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至于“擅主ว和议”也不过是进行和平试探而已๐,并非“擅缔和约”袁崇焕提出缔和建议而给朝廷否决,崇祯如果认为他“擅主和议”是过失,当时就应加以惩处,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衔,自二品官升为ฦ从一品,又赐给他蟒袍、玉带和银币。又升又赏“擅主和议”这件事当然就不算罪行了。这时关外的将吏士民不断到总督孙承宗的衙门去号哭,为袁崇焕呼冤,愿以身代。孙承宗深信袁崇焕是无罪的,极力安抚祖大寿,劝他立功,同时上书崇祯,盼望以祖大寿之功来赎袁崇焕之“过”崇祯ງ不予理睬。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吧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袁崇焕于十月二十八日得讯,立即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纲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ถ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崇祯正在惶急万状之际,听得袁崇焕来援,自然是喜从天降,大大嘉奖,发内帑ກ劳军(这次是心甘情愿了),发表袁崇焕作各路援军总司令6。

皮岛在鸭绿江口,与朝鲜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离只不过相当于过一条长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鲜的宣川ษ、铁山3。当时朝鲜的义州、安州、铁山一带,因为ฦ邻近中ณ国,从辽东逃出来的汉人难民和败兵纷纷涌到เ,喧宾夺主ว,汉人占了居民十分之ใ七,朝鲜人只十分之三。皮岛横约八十里,逃到岛上的汉人为ฦ数不少。毛文龙作为根据地后,再招纳汉人,声势渐盛。明朝特别为他设立一个军区,叫作东江镇,升毛文龙为总兵。

袁崇焕又到锦州ะ去安抚兵变,连疏请饷。十月初二,崇祯在文华殿集群臣商议,说道:“崇焕先前๩说道‘安抚锦州ะ,兵变可弥’,现在却说‘军欲鼓噪,求内帑’,为甚么与前๩疏这样矛盾?卿等奏来。”

陈子壮是广东南海人,和袁同科中进士,陈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时出题目讽刺魏忠贤,因而被罢官。袁陈两人同乡๥同年,又志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寻常。陈子壮在崇祯ງ时起复,做到礼部侍郎๰,后来在广东九江起兵抗清,战败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广东著名的民族๣英雄。当时与袁时常在一起聚会的,还有几个会做诗的和尚。

赵率教转怯为ฦ勇,自见敌潜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缩不前到เ激战二十四日,到后来更在保卫北京之役中血战阵亡,终于在历史上与满桂齐名,成为当时的两ä大良将。他这个重大转变,非常突出的证明了袁崇焕的领导才能ม。

所以明清双方แ,都期望有一段休战的时期,以便进行自己的计划。明方是练兵、筑城、屯田,清方是进攻朝鲜,巩固统治。在这样的局势下,具备了议和的条件。

在这时候,袁崇焕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辽的基本战略๓,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ณ主张:一、用辽人守辽土;二、屯田,以辽土养军队;三、以守为主ว,等待机会再出击。他最担心的事,是立了功劳之后,敌人必定要使反间计,散播谣言,而本国必定有人妒忌毁谤3。

袁崇焕并不是比李自成更会打仗,他部下的兵将也并不更为勇猛。但他更加镇定,更加坚决,他没有个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样想做皇帝。真所谓“无຀欲则ท刚”,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刚强。

可是关外的局势到เ底怎样,传到เ北京的说法多得很,局势越是利,谣言越多,这是人类社ุ会的通例。谣言满天飞,谁也无法辨别真假。就在这京师๲中人心惶惶的时候,袁崇焕骑了一匹马,孤身一人出关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见了袁主ว事,大家十分惊讶,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里。不久他回到เ北京,向上司详细报告关上形势,宣称:“只要给我兵马粮饷,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关。”

明兵的战斗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个ฐ大战役,总兵官都阵亡,副将、参将也๣大都阵亡。明兵人数都过清兵数倍,武器更先进得多,有火器。三个大战役的失败,主因都是在于军队没有准备、缺乏训练,以及主帅๩战略不当,指挥错误。军务废弛,士气低落,当然也๣是由á于统帅失责。

1崇祯ງ时任大学士的徐光启在《庖言》中ณ说:满洲人旧都北门,居住的大都是铁ກ匠,延袤数里。

神宗是相当聪明的。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聪明,隋炀帝、宋徽宗、李后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聪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议的懒惰,不可思议的贪婪。皇帝懒โ惰本来并不是太严å重的毛病,他只须任用一两ä个能干的大臣,甚么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办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轨道些,中国历史上不乏“主ว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懒惰之ใ外还加上要抓权,几十年中ณ自己不办事,也绝对不让大臣办事。这在世界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绝后。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地方แ,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ຆ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ษ、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ຖ福的大权交在一个ฐ人手里,是中ณ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ว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孙中ณ山先生不但说明了这个道理,更毕生为了铲除这个灾祸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焕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人民;在孙中ณ山先生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反抗专制,为人民争取民主自由á。在每一个时代中ณ,我们总见到一些高贵的勇敢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然小得多,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时代不断ษ在变迁,道德观念、历史观点、功过的评价也๣不断改变,然而从高贵的人性中闪耀出来的瑰丽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ใ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

历史上有许多人为ฦ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谢;有许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长久的皇朝,令我们惊叹。然而袁崇焕“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遇,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强烈的激荡了我们的心。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性格,使得这悲剧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的诺言,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以后他请内帑、主ว和议、杀毛文龙,悲剧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ภ北京城下而到达高操。在这悲剧的高操中,崇祯ງ不许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浪;袁部苦战得胜,崇祯催逼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二个ฐ波浪;北京城里毁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ฐ波浪;终于,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ງ中计。至于后来的凌迟,已是戏剧结构上的荡漾余波6了。

即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于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借口来杀了他的。

我们想象崇祯ງ二年腊ຘ月中国北方的情形: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外,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尸首7…

在通向长城关口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马上的清兵挥舞鞭子在驱赶。清兵不断的欢呼大叫,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奴隶,男ç的押去辽东为ฦ他们做苦工,女的分给兵将淫乐่8…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流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叫:“爸爸,妈妈!”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เ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难道眼看他活活的饿死9…流离在道路上的饥民不知道怪谁才好,只有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狱中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大骂老天爷,有气无力的咒骂,终于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bc…在北京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皇帝ຓ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断的问太监:“袁蛮子写了信没有?怎么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操红,眼中布满了红丝,不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在阴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僵硬吗?会因愤怒而颤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甚么句子?泪水一定滴上了信笺罢?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ฦ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ษ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ກ甲上…

1见余大成《剖肝录》。

2๐《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ທ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แ。’”

崇祯死后,因为没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没有确定的谥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帝、思宗等谥。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谥,《逸周书》的谥法解中ณ说:“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即“眚”灾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汉朝的王逸作过一篇楚辞,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ກ、伤时、哀岁、守志。所说的悼乱ກ伤时,疾世哀岁,逢尤遭厄,和袁崇焕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祯写这《九思》二字时,所想到เ的当然不会是王逸的《九๡思》。

3崇祯ງ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也。任尔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这道遗诏,和相传留在他身上的遗书文字稍有不同。

4“君非甚閛e,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5梁启超在《袁崇焕传》的题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词,传中ณ说:广东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的关系很浅薄,历史上影响到全中国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禅宗,明朝陈白沙在哲学上倡明唯心论,成为ฦ王阳明的先驱,而“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ใ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焕一人。(其实,他即使不提到孙中山先生,也应当提洪秀全。)又说:“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ท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康有为ฦ在《袁督师遗集序》中说:“若吾粤袁督师之丧于谗间也,天下震动,鬼神号泣,明社遂屋,余祸烈烈,波荡至今。呜呼,天下才臣名将多矣,谗死亦至伙,而恻恻于人心,震惕于敌国,非止以一身之ใ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实以一身之ใ生命关中国之全局,则ท岂惟杜邮ุ、钟室、凉风、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间不行而能尽其才,明或不亡。”他认为白起、韩信、斛律光、岳飞四人被谗而死,虽令人感叹,但于国家存亡无关,不及袁崇焕事件影响深远。

李济深《重修明督师๲袁崇焕词墓碑》:“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入主中原。”叶恭绰谒袁崇焕墓诗:“史笔只今重论定,好申正气息群纷。”注云:“近日史学家钩稽事实,证明袁如不死,满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ว中ณ原,故袁死所关之重,有同岳飞于宋。文天祥辈尚非其比也。”

6戏剧结构上高操过后的余波(ati-liaທx),通常译作“反高操”似不甚贴切。

7《清史列传》卷三:“岳托(满清大将,代善之ใ子,皇太极的侄儿)曰:辽东以久ื不降,故诛之。杀永平人,乃ี贝勒阿敏所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辽东、广宁,汉人拒命者诛之,复屠永平、滦州汉人。”

8满清每次出兵,都俘虏大量汉人去做生产工具。这次进攻北京之役俘虏的实数无记录,但知阿吧泰攻掠山东之役(《碧血剑๳》中提到的那一次)“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相信崇祯ງ二年一役中ณ俘虏汉人也๣必达数十万,《太宗实录》卷六:“上因问达海(奉命监守明宫太监而使反间计的五将之一)等:‘是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此行俘获人口,较前甚多!’上曰:‘金银币๥帛,虽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为可喜耳!’”

9《陕西通志》,崇祯二年马懋才《备陈灾变疏》:“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者。”

bcນ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ย。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此种时日曷丧ç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