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金成最先感觉到自己性情不羁是在一天夜里。那天夜里窗外杨柳的叶子纹丝不动，寝室里有人不住地摇扇。他却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光赤着上身，淌了满席子的汗。眼睛朝着漆黑的天花板凝视，浮ด想联翩。白天里于婷说他老是那么深沉,ไ他听见了不以为然，回答说不是深沉，是无奈的沉默，暗自倒也心惊于婷一语中的。他自小寡言少语，思考生来表情带了几分忧伤，决不是学问家所谓的故作深沉。在许多时候连金成习惯于一个ฐ人沉默，只是他的沉默属灰色的，于婷曾经这样描述过他。
住校已有几个礼ึ拜，连金成也渐渐适应了高中生活。他就读的南湖中学，是市一所靠体育挣来名气的普通中ณ学，名气仅次于市重点。因为地处市中心，环境格外嘈杂。那时候连金成所在市的交通还不比一些大都市，机动车在市区内喇叭遭到限制ๆ。因此连金成常感觉是生活在一个马蜂窝旁。
这天清早ຉ，连金成朝教室走去，路上远远看见教学楼的中厅里于婷和一个ฐ什么人说话。那人大概三十多岁，一身西裤衬衣皮鞋，梳着背头，头上不知洒了些什么水，油光可鉴。于婷披一条咖啡色裙子，散落一头秀，衣襟当风，连金成走到เ中厅的时候，那男ç人却转身走了。
“早啊，连金成。”于婷招呼他道。于婷身材纤小，潮红的脸颊点着一颗小黑痣，微笑时常习惯把手指抿在嘴边，随着嘴唇的翕动，纤指轻微地颤动。她骨子里并不是个刚强的女孩，在南湖中学住宿的第一夜，是她的第一次离家。夜里她恋家的感觉愈来愈浓重，禁不住悄悄地掉下几颗眼泪。入学不久，她便加入了学生会，她认为ฦ学生会是一个ฐ学校里较有思想的机构，虽然表面看来动荡。
“早，团支书,”连金成呼她的官名道，“阿，对了，刚走的那个ฐ人是谁？”
“是我爸。”
“你爸真关心你，一大早就过来看你了。”
“不是，他早上出去办点事，顺ิ便经过这里的。”
此时连金成依稀忆起在快餐店见过他爸的，那天刚好是礼ึ拜六，连金成在餐店吃饭。于父刚吃过完饭，在门口结帐直斥老板娘收他钱的不公。原来于父思想觉悟高，生性嫉恶如仇。他每天都读三种报纸：《南国早ຉ报》《八桂都市报》《南方แ周末》，借此了解民生，看罢，拍案而起，直恨社会上的见死不救和贪污腐败入骨髓。曾在中学时代他有个愿望——不，诺言，假如国家将来遭外侵掠，他愿意第一个上前线。
“原来这样_ຕ__他平日很忙么？”连金成醒悟过来道。
“并不怎么忙，看情况而定——连金成，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怪怪的，不舒服了？”
“怎么会呢。”
“这就好，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头，憋坏了身子可不好受。”
“知道了，支书姐姐。”
“你呀，才两句就不正经了。告诉你，今天早ຉ上，我照ั了照镜子，现自己้已不再是昨天那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了。”
“真的?改造倒也挺快。”
“学生会地方不错嘛。”
“我有个恳求，记得下次有好机会推荐推荐我，也好和你做个同事。”
“打死你也不会进去的，你这个人一向不关心班里事。”
“那么了解我，看样子我们得换个亲切点的称呼。”
“别臭美啦。”于婷两ä颊绯红。
“其实我也岂会不知道不行，日前校西门的算命先生就预测过我这两个月不会走桃花运，果然。我那ว几块算命钱总算没白孝敬。”连金成撒个谎。
于婷窘急了，鼓起一张俏脸，扬着嘴角道：“咱们——咱们先别谈这个，对了，你吃过早餐了么เ？”
“吃过了，你呢?”连金成正色道。
“还没吃。”
“快点去，大食堂过会儿就关门了。”
“让它关吧，反正我不想去那ว鬼地方。大食堂的米蹩脚得很，蒸出来连猪都不肯吃!ำ从入学到现在我还没到เ那地方吃过呢。待会我到小卖部ຖ去。”于婷道，看了看表，接着道：“我现在还要赶去学生会呢。”转过身，挪碎步走了。
连金成楞在原地好一会，心想城里人吃饭真挑剔，自己้一天三餐能图个温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迈开步走向教室，楼道情人甚多，赔了不少小心，绕了不少冤枉路，才得以通过。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了，掏出本《神雕侠侣》翻看，细细的品味，不指摘丝毫。连金成看书有个ฐ特点，有时纯粹的欣赏，有时一味的挑剔，两ä者兼用的时候却很少。看过几页，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许文杰。只见他弓着背，埋头桌上，奋笔疾书。知道他又在赶写小说《雪影》了。
许文杰几年前醉心于文学，曾在一些刊物上表过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有诗和小说，惟独没有散文。许文杰的看法是，散文太能ม真切的显露作者本人了。而他目前还不太乐意这样无遮掩的为文。他的小说常常弄得死尸遍野，纸张让尸体停放了大半。他的诗灵感来自天涯，宛如他本人所说“天空飘渺着我无边的灵感”。可惜他思维过于独特，考虑问题常误往死胡同里扎，像“树会思想么？”一类玄乎ๆ的哲学命题，他也不慎思前想后过几小时。他崇拜一些有名望的作家，不过先决条件是这作家的为人为ฦ文必须合他的心意。他生性不喜抛头露面，成天把自己้憋在教室里，深居简出，刻苦攻读。
连金成问许文杰小说写到哪里了。许文杰转头道：“写到赤膊大汉进茶馆那ว一章了。”叹了口气道：“还不懂ฦ得处理呢，赤膊大汉遇见茶馆内喝茶的红衣人会打架，茶馆就会弄得一团糟，用文字不太好处理。”连金成笑道：“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ฐ大作家一样。”许文杰微笑道：“别取笑我了，依你呢，你有什么高见？”连金成道：“我还没你那么เ内行，姑且献个丑，你不要往深处推敲了，就直接点，简笔勾出来就算了。”许文杰道：“你说得对，技巧ู不是每个地方用了都好。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昨晚下了自修杨老师到教室来找你，向你借本小说。”连金成道：“我就知道他这两天会来找下集，痴心武侠的人，有了上集没看下集哪能憋得住劲？”看看课程，下一节正好是杨欣信的课。
杨欣信是连金成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他当年高考名落孙山，除了数学考了全广西省第三，其他科目都差得要命。幸亏南湖中学的新任校长独具慧眼，聘他进南湖中学当数学老师。他虽然没文凭，教学却很得其法，屡次使他任教的班的数学平均分跃居年级之ใ。没几年升为ฦ了数学科科长。杨欣信性情和蔼风趣，平易近人，课余常喜读些武侠小说消遣，可惜校图书馆没这类书。一次讲课，他意外现连金成有此嗜好，藏书还丰，所以课余与他有些交道。当然他并不是个没责任感的老师，他吩咐过连金成上课是万万不能看的。杨欣信几年前有个梦想，买辆私家车。可是照他当老师得来的钱估计，得花十多年。他只好教书之ใ余做些生意。按理说他很忙，然而连金成每天课余在班上见他面的时间都多于他授课的时间，因此连金成潜意识里认为他是位好老师。
由于连金成一个ฐ礼拜前上课打瞌睡搁下了几节数学课，眼下听课甚觉吃力，他只好记下些琐碎的笔记，待课后再融会贯通。杨欣信讲了一阵在黑板前垂手侍立，语重心长道：“你们呀，上课一定要注意听，把我写在黑板的东西记下来，这些都是课外补充，我花了不少心血才整理而成的。”连金成举目看他，察觉他眼角稍注意着自己。杨欣信朝四面环视几下，双手伸在跟前互握,ไ红光满面下课铃响了。
连金成欲起身出教室，杨欣信慈祥的微笑着夹了教本来到面前，悄声道：“连金成，《神雕侠侣》下本你看了没有？”连金成浅笑道：“看过了，来，给你拿去瞧一瞧。”从抽屉掏出书。杨欣信露出张笑脸，接过抚了抚书面，道：“多谢了。”话语抑扬顿挫，一波三折。夹书走了。连金成目送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像他一般当个老师混碗饭吃也不错，只可惜自己性子使然，那美差没理由á做得来。太有规律，单一的生活都不适宜他。他喜欢动荡一点的生活，日子充实的前提下。
这一节上的是生物课，连金成的灵感蠕蠕而动了，一颗心很是躁动不安,像急于觅窝下蛋的母鸡便打算花节课做诗，但做什么诗好呢？连金成还没个头绪。平日他为了使文笔有深度，读些学术性书籍，看上一两本看不下去了，就抛开盘算做几篇自传投稿。但自传说穿了，只有名人的自传，自己既没著书立说成名，写的自传当然就没人理会。凡夫俗子做的自传就像随笔，只能出自名人之手或者名人之ใ口，才显得有价值。所以自己若做自传只能是顾影自怜此外，写自传用词也很受限制，有人告诫写自传要尽量少用形容修饰语，因为ฦ这样容易使原来的东西失真，丧失传记固有的真实性。连金成思来想去，觉得较适合先做的还是诗，诗据说要看上去平淡，耐读有韵味，才算好诗。咏物诗立意更要好高远，托物贴切。连金成不久前做过一篇《山坡啊！我流淌的青春岁月》，投向校刊â，结果石沉大海。他对文章研究过，没能表的责任并不在自己，心里于是坦然。不过他从诗看出一个ฐ问题，诗的意思自己并不完全理解。这样的情况也是怨诗人不得的。柏拉图早说过诗人创作时是不清醒的，至于出来称为诗的东西，更是荒谬，连诗人自己้也不晓得。就是说诗人做诗前后都是朦胧的。朦胧在创น造美感方แ面算得上一个大贡献，刘禹锡极现洞庭湖的秀美就得益于这种极限，简笔成功描绘了《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更翠，白银盆里一青螺。”
生物老师正蛮有兴致的讲课，连金成倒想出了点眉目，把渲染写进诗里。渲染手法能ม使万物沾上情味，譬如纸上抒写别情，写到เ深处纸能触墨生情，潜移默化失去原色。晏几道《思远人》几句：“泪弹不尽临ภ窗滴，就砚旋๙研墨，渐写到เ别处，此情深处，此笺无色。”不过词中ณ说的是泪墨，泪当然也没使红笺纸褪色的功效，用意只为渲染愁情的深不可测。酝酿片刻，成诗一：
落日，在我心中
瞎子的脸与天空相视
一只孤雁掠过
带着荒村的苍凉，落寞地远飞
还记起多年前的一个深冬
北风影射了我曾经破碎的思想
形单影只
几度徘徊,ไ再徘徊
午夜的荒山
连金成细看几遍，感觉韵押不到妙处，长叹口气，就此搁笔。
放学回到寝室准备去吃午饭许文杰回来了，说快点去，今天快餐加菜。一同前往，食堂里满是人，乱哄哄的比集市还热闹。
好不容易打饭出来，连金成建议到เ龙眼林解决，许文杰没异议。路过一条清幽的小径，只见一大片郁郁๗葱葱的龙眼树，方圆几十米皆是。许文杰暗惊南湖中学有这么一片净土，笑道：“连哥，这地方แ真不错，你以前到เ过么？”
“早到过了，中午常到เ这里吃饭呢。”
“你喜欢这地方แ么？”
“有一点，它是我家乡的缩影。”
“想来你家乡一定很美。”
进了树林，是一个ฐ绿色的苍穹，四面清风阵阵，微微晃动的枝头闪着柔和的日光。连金成早已饥肠辘辘，不住的扒饭，停一下，说道：“这一餐真够饿的，好像几天都没吃过饭了。”许文杰道：“谁不饿，老实说，自从进了这学校，我就经常挨饿，夜里常让活生生的饿醒呢，真不明白学校的大米是用什么เ弄的，明明晚饭吃得饱饱的。”连金成叹道：“求学就是这样了。”许文杰出神的望着枝头，悠悠道：“今年龙眼大丰收，果农肯定挣大钱了，可惜呀，我家里没龙眼树。”连金成道：“丰收？钱也不一定能赚多的，龙眼多了就便宜了。现在市里家家户户都植有龙眼树，自家有了，有谁肯买？一心想贩到外地去，外地商贩来抢购，挑肥拣瘦，价钱压低得可怜。这几年苦了种树人，气候好的时候勤恳护理，盼个好收成。但有了好收成的时候却不能有个好价钱。要是丰收逢大雨，价钱就是一块四五斤了，舍不得卖，放在家里，吃却一下子吃不完，只能看着它烂掉。”
许文杰道：“你这么了解。”突然停下筷，惊叫道：“连哥，当心点，菜有虫的。”连金成拿筷子把剩菜翻了一遍，仔细审视一番，猛然现一块青菜叶里蜷缩着一条仙去的毛毛虫。当下控制不住，直想呕吐，可是怎么也吐不出。许文杰在一旁้插话道：“大食堂洗菜的人根本就靠不住，粗手粗脚的，马马虎虎。”连金成道：“也不能ม全怪他们，怪就怪校方แ请来洗菜的人太少了，堆得像小山似的菜，忙过了头，总有疏忽的时候。”又呆了一会，连金成再也吃不进去。许文杰道：“我也吃不下了，走，饭倒了，去买几个ฐ面包。”连金成道：“你去吧，我不用了。”许文杰道：“哎，哥们，撑什么，用我的卡。”
将到小卖部ຖ门口，瞧见于婷捧了牛肉粉拌鸡腿出来，和一个高挑的女生转到旁边的小屋去了。许文杰嘀咕道：“看，于婷，他老子生了这么个女儿，不愁钱花不出去。”连金成笑道：“人家有钱嘛。”到เ窗口买了两个ฐ馒头，一人一个，嚼着朝操场走去。
午后散步的人也多，连金成瞧见有人在树底下摊本书，坐在树缝透下的日光边看。有人盘坐草坪，支起画ฑ架写生。围墙角落一对情侣互相搂紧ู了，样子挺亲热。男的背着身，看不很分明。许文杰睹那ว背影道：“咦！那人不是梁佑么？”连金成道：“不会的，梁佑很正人，决不会偷偷摸摸搞那勾当。”许文杰笑道：“说得是，梁佑接吻时会到เ我们跟前来的。”走了几步，许文杰道：“不去啦，上寝室。”连金成道：“怎么เ不多走一会？”
“那边有个姑娘我认识的。”
“怕见旧ງ情人？”
“只不过有点难为ฦ情。”
“用不着不好意思，爱情里没讨债的，你们都市人不是有句‘一回熟，两回生。’么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