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第yi章
1975年二c三月间，yi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yi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เ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เ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yi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๕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yi个ฐ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yi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ว。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yi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๑却自有yi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yi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yi群yi伙的男男ç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c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วyi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yi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yi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yi路说说笑笑，通过yi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ฐ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ไ订的yi份。菜分甲c乙c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c白菜c粉条为ฦ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yi样，只是没有肉，每份yi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yi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盛yi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๐盆盛着，海海漫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c黄cນ黑，颜色就表明了yi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c亚洲c非洲。
从排队的这yi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yi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ฐ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ฑ膊腕上往往还撑yi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yi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ม给学生们盖yi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yi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yi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ฐ人了。大部ຖ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yi〈1〉班的值日生yi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yi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yi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个ฐ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ฐ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yi个ฐ白面馍和yi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yi个ฐ跚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yi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ว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yi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yi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yi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yi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yi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yi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á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ฐ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yi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é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ณ，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yi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脚上的yi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yi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yi块蓝ณ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ท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ຉ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yi瘸yi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yi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ฐ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á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yi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yi点残汤剩ທ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yi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yi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yi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yi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yi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ฦ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yi把脸，端着半碗剩ທ菜汤，来到เ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yi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yi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cນ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yi会。
这几乎成了yi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ฐ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yi句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ณ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yi边往嘴里扒拉饭，yi边在心里猜测：她之ใ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他yi样。是的，正是因为ฦ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ฐ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yi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yi天点yi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c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yi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yi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yi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ม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yi群yi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ຖ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yi直要干到吃晚饭。这yi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yi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ä条打颤的腿yi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เ最痛苦的是由á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ถ腔里跳动着yi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yi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ม和别人yi样领yi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配yi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ฦ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ม象大部ຖ分乡里来的学生yi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yi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เ大连yi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๐经临ภ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yi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yi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经常接济yi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ฐ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yi个ฐ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เ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yi辈子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yi年更比yi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ม上到高中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ä个嗷ç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ฐ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yi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yi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ณ有yi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ว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yi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yi边优雅地点名，yi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yi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yi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yi眼，又喊了yi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ม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yi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ฐ因为大家刚ธ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yi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yi个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ฦ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yi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yi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yi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yi些，生活方面在班里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yi块耍大，玩性很投合。以后又yi直在yi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yi块上学，两个孩子好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ຉ上到校，顺ิ便带着yi顿ู中午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yi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yi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yi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c七十里路，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ฐ白面馍除顶ะ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还是有yi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๐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yi个大世界。对于yi个贫困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yi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yi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cນ县武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เ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yi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า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yi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เ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yi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ณ的最后yi年开始的。有yi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yi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yi本炼钢的书有什么เ意思呢？他随便翻了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yi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ກ，说的全是yi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本书倒究是怎么เ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เ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yi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yi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yi个ฐ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yi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yi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ใ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yi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yi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ณ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แ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yi个冬妮娅该多么เ好啊！这yi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yi切，yi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yi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ณ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แ百计搜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yi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yi本——转悠够了，就找个ฐ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ฦ就被人给班主ว任揭发了。告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yi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yi个ฐ发言，象干部们yi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干。当然也爱做yi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yi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ว任主持，班长顾养民念报纸。孙少平yi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เ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yi把夺过之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ๆ是yi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yi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yi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yi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yi种亲切和热情。这yi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yi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เ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yi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yi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yi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yi件令他无法言明的cນ给他内心带来yi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yi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ฐ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另外yi个人做同样yi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不知是哪yi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yi眼。他也看了她yi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ณ常常有yi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yi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yi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ธ刚有了yi点文化，往往爱给yi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ธ从农村来的男ç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ç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๐经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ฦ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马蚤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ม在yi个ฐ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ณ，有yi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เ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c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ำ，她那刚ธ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yi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yi些日子后，终于有yi天，她取完那ว两ä个ฐ黑面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ä个黑东西。“那ว里面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yi个自认为ฦ很出色的词，头仍然低着。
“还有yi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yi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yi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ม借我看yi下？”
“能ม！”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yi个男生和yi个ฐ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ว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了！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yi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yi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yi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yi天，突然刮起了yi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yi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yi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已๐经冒出了yi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ຒ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yi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ๆ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yi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yi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yi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ณ的故事。这yi点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yi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๙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yi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yi个小时，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ณ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yi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