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的生日
作者：老舍
小坡和妹妹
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样的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๑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这个ฐ问题和“妹妹为什么定是姑娘”样的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เ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的别想，哎！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เ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ว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ฑ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买就买两角钱的书，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边儿跑边娇声细气的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点才痛快；天下那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昨儿晚上，谁给妹妹对油汪汪的槟榔子儿？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脚๐指头的数：“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想到这里，他把脚指头拨回去个，作为根本没有这么大回事；用脚指头算账有这么点好处，不好意思算的事儿，可以随便把脚指头拨回个ฐ去。
还是问母亲好，虽然她的话是天变，可是多么好听呢。把母亲问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顶和善顶好看的那对眼珠，说：
“妹妹叫仙坡，因为她是半夜里个白胡子老仙送来的。”
小坡听了，觉得这个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着桌儿底下摆着的那几个柚子说：“妈！昨儿晚上，我也看见那个ฐ白胡子老仙了。他对我说：小坡，给你这几个柚子。说完，把柚子放在桌儿底下就走了。”
妈妈没法子，只好打开个柚子给大家吃；以后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为什么叫仙坡，到底还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学为是念书讨父母的喜欢。小坡也上学——专为逃学。设若假装头疼，躺在家里，母亲是会儿来看。既不得畅ม意玩耍，母亲来，还得假装着哼哼。“哼哼”本来是多么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声笑出来了。叫母亲看出破绽来也还没有多大关系，就是叫她打两下儿也疼不到那ว里去。不过妈妈有个小毛病：什么事都去告诉父亲，父亲回来，她便嘀嘀咕咕，嘀ถ嘀咕咕，把针ฤ尖大小的事儿也告诉给他。世上谁也好惹，就是别得罪父亲。那天他亲眼看见的：父亲板着脸，郑重其事的打了国货店看门的老印度两个ฐ很响的耳瓜子。看门的印度，在小坡眼中ณ，是个“伟人”。“伟人”还要挨父亲两ä个耳光，那末，小坡的装病不上学要是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还不挨上四个ฐ或八个耳瓜子之多！况且父亲手指上有两ä个金戒指，打在脑袋上，口邦！要不起个ฐ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还是和哥哥同上学好。到学校里，乘๖着先生打盹儿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够了，再偷偷的溜回来，和哥哥块儿回家去吃饭。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无从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亲就无从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就无从晓得。家里的人们很象座小塔儿，层管着层。自要把最底下那ว层弥缝好了，最高的那层便傻瓜似的什么เ也不知道。想想！父亲坐在宝塔尖儿上象个大傻子，多么可笑！
这样看来，逃学并不是有多大危险的事儿。倒是妹妹不好防备：她专会听风儿，钻缝儿的套小坡的话，然后去报告母亲。可是妹妹好说话儿，他说走了嘴的时候，便忙把由街上捡来的破马掌，或是由á教堂里拾来的粉笔头儿给她。她便蓇葖着小嘴，声也不出了。
而且这样贿赂惯了，就是他直着告诉妹妹他又逃了学，妹妹也不信。
“仙！我捡来个顶ะ好，顶好看的小玻璃瓶儿！”“那儿呢？二哥，给我吧！”
小玻璃瓶儿换了手。
“仙！我又逃了学！”
“你没有，二哥！去捡小瓶儿，怎能又逃学呢？”
到底是妹妹可爱，看她的思想多么เ高超！于是他把逃学的经验有枝添叶的告诉她番，她也始终不跟妈妈学说。“只要你爱你的妹妹，逃学是没有危险的！”小坡时常这样劝告他的学友。
小坡有两ä个志愿，只有他的妹妹知道：当看门的印度，新加坡的大点的铺户，都有印度人看门守夜。和当马来巡警。
据小坡看：看门守夜的印度有多么เ尊严å好看！头上裹着大白布包头，下面张黑红的大脸，挂满长长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体面又有福气。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几个口袋儿，全装着，据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还有两块鸡蛋糕。那条大花布裙ำ子更好看了，花红柳绿的裹着带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两只黑而亮的大脚鸭儿。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门前坐着看热闹，所闲得不了啦，才细细的串脚๐鸭缝儿玩。天仙宫的菩萨虽然也很体面漂亮，可是菩萨没有这种串脚鸭缝的自由。关老爷两旁้侍立的黑白二将，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门的印度这样威而不猛，黑得适可而止。这自然不是小坡的话，不过他的意思是如此罢了。
况且晚上就在门前睡觉，不用进屋里去，也用不着到时候就非睡去不可。门前躺，看着街上的热闹，听着铺户里的留声机，妈妈也不来催促。老印度有妈妈没有，还是个ฐ问题。设若没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怜了；设若有呢，印度妈妈应该有多么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说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帐，盖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红眼儿虎，专会欺侮小姑娘们的红眼儿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帐放好，红眼儿虎就进不去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开铺子的时候，叫我给你看门。你看我是多么เ高大，多么好看的印度！”
“我是个大姑娘，姑娘不开铺子！”妹妹想了半天这样说。“你不会变吗？仙！你要是爱变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过稀饭的时候，到เ花园里对椰子树说：仙要变男人啦！这样，你慢慢的就变成父亲那么高的个人。可是，仙！你别ี也变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变成印度，咱们谁给谁看门呢！”“就是变成男人，我也不开铺子！”
“你要干什么呢？仙！啊，你去赶牛车？”
“呸！你才赶牛车呢！”仙坡用小手指头顶ะ住笑涡，想了半天：“我长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搁在妹妹耳朵旁边，低声的嘀咕：“仙！作官和作买卖是回事。那天你没听见父亲说吗：他在中国的时候，花了大堆钱买了个官。后来把那大堆钱都赔了，所以才来开国货店。”
“呕！”仙坡点也不明白，假装明白了二哥的话。“仙！父亲说啦，作买卖比作官赚的钱多。赶明儿哥哥也去开铺子，妈妈也去开铺子。可是我就爱给‘你’看门。仙，你看，我是多么有威风的印度！”小坡说着，直往高处拔脖子，立刻觉得身量高出大块来，或者比真印度还高着点了。
仙坡看着二哥，确是个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为ฦ什么心中有点不顺ิ，终于说：“偏不爱开铺子吗！”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开铺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开铺子啦，我也不当印度了。我去当马来巡警好不好？”
妹妹点了点头。
马来巡警背上打着块窄长的藤牌，牌的两ä端在肩外出出着，每头有尺多长。他站定了的时候，颇似个十字架。他脸朝南的时候，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电车，汽车，人力车，便全咯噔下子站住；往东西走的车辆忽啦群全跑过去。他忽然转身，脸朝东了，东来西往的车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车都跑过去。这是多么有势力威风，趣味！假如小坡当了巡警，背上那ว块长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脸向东，叫各式各样的车随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够多么เ有趣好玩！或者高兴，在马路当中打开捻捻转儿，叫四面的车全撞在块儿，岂不更加热闹！
妹妹也赞成这个意思，可是：“二哥！车要是都撞在处，车里坐的人们岂不也要碰坏了吗？”
小坡向来尊重妹妹的意见，况且他原是软心肠的小孩，没有叫坐车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们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说：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转的时候，先喊声：我要转了！车上的人快都跳下来！这么着，不是光撞车，碰不着人了吗？”
妹妹觉得这真好玩，并且告诉他：“二哥！等你当巡警的时候，我定到เ街上看热闹去。”
小坡谢了谢妹妹肯这样赏脸，并且嘱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离我远些，别叫车碰着你！”小坡是真爱妹妹的！
二种族问题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เ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在最近，他从上列ต的人种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为ฦ近来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货；父亲——因为开着国货店——喊得特别ี厉害，提起日本来，他的脖子便气得比蛤蟆的还粗。小坡心中纳闷，为什么日本人这样讨人嫌，不要鼻子。有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书中发现了张日本图，看了半天，他开始也有点不喜欢日本，因为日本国形，不三不四恰象个ฐ“歪脖横狼”的破炸油条，油条炸成这个模样，还成其为油条？国的形势居然象这样不起眼的油条，其惹人们讨厌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这并不减少他到底是那ว国人的疑ທ惑。
他有件宝贝，没有人知道——连母亲和妹妹也算在内——他从那ว儿得来的。这件宝贝是条四尺来长，五寸见宽的破边，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红绸子。这件宝贝自从落在他的手里，没有分钟离开过他。就是有回，把它忘在学校里了。他已经回了家，又赶紧马不停蹄的跑回去。学校已经关上了大门，他央告看门的印度把门开开。印度不肯那ว么办，小坡就坐在门口扯着脖子喊，直的把庶务员和住校的先生们全嚷出来。先生们把门开开，他便箭头儿似的跑到讲堂，从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宝贝。匆忙着落了两点泪，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后三步两步跑出来，就手儿踢了老印度脚；气儿跑回家，把宝贝围在腰间，过了会儿，他告诉妹妹，他很后悔踢了老印度脚๐。晚饭后父亲给他们买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瘪的，小的，有虫儿的，都留起来；第二天拿到学校给老印度，作为赔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生，不但没收，反给了小坡半个比醋还酸的绿橘子。
这件宝贝的用处可大多多了：往头上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搭拉着块儿，他便是印度了。登时脸上也黑了许多，胸口上也长出片毛儿，说话的时候，头儿微微的摇摆，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劲儿。走路的时候，腿也长出块来，挺挺的象个细瘦的黑鹭鹚。嘴唇儿也发干，时常用手指沾水去湿润回。
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中围，当作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还劲儿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来的要是不十分红，就特别的用胭脂在地上抹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来，指着地上的红液说：“仙！这是马来人家。来，你当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烟筒儿拿来敲着，小坡光着胖脚，胳臂“软中硬”的伸着，腰儿左右轻扭，跳起活儿来。跳完了，两个蹲在处，又抓食回理想的咖唎饭，这回还有两条理想的小干鱼，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宝贝从腰中ณ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作成个ฐ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ä张小凳，小坡盘腿坐上张，那张摆上些零七八碎的，作为是阿拉伯的买卖人。“仙，你当买东西的老太婆。记住了，别ี买就买成，样样东西都是打价钱的。”
于是仙坡弯着点儿腰，嘴唇往里瘪着些，提着哥哥的书包当篮子，来买东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儿样样的拿起来瞧，有的在手中颠颠，有的搁在鼻子上闻闻，始终不说买那ว件。小坡手撂在膝上，手搬着脚后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满不在乎。仙坡声不出的扭头走开，小坡把手抬起来，手指捏成佛手的样儿，叫仙坡回来。她又把东西全摸了个过儿，然后拿起支破铁盒，在手心里颠弄着。小坡说了价钱，仙坡放下铁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来，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摇画ฑ，逼她还个价钱。仙坡只是摇头，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儿。他拿起铁盒用布擦了擦，然后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铁盒高举，细细的赏玩，似乎决不愿意割舍的样子。仙坡跟过来，很迟疑的还了价钱；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来，把铁盒藏在腋下，表示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神气。仙坡又弯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让价儿。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来；小坡的嘴也说干了，直起白沫；于是这出阿拉伯的扮演无结果的告结束。
至于什么样儿的是广东人，和什么样儿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没有充分的知识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人家都说，父亲是广东人，那ว末，自然广东人都应和父亲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ງ识的是父亲的国货店隔壁信和洋货庄的林老板。父亲对林老板感情的坏恶，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谈到林老板的时候，父亲总是咬着牙说：他们福建人！不懂得爱国。据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爱，就是他铺中ณ的洋货也比父亲的货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ใ说吧，不但他自己้，连妹妹也是这样主张：假如她出嫁的时候，定到เ林老板那里买两个眼珠会转的洋娃娃ใ，带到婆家去。
好在卖洋货和林老板是否可恶的问题，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认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林老板嘴中只有个金牙，不象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都是满嘴黄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总以为福建人是生下来就比广东人少着几个ฐ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装态度都非常文雅可爱，嘴里也不象父亲老叼着挺长挺粗的吕宋烟，说话也不象父亲那样理直气壮的卖嚷嚷。他有回还看见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这是他第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长过膝的。每逢他装福建人的时候，他便把那块红绸宝贝直披在背后当作长袍，然后找点黄纸贴在犬牙上，当作林老板的唯的金牙。
母亲说：“凡是不会说广东，福建话，而规规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ร人。”于是小坡装上海ร人的时候，必要穿好了衣裳，还要和妹妹临时造种新言语代表上海ร话。这种话他们随时造随时忘，可是也有几个字是永远不变动的，如管“香烟”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国洋鬼子是容易看出来的，他们的脸色，鼻子，头发，眼珠，都有显然的特色。可是他们的言语和上海人的样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来的？哥哥现在学鬼子话了；学校新来的位上海先生教他们国语；而哥哥学的鬼子话又似乎和上海ร人的国语不是个味儿，这个事儿又透着有点糊涂！在新加坡的人们都喜光着脚๐，唯独洋鬼子们总是穿着袜子，而且没看见过他们蹋拉着木板鞋满街走的，所以装ณ洋鬼子的时候，定非穿袜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对穿袜子，也只好将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袜子的鬼子很少见，可是穿军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ว件宝贝折成寸来宽，系在腰间，至少也可以当条军人的皮带。至于鼻子要高出块等等是很容易的。系上皮带，心里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变成蓝色。虽然有时候妹妹说：他的鼻子还是很平，眼珠点也不蓝ณ。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气不顺，成心这么说，并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对于这些人们，虽然有这样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别，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准知道他是那种人。他以为这些人都是家子的，不过是有的爱黄颜色便长成张黄脸，有的喜欢黑色便来张黑脸玩玩。人们的面貌身体本来是可以随便变化的。不然，小坡把红巾往头上缠的时节，怎么能就脸上发黑，鼻子觉得高出块呢？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交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变的证明吗？况且进校门便看见那张红色的新加坡地图，新加坡原来是块圆不圆，方又不方，象母亲不高兴时作的凉糕；这块凉糕上并没有中国，印度等地名；那末，母亲来就说：她与父亲都是由中国来的；国货店看门的是由印度来的，岂不是根本瞎说；新า加坡地图上分明没有中国印度啊！母亲爱瞎说，什么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么中国有土地爷咧，都是瞎说：自然哪，这种瞎说是很好听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小坡郑重的向哥哥声明：“我们块儿玩的时候，我叫他们全变成中ณ国人，还不行吗？”而哥哥点也不原谅，仍然是去告诉父亲。
父亲的没理由，讨厌切“非广东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妈妈也跟着父亲学这个坏毛病，有回他问母亲，父亲小的时候是不是马来人？母亲居然半天儿没有答理他！还是妹妹好，她说：“东街上的小孩儿们全有马来父亲，咱们的父亲也定是马来。”
“定！马来人是由上海来的，父亲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讨厌马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摇着头说。
“父亲是由广东来的，妈妈告诉我的，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仙坡这时候的神气颇็似小坡的老大姐。“广东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对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了，要小孩的时候，你上那里去捡个ฐ呢？”
“我？”仙坡揉着辫子上的红穗儿，想了半天：“我到西边印度人家去抱个来。”
“对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红嘴唇儿，多么可爱呀！是不是？”
“对呀！”
“可是，妈妈要不愿意呢？”
“我告诉妈妈呀，反正印度小孩儿长大了也会变成中国人的。你看，咱们那几只小黄雏鸡，不是都慢慢变成黑毛儿的，和红毛儿的了吗？小孩也能这样变颜色的。”
“对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