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栳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尾相接的盛概。
他今天并不要去湘园。还未走拢东门，便急忙缘着城墙边条偏僻小巷走去。脚๐步开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庙里和尚在敲木鱼。
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说怪话了。”
有的说，那怎么成！先，马褂瓜皮帽便是清朝的制度。况乎这种伊古未有的大典礼上，穿身寻常便服，也不慎重。既然两ä位都督都剪了辫，不如就穿洋服的好，因为独立自治，本是采自东西洋，精神是舶来品，外表也应当是舶来品。
经过两ä天的私下洽谈，又经过吴钟镕周善培两个ฐ人的奔走怂恿；加之ใ方面是端方的咄咄逼人，方แ面是陆军的跃跃欲试，确实到了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境地；平时作为股肱心腹的些人，又都明目张胆地在打各人主ว意，比如王梭就在烧杨维的冷灶，杨嘉绅不仅完全倒向绅士方面，还天天跑到咨议局去向蒲殿俊罗纶献策献计，图谋独立之ใ后，仍然保住他盐运使的地位；虽有老四老九田征葵在壮胆，但两个是浑蛋，个是莽汉，成事不足，坏事则都有余。于是赵尔丰最后只好当真哭了场，向吴钟镕说道：“好罢！我听你们的筹划。总不要使我上当就好了！”
主人与周善培道把他们送到大厅上，看见五乘轿子都上了轿夫的肩头，方才高高兴兴退了进去。
“当然还是伍崧生老先生啊！”
朱岳宾晓得端大臣隶籍满洲八旗，对于饮食门，向来考究。只管滚单上吩咐不要办支应，朱知州懂ฦ得那不过是句照例官话，若你信以为真，你就得倒霉。因此，自从九月二十二日接到钦差那天起，他仍然每天支应燕菜烧烤席桌鱼翅席四桌海参席二十九桌。好在资州这地方是大去处，官场应酬多，绅士粮户们对于饮食起居并不模糊，这里的厨官师的手艺，虽不及省城的关正兴，但也有他们的特点，为山东派厨师所不及的地方。朱知州打听到端大人尚能下箸，他放了心。不过尚觉歉然的，便是行台内，除了壁子上点缀几帧时下名家的字画，如前年才告老卸任的资州教官南溪名士包弼臣的水墨竹石，和他那别有风致的行书；以及资州本地画家杨朝政的浅绛山水外，更无什么古董玩器以供钦差大臣的赏鉴。他又打听到端大人有个怪脾气，无论公事再忙，每天都要为人写几副对联，或者几张单条。但凡下属拿笺纸去敬求墨宝，不但有求必应，即令伺候有不周到地方แ，他也会格外宽恕。朱知州为了博得钦差ๆ大人的青睐，遂也找到家姓郭的绅士，把他家旧ງ藏的筒宣纸，裁了堂屏条，亲自送到行台，“求大人法书，使卑职蓬荜生辉，卑职实实感激无尽！”
桌上磁盘由客人周宏道建议，用洋芥末芝麻酱拌和的鳆鱼片，主人当然指的是男主人！不但不停筷子地捡，还不住口地旋吃旋称赞说好极了！好极了！比起吃清汤鳆鱼，算是’更上层楼‘！吃了许久的日本罐头鳆鱼，以为在原汤里加点小白菜，就别致了。不图还有这种更好做法！嘿，嘿，想不到我们宏道襟弟，也是个ฐ讲究口腹之徒啊！“
杨庶勘仍然是那件古铜色花缎夹袍，上面什么也没套。头上顶青缎瓜皮帽，仰在脑后。脚下却是双考究的下路黑皮鞋。白白净净的脸上，挂副金丝近视眼镜。右手指上拈着支刚哂燃的三炮台纸烟。
端方于九月十五日离开重庆向成都出。九月十五日，——即是夏之时他们在龙泉驿拉起革命旗敲响自由钟的同天。不过端方แ是上午离开重庆，夏之时等是傍晚起义；端方由á东向西，夏之时由西向东；前者走的是东大路，而且是按着官站徐徐而进；后者走的是小川北路，不但无官站可按，而且还故意纡回在岗陵溪谷之间。端方แ走过永川县，方从成都方向接到紧急报说，卫戍在龙泉驿的个ฐ支队叛变。査其形迹，似有窜扰东大路，“以阻行旌”之势。希迅饬前队开到资州截堵，以备不虞。
龙管带把声音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叫了声：“立正！”
夏之时接口说：“我懂得，就是说，在名誉上判处他三个人的死刑。”
接着人声嘈杂，好些角落都在吹口哨。
田à老兄道：“听不懂，歇会儿看了就懂。我说，这几句虽然有点辣，其实还不够味道。”
整个五福堂都为之震惊。人人都诧异：“好大胆呀，这个小伙子！”
语未完，小跟班进来禀称译电员管老爷来了。
“不错，长毛造反，占了那么多省份，还着朝廷打平息了。”端锦顿了顿ู，又问：“对我们来说，有没有关系？”
孙雅堂却摇头说道：“我看，不是罢？革命党的马蚤扰，我没有看到เ公事，不明白确实形。至于同志军，因为我们筹防局随时派有探子出去，尽管外面谣把孙泽沛吴二大王侯国治张瓜瓜这些人说得多凶，其实据我们得到的回报看，并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仅仅由于被他们裹胁的人天比天多，各地团防不知利害，或者也因为受了胁迫的原故，多愿为之虚张声势，乃至愿为之耳目，所以传扬起来，就觉得同志军硬像成为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如其赵季和真个要用兵力来敉平的话，我敢说，要不上十天半月，这些大王都会烟消เ云散的。嘉定府的况，不就是这样？当其罗八千岁胡痰两股合龙，进占府城时候，声势多大。同志军号称三万多人，并且据报，还有川滇两省边境上的许多悍匪哥老烟贩盐枭等羼杂其间，看来，真要成为气候了。那时，朱敦五带了六营巡防，截堵在下游，叶荃带了标新编陆军，从马边杀出，只仗，不仅把嘉定府城克复，还把罗胡二人撵人深山丛菁，拖走的余匪不足千人。以此为例，当前赵季和的力量并不弱，在他手上有那么几标精锐陆军，有十营久经战阵的巡防，现又经我们筹防局代募了新兵五营，正在操练，他若安心剿办，孙吴侯张那些麻雀队伍，哪是他的敌手？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要借重杨维来做招妖幡的。”
“好表婶，快点给我！双挂号信，恐怕有重要事。”
她还咧开大嘴，露出口黄腻牙齿，笑得令人怪不好受的样子，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舒服的面孔，夸说她这院房子如何如何地好半月前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钱雇匠人来培修，房子有点儿不顺眼。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人把房子拾掇下，再叫花儿匠好好生生服侍几天，你瞧，这地方包管就清清爽爽，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要好些哩！太太，你几时搬来？定个日子，我好腾房子。”
赵尔丰把右手举起直摇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桥的亲戚，他的兄弟弼良现在充当着端午桥的随员，他们早已๐通同气。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人宅吗？倒是余大鸿饶凤藻二人还纯谨可靠，也有智计，可以并叫来！”
这来，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为惊异。做梦都未想到，离别三年，再相逢时，她会这样对待他！
楚用很是焦急地说：“怎么不想写信？只因为写了也没法带。县里邮政局早不收信，乡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五
“你不注意吗？”
果然，几天以来，那ว篇文告跟前，——不只是处，而是每处。——从早到เ晚，都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有的人念遍又遍，直念到背诵得出？，有的人拿着铅笔或在小墨盒里蘸墨的毛笔，在抄写；不认识字的人和文墨不很深沉对于那篇古文还不大懂得彻底的，就尖起耳朵听人家念，听人家遍二遍的讲解，也把这篇文义相当深奥的东西，理解得很清楚。几乎每条街上的百姓，高点的，像顾天成的舅子洋广杂货店的二师邓乾元，低点的，像盐市口伞铺掌柜傅隆盛，都样兴高采烈地蹲在茶铺的板凳上，大声武气说岑宫保要来了，该我们百姓抬头了！他妈的，这晌他们做官的人也歪透了，也把我们压制狠了！“
黄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正正经经说道：“不扯这些无干得失的话了。我想起来，周宏道为ฦ啥连几天独自人跑来找我去当说客，并且那样猴急？说不定，鬼丫头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东西，没法想，才支使周宏道出头的。”
“你大嫂是去走人户的？”
“对！你能干，你有本事。”顾天成瞟了他老婆眼。“只可惜你今天没在场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申ã公豹，好像是小说书封神榜上的个坏人，是不是？”
“你那啥子瘟主意哟！”
楚用凝神看，也啊了声：“你是顾”
乱葬坟外，便是大粪塘子和水稻田à。颠顿地向这面跑来。
“好忙哟，怎会想到这上头！”汪子宜把凸出的近视眼睛眯了眯，又摇了摇头道就想到了，也枉然。因为旗子上面应该搞点什么名堂才对啊。试问，谁有这样脑筋去想，看没看过，听没听过的？“
曹笃面挥着把黑纸折扇，面向椅上坐下，说道：“朱叔痴先生讥诮我的学堂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我说，你这里倒配得上这句李太白的诗。我问你，今日今时，城里头正在杀人流血，难道你点消息都不晓得吗？”
另个常到成都走动号称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抢着说道：“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伙哩。”
“哪里起的火，还没打听准确。现在已经萎下去了。离公馆大约还有条把街远，太太倒不愁火。太太只愁的是老爷。我连气都没喘过，就立逼我来接老爷回去。刚走到这里，恰巧ู碰见尤二爷。”
蹇小湖见他进来，连忙转身问道：“黄澜翁才来，你觉不觉得今天衙门里有些异样？”
“唉！这不完了吗？”尹良好像吹胀的皮人下泄了气，把两只手摊。
“你当然不晓得。高升几岁上就在郝家当书童，后来作了郝达三的小跟班。郝家待他很好。但他长大了，却把郝家个ฐ丫头拐逃了。这种没良心的底下人，能ม够使吗？”
会场里下就叫嚷起来：“咹！要我们开市么！”“嗯！好松活的话！”“没名没堂的就叫我们开市！”“刚才说过官民致嘛，怎么就说到เ开市开课了？”
楚用当然懂ฦ得她这些有刺的语，都不是白说的，都是有所指的。他很想顶她几句，他不敢，想笑笑把她的话混开，又不能。非常不好过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去数自己嘴里吐出的烟圈。
楚用也笑道：“好大个会长，配这些先生们来欢迎！”阵惊天动地的人声，像炸雷样，从隔墙滚来。而且阵过了又是阵。
二
当然，葛寰中也看了出来。在他重新叭着雪茄烟时，才笑了笑道：“老哥，我的话是不是有点刺耳？我也明白你定要说：赵季帅的演说扎实了些，好像要你们莫再吆喝保路废约，好像赵季帅同盛端两位大臣已๐在鼻孔出气，若是不给他顶转去，你们股东岂不迹近退让？岂不把几个月来闹得天乌地暗的前功都捐弃了？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你们虎头蛇尾，遇着仁懦的王采臣，你们硬得像石头，遇着刚强的赵季和，你们就变做了糍粑？你们之所以要给他顶ะ转去，实有你们不得巳๑的苦衷。唉！若果是这样想法，那简直是意气用事了！那简直是不计事功的意气用事！”
这事说好之后，又才说到正会长。大家意思，伍崧生到底年纪太大，不好劳烦他，还是决定了找颜雍耆来担任。
事这样解决了。教务长去后，监堂的监学照ั规矩站在窗口前，背向学生，全神贯注在院坝中间没有被学生鞋底践踏干净的几丛秋草上。尽管学生们隔着桌子互相研究某道题该如何答，尽管声音大到每个ฐ角落都听得见，但是监学先生始终没有回过脸儿来。
当然，这种形，只能在革了命以后才许可。要是从前时代么？哼！
很快，这堂博物学试验便完毕了。学生们个个都有把握得百分。大家收拾墨盒毛笔时笑道：“假使数学英文都像这样试验法，那才安逸哩！”
彭家骐把楚用的肩头拍道：“时候还老早，走！到南校场听演说去。”
林小胖子从旁插嘴道“听演说，那ว才没意思！这几天，演说会开起了风，几乎连茶铺里都有人在开演说会。”
乔北溟接着说道：“确是厌烦！听来听去‘老是那几句话：文明啦！野蛮啦！国粹啦！秩序啦！其实同我样，啥也没弄清楚。倒不如到九龙巷茶铺听钟็海帆说水浒”
彭家骐眼睛泛，嘴角垮道：“你们这些家伙！我问你们，今天在南校场开演说会的，是什么人？”
林同九鼓起小眼睛道：“要你说么！昨天街上就出了招贴，出席演说人是董修武。”
楚用道董修武这个ฐ人，我听见说过，是革命党。“
彭家錤道：“岂止是革命党。招贴上说得明白，中国同盟会会长孙文缺席，副会长董修武代表。他还是同盟会副会长哩。好高的资格！”
楚用道：“不管资格如何，总之’革命党演说，绝对不会很普通。小彭，他们不去听，不勉强，我们两个去好了！”
六
但是他两个急急忙忙赶到南校场，董修武的演说已经接近尾声。
自从六月初旬保路同志会欢送刘声元去京城请愿，欢送另外两ä个代表去武昌上海广州ะ等地联络，南校场开过次大会那天可惜由于下雨原故，使得会场不如预计的热闹，经历四个ฐ多月，南校场方有了第二次大会。欢送会搭了五个演说台，这次只在场中心靠北搭了个ฐ演说台。这次，天气凑了趣，半阴半晴，不冷不热。到会场来参加演说会的人，几乎ๆ比欢送会时多了倍，就是到了董修武演说快完，从文庙西街东头来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地来。当然，招贴上的号召很有力量。先是同盟会。谁不晓得同盟会就是革命党的组织？以前是秘密集会，现在蓦地通了天，大家都要看看革命党人是不是像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其次是孙文这个像火样的名字。谁不知道孙文是“四大寇”之？是革命党领？大家都想瞻仰下这位了不起的人的丰ถ采。虽然他缺了席，但是看看代表他出席的董修武，毕竟聊胜于无。因此，可以说，这天到南校场来的七八百人当中，十之ใ是为了眼睛，而非为ฦ了耳朵。
11不平静的日子11
也因此，楚用彭家骐两人奔进南校场的签栏门时，都无法挤近演说台跟前，虽然两ä个小伙子身强力壮有把气力只是楚用在创伤之ใ后才复了原，比起以前差了筹，平日挤戏场都算好手，在五月二十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铁路公司门口那样挤法，他们都曾挤进去过。
他们几次想用腕力和肩头把人墙壁开个ฐ缺口，几次都失败了。
楚用把额脑แ抹，将新买的那顶ะ本城赶制ๆ出来的青呢遮阳帽后来呼为便帽，又采用日本名词呼为“乌打帽”的便是取下，向脸上扇着道：“好家伙，会这们挤法！”
“你看，台上比着手式在演说的，莫非就是董修武？”彭家骐踮起脚尖望着演说台上说。
演说台上站了许多人。个穿学生装站在顶ะ外面不时拍着巴掌好像在号施令似的，他拍掌，台下便响应起来头剃得精光并未戴帽子鼻梁上架了副镍边的高度近视眼镜的人，他们认得是半日学堂主办人其实等于私塾老师般称为猢狲王的李俊。还有个穿枣红滚边旗袍，但又梳了个大鬅头的日本女人，站在顶里边，他们也认得是张物理的日本老婆张细小露。同张细小露并肩而立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样子显得很为亲热的个身穿长袍短褂的男子，并非张物理而是他们的博物教习郝又三。
“哦！原来他在这里凑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