇祯死后，因为没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没有确定的谥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帝ຓ、思宗等谥。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谥，《逸周书》的谥法解中ณ说：“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即“眚”灾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汉朝的王逸作过一篇楚辞，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守志。所说的悼乱伤时，疾世哀岁，逢尤遭厄，和袁崇焕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祯ງ写这《九思》二字时，所想到的当然不会是王逸的《九思》。
3崇祯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也。任尔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这道遗诏，和相传留在他身上的遗书文字稍有不同。
4๒“君非甚閛e，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5梁启超在《袁崇焕传》的题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词，传中ณ说：广东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的关系很浅薄，历史上影响到全中国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禅宗，明朝陈白沙在哲学上倡明唯心论，成为王阳明的先驱，而“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焕一人。（其实，他即使不提到孙中山先生，也应当提洪秀全。）又说：“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康有为在《袁督师遗集序》中说：“若吾粤袁督师之ใ丧于谗间也，天下震动，鬼神号泣，明社遂屋，余祸烈烈，波荡至今。呜呼，天下才臣名将多矣，谗死亦至伙，而恻恻于人心，震惕于敌国，非止以一身之ใ生死系一姓之ใ存亡，实以一身之生命关中国之全局，则岂惟杜邮ุ、钟室、凉风、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间不行而能尽其才，明或不亡。”他认为ฦ白起、韩信、斛律光、岳飞四人被谗而死，虽令人感叹，但于国家存亡无关，不及袁崇焕事件影响深远。
李济深《重修明督师袁崇焕词墓碑》：“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ม入主中原。”叶恭绰谒袁崇焕墓诗：“史笔只今重论定，好申正气息群纷。”注云：“近日史学家钩稽事实，证明袁如不死，满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ว中原，故袁死所关之重，有同岳飞于宋。文天祥辈尚非其比也。”
6戏剧结构上高操过后的余波（ati－liax），通常译作“反高操”似不甚贴切。
7《清史列传》卷三：“岳托（满清大将，代善之子，皇太极的侄儿）曰：辽东以久不降，故诛之。杀永平人，乃贝勒阿敏所为ฦ…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辽东、广宁，汉人拒命者诛之ใ，复屠永平、滦州ะ汉人。”
8满清每次出兵，都俘虏大量汉人去做生产工具。这次进攻北京之役俘虏的实数无记录，但知阿吧泰攻掠山东之役（《碧血剑》中提到的那一次）“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相信崇祯二年一役中俘虏汉人也必达数十万，《太宗实录》卷六：“上因问达海（奉命监守明宫太监而使反间计的五将之一）等：‘是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此行俘获人口，较前甚多！’上曰：‘金银币帛，虽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为可喜耳！’”
9《陕西通志》，崇祯二年马懋ี才《备陈灾变疏》：“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ณ石块而食…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๓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者。”
bcນ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ฦ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ย。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此种时日曷丧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