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เ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外婆很威严地坐着，穿着她最风光的黑斜ฒ纹布夹袄，双手压在双膝上。突然她开口说付十块钱，是对着那口箱子那个神符说的，口气十分严å厉。母亲惶惑地掏出钱包，抽出了些钱给舅公；舅公接过来，仔细清点，把每张的卷边都抚平，才和蔼地笑了。
我祷告般地想，做个男人多好，用不着为无姿ู色担忧。成为ฦ个长相丑陋又病怏怏的小女人，简直可恨至极。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ว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个原始部落，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ใ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ฐ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ฐ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声，很用力地，大概ฐ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เ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ฐ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ณ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倪娜跟卷毛头站在帐篷后面说话，背景是深褐色的苍茫暮色。两个修长的身影充满诗情画意，我远远望去，觉得那酷似我的理想，像支浪漫的抒情曲，唱起它就会怦然心动。
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เ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ม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流的。
"跟他说通了吗？"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๐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我已๐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แ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ณ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๐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ว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
"另请高明！"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ม恋爱人的片赤诚。怕得强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兽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ๆ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ว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你的继父很凶恶吗？"
"ิ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闹翻了？"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恨那个伪君子。"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ณ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ฐ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เ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ฦ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๐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强。
"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我说，"我保证干得很出色。"ิ
万林强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我从不改变主意。"
"ิ如果错了呢？"我逼问道。
"将错就错。"他冷峻地扫了我眼，眼里已无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强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干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เ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ม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个能ม干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ำ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干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头有个ฐ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ç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ๆ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ม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ä手交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闪闪。快乐和自豪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ฐ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她就那么坐到黄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ณ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个男人同骑匹黄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ฦ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黄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瓦西里飞身下马，手牵缰绳，手把倪娜拽下马。她挺胸ถ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弯腰从那垂着的缰绳下钻出来，奔向我。
"那是瓦西里自己养的马。哈哈，拖拉机被我们甩在后头。"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立刻发现我的朋友变了，那ว是种脱胎换骨的变，我只能费力地接纳她。"他不是那个昨天往上抛帽子的人吗？"ิ
"你也认出他来？"她用手使劲扳我的肩，"瓦西里是个绞盘机手，齐齐哈尔知青。齐齐哈尔像不像个蒙古地名？"
"是呵！"我说，"看看我烧的地火龙，你还没祝贺我呢。"
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ກ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แ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芓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种激越的声音，那ว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ศ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ม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ຈ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