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无疑是出生入死的生涯给幸存者留下的标记：我无限钟爱那些过去年代的纪念物，将它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封存在箱子里；惟恐它们跟那ว些生灵般，无声无息地弃我而去。
直至个ฐ晴朗得要命的早晨，我突发奇想，要清点那些宝贝。打开箱盖，那ว儿飘荡出丝丝缕缕的尘埃，恰如我想象中ณ的幽灵出没。那些珍贵的纪念物上霉迹遍布，我惊奇，那ว些霉斑居然都是圆形的。我的心痛楚了阵突然又痊愈了：自从那些活灵灵的生命葬入穿梭着野风的墓地，它们就老了，衰竭了，废掉了；凝聚在它们之中的辉煌磨难忧愁也必定会陈旧ງ，被日久天长磨得黯然失色。
他们死去了整整十六年。
序
个人从哪儿来又去哪儿归宿，除了自身的抗争之ใ外，也许还有种深不可测的冥冥天意，我十六岁那年的抉择能证实它与我同在。
过那年生日，当然也是春天。女伴美妹甜腻腻地唤我"小女人"。她亲呢地搂紧我，美艳如花瓣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根，简直像个温柔的仙女在爱抚个面黄肌瘦的丑八怪女孩。自卑使得我心里发痛，胃好像太饱，止不住想吐出些什么。于是我头次蛮横地推开她，躲在个堆公用杂物的黑房子里沮丧。
我祷告般地想，做个男人多好，用不着为无姿色担忧。成为个ฐ长相丑陋又病怏怏的小女人，简直可恨至极。
那时我讨厌自己的性别ี，其实是对生命的生疏。不久苏醒后的天性让我陷进典型的女性化的情感波澜，继而又随之ใ跳入生活这个茫茫大海。自始至终，我都是个脆弱的小女人，但我能感觉到双强悍的巨手推着我的背部。它集必然与偶然于身，来去匆匆，神力无底。
我想我不会猜错，它就是命运。
第章
第章
亲爱的母亲当年真是大大地失策，她让我守在缝纫机旁้当帮手。我经手的大都是破旧的半成品：个裤ไ腿拆开后改成个袖套什么的。那些针ฤ眼和旧线以及光线幽暗的家令我感到เ窒息。这酿就了我对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母女骨肉分离的灾难只是个时机问题。
十六岁的春天，我是个病怏怏的女孩。发育得不好，又拼命害羞，驼着背，用手肘护着胸，像是怕那ว儿会掉下些什么เ。那时像是存了些阴郁的恶意，对谁都爱不很深。特别鄙视已๐婚妇女，觉得她们过于丰满招摇，不晓得遮盖自己้，出卖了女人的含蓄美。唯有母亲是清白的，我固执地对自己说。
人们都说女儿会仿效母亲，又说从母亲的品行中ณ能ม看到女儿的将来。所以母亲的微妙变化都会引起我番๘惊恐。
母亲原是事业女性，文绉绉的，我喜欢有个爱捧书的母亲。她能使家庭充满清高的情愫。"文革"ิ葬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从此归依家务。现在想来，她不高明在于把苦衷带进这家庭，把怨气迁在亲人头上。她很蠢地抱怨着，为些小事对父亲暴跳如雷。这简直是我的蒙难日，只要他们吵，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关紧ู门窗。假如这时有人往我家方向多看眼，我就视那人为仇敌。
我菲薄的自尊心很快就被撕破，是母亲亲手撕的，像平素斯ั块碎布。她开始大声跟邻居吵架，责骂别人缺少教养，脸上依稀寻得丝职业妇女鹤立鸡群的自鸣得意。她每个ฐ尖锐的发音都刺痛我的太阳|岤，我躲在家里，老觉得谁在抽我的脸，抽得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要呻吟，要昏厥。
我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ว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报复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复杂地裹着种特别ี的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发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大概是血缘带来的脉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那种既爱又恨的感情折磨我：灵魂早已飞走，在远处飘摇；躯体却厮守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母亲去水龙头洗衣，身单薄的夏装被风掀弄着，我必警惕地守在那儿，挡住任何男ç性形形色色的目光。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母亲的纯洁还是在捍卫自身的纯净，两ä者搅成片，天昏地暗。
最使我难堪的是母亲很爱我。我惶惑，感到自己้辜负了个人，堕落了，成为十足的伪君子，个为ฦ世人不齿的黑心女人。我难以自拔，只好期望出奇迹场大战乱，我逃到天涯海角，从此隐姓埋名生，晚年凄惨；或是战死疆场，寄绺额发献给母亲。总之，唯有那些苦难的结局才能惩罚和洗刷็自己。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美妹住在我们楼上，美丽的小脚踩着我家的天花板。她与我同龄，说话软绵绵娇柔柔可心里成熟ງ得吓人跳。她体态婀娜多姿，尤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漂亮的夏装；这致使我记不起她其它季节的装束。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双厚底本屐，鞋带鲜ຒ红鲜ຒ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ษ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竟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美妹已恋爱了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九六七年初来我家住过几天，处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边。表妹在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个ฐ大圈子，回来发了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觉得旦ຆ美妹成为ฦ嫂子，身边又多了房亲眷。
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富有恋爱的天赋。早恋是秘密的，我不仅能ม做到守口如瓶，而且时时会冒出许多新点子，比如教美妹在信封下端只写"ิ内详"二字；或是让她在回信里夹片可爱的树叶；要么เ署名时化个洋气的假名玛丽什么的。美妹为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关爱情的事全部ຖ向我公开，仿佛我真是个恋爱老手。
他们靠情书维系爱情，然而不论美妹这边的去信如何情意绵绵，那边的来信总是干巴巴๒的，大谈形势，有点像重要文献。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多情才子会如此乏味，总疑ທ心是邮电局有个坏邮ุ差在搞恶作剧。
初夏时小多阿哥终于报名去黑龙江，知青专列路过上海，我陪美妹去火车站见他。刚说了两句话，递上美妹千辛万苦攒钱买的盒桂花蛋糕，火车就启动了。匆忙中我听他热烈地对美妹说，我自立了，从今后就有谈恋爱的资格。乍听此言，我差点冒出头冷汗：原来男人把资格看得比爱情更重要，太冷酷无情！那些树叶那个玛丽ษ全都变得可笑而又轻佻，有点故作多情，我险些大叫上当。
美妹用手绢擦着眼角，没等我前去安慰，她又偷偷地笑了。我做梦也未想到เ，她是听了他那ว句话后才真正爱上他的。世上最傻的是女人，最聪明的也是女人。
从此，小多阿哥的情书有了深长的情思，仅称谓就三天大换：从美妹简化成妹，再演变成心上的爱妹，封比封花哨。热恋中的美妹变得鬼里鬼气，不再全信公开，只允许我从某行某字起读，还未过瘾她就信手夺去。那些句子真挚得催人泪下，激|情得如火如荼，我震惊，爱情竟然能迸发出如此炽烈的热情！回想起自己那套小技巧ู，简直是捉襟见肘。寂寞时我就痴痴地背诵那段段情书，感觉到心里不断ษ流淌出什么。母亲拍我的肩，说我呆若木鸡，神情古怪，然后她就笑；再后来我也笑，却不知为何笑。
多少年后的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香气袭人的少妇美妹告诉我说，当时向我出示的片断是全部ຖ情书中的精华。无论如何，我至今感激她的美好的虚荣和慷慨，它们使个ฐ原本站在爱情大门外的孤独女孩，窥见爱情美妙的圣光，从此她狭窄的心灵之ใ中多了份光彩。
郑闯就在那时闯入我的梦。
在那个年龄，我心目中ณ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个高年级男ç生。仿佛是个敢做敢当的哥哥；但又绝对不能是高中生大学生，那些人太老成，像叔叔似的。他必须有点贪玩，不怎么仔细，甚至带点瞧不起女生的野气；跟这样的男孩好得难分难舍，把他驯服得温文尔雅。那ว才叫女孩的理想！然而，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个ฐ飘渺的白马王子，竟会被个ฐ木讷得不起眼但活生生的男ç孩击败。
十六岁那ว个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居住的里弄发生起怪现象：弄口的大批判专栏天天遭人破坏。里革委不好交帐，就让些中小学生轮流在弄口值班。我跟美妹踊跃报名倒不是贪图积极分子的名声，而是因为ฦ那ว段时间实在是渴望些零花钱：每值天班，就可去里革委领碗阳春面的钱和粮票作为津贴。粮票我们存起来，钱就派了大用场，或是买黑丝发带，或是两ä苔条梗嚼嚼。我不怎么会花钱，支派钱都学美妹，果然，不仅买回了心爱的东西，手头还很阔绰地剩余了块把钱。
郑闯也属领ๆ津贴之列ต，他跟我们同届，在学校默默无闻缺少权威。他母亲是里革委主任，所以他在这班看守中地位特殊，变得引人注目。美妹常跟他搭讪，问他如何花销津贴。他回答说吃光。脸上带着饿汉的自豪，说得斩ล钉ล截铁。
日值完班，他不知从哪弄来部黄鱼车，说要带我跟美妹去全市名气顶响的面店吃面。美妹拽着我跳上车，连声问你请客吗？郑闯不露声色，把车蹬得飞快，像是在兜风。路旁贷树呼啸而去，郑闯野心勃勃地说在检阅大部队。美妹叫他快门嘴，他有些不悦。
他真的带我们进了家大开面的店。我们各自要了碗阳春面，这是最低档的面，除了光面就是酱油汤和几瓣葱花。郑闯像个老食客般，沉着老练地在每碗里添了许多米醋和胡椒粉。面又酸又麻，但因为佐料是不必各自付钱的，大家仍觉赚了票，心头很是满足。
那ว以后，我发现郑闯对我随随便便说的每句话都记得极牢。比如我说我外婆住在老西门净土街，隔几天他必说，净土街是条小马路，查过地图了，它跟南市中ณ华路相近。我原对细致的男孩深恶痛绝，没料到关怀临ภ到自己头上，感觉也开始走样。我时常注意郑闯，他是个瘦弱男孩，白净得近乎于病态，衣着合体，脚上的松紧鞋白滚边始终用白粉抹得刷白，甚至他还有块叠成四四方方แ的麻纱手帕。我吃惊男孩怎么เ整洁到这种地步。
我们之间从此有了说不清的默契，很细微也很奥秘，精灵般的美妹都体会不出。那时我不懂ฦ得打扮，老穿母亲的旧华达呢裤ไ，厚厚的，腿上全是汗也不在乎，只因听说华达呢料贵得要命，就当成宝贝四季穿。天，郑闯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动作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我激动得发蒙，耳朵里响着音乐่，撇下美妹，慌慌忙忙地奔进家。那天是母亲发薪的日子，家里空无人。纸条的内容毫无诗意，写着：请把裤子改得小点。可是重要的是递纸条的这种非同小可的方แ式，意味着个ฐ长相平平的女孩受到男ç生的青睐，从此炽烈的爱情会将光环罩在她的额上。
我激动得想大哭场，最好哭得死去活来。造世主是那么公正那ว么怜悯地对待人；我觉得从此再跟光彩耀人的美妹在块，心里就不再含有隐隐约约的卑怯。
我快乐地走来走去，在面泛色的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眼睛，那儿温顺潮润，像小动物的眼睛样安详。我站后步，看清了全身，然后再转动身子看每个侧面。裤子确实肥大得可以装ณ下两只胖母鸡，况且裆太长，拖拖拉拉只配给老太婆穿，我股脑แ地把它脱下来。风吹在腿上，愉快让我想起郑闯常哼的歌：小裤ไ脚管三寸，越小越漂亮
最不甘心做缝补的我居然量呵剪ຘ呵，废寝忘食地把裤ไ腿改成窄窄的那种，裆也短去三四寸。穿针引线时我不停地哼着歌，宛如个懂得包罗万象事物的成熟女人。我是在为另外个ฐ人效力，为了称他的心，我在所不惜。
裤子改得成功，套上它能显出秀丽的轮廓，我的腿本来就挺拔而又健美，完全没有必要掩饰它们的曲线。美中不足的是两ä条裤腿的内侧有点吊起来。我想好到人多的场合就把双腿紧紧ู并拢。这缺陷能够弥补就算不上是什么缺陷，我就是那样认识万事万物。
母亲领了薪金归来，几乎ๆ进门就察觉了我的新า潮裤子。我至今仍相信她对我拥有特异的敏感。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耸耸肩，等着暴风骤雨，以为母亲会责怪我变坏，会疼惜那条价格昂贵的华达呢裤，可这切只发生在想象中。母亲什么也没说，偏过脸去看着墙。但我已๐经看到เ她眼里的惊恐，这对于我是陌生的。
隔了三天，我差不多把这幕忘光了。母亲在个夜晚用手肘碰醒我，小声说，你要永远记着女孩要有庄重的品质。刹那间，我紧张得上不来气，快要窒息了。母亲已看透了我的全部ຖ，这引起我的羞辱和忿恨。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床边的小片朦胧的星光只照请她的前胸和胳膊。我用手拼命捏她的胳膊，扭动身体像在与她作生死搏斗，心里怨恨她知道得太多！
我的好母亲掰开我的手，转开话题。只说腿上绷着那条毛乎乎的华达呢裤，非捂出痱子来不可。接着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腿，嘀嘀咕咕地说了句真结实。我破涕๓为笑，说美妹的腿比我的还要粗，还起了些小粒子。母亲听后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第二天早上，母亲眼圈下有两块黑晕，人像厄运临头般憔悴。遇上我疑惑的目光，她故作镇定，用手掌拍我的脸。可是这无论如何也掩不掉她的忧郁和虚弱。据我观察，母亲就从那天起衰老下去，走上女人的下坡路。
如今我还常常思忖，那个ฐ夜晚，那条充满青春气息的腿为何会使母亲震惊到如此地步。后来我问我母亲，她说她不记得有这样有悖于常情的事。我想她向是坦率的，几乎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不过，母亲最末了添了句话：女儿长大了，母亲就应该老了，代代都这样。
说郑闯的反应吧。那天那个身材像小鹿似的女孩袅袅地走到弄口，他突然涨红了脸。事后他悄悄向她投去深情的笑，连数次。女孩像个ฐ矜持的公主，深藏心迹。
郑闯仍时常载我跟美妹去光顾那爿面店，骑车的姿势越发潇洒，发展到เ双脱手，任笼头七扭八歪，似乎在耍杂技。美妹跟我吓得尖叫，他却畅怀大笑。美妹直不知她只是个局外人，处处唱主ว角，见我在面店里坐得端端正正，就讽刺我假冒大家闺秀。郑闯插言道，女孩文雅守规矩的好，我闻此言，内心敬佩母亲的英明，于是处处庄重，不敢疯笑。
我很高兴有美妹挡在中间，这样很安全不用担早恋的名声，三人同出同进，就能以友谊遮人耳目。郑闯看来也如此，我们单独在起他会局促不安，窘得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可美妹到เ，他就如鱼得水。
郑闯常帮我开脱，引起美妹这个鬼东西的猜疑。她侧过脸瞧瞧他又瞧瞧我，怪怪地笑，笑得意味深长。那诡秘的笑使得我心里发毛，味想着没干过丑事。郑闯也沉不住气，胡乱找了个借口，快快离去。
美妹直起腰瞧着郑闯的背影说，这个ฐ人对你有意思。我愣，想也没想就开始否认，还说了许多激烈的话来解释，甚至发了誓天知道我为何要假装得那么เ像，大概是天生的种才能。总之ใ，好像脚๐边就是个陷阱，我不开脱干系就会掉进去，狼狈不堪。
美妹卖弄老练，摸摸我滚烫的脸颊，说别ี伯呵这是桩喜事，有人追求有人爱是女孩的骄傲。她脸上光闪闪的，洋溢着真情，我险些要溶化进去。只是已๐经把坦白的路全都堵死了，只能错到เ底，拒不承认。
不久里革委宣布不再发放津贴，于是郑闯头个散了。这散他从此就像气流那般抓也抓不到เ，我简直觉得他只是场梦幻，让人空欢喜番。有时路过他家，看见他洁白的衬衣晾在竹竿上，过去的欢乐和甜蜜便涌ไ入心房。只要活在同世界上，我们总会有相逢之ใ日。男人都是看重资格的，比如美妹的情人；我想我得给郑闯足够的时间。那段时间，美妹不止次咬牙切齿地骂郑闯是个薄情鬼，我继续装得轻描淡写。我发现这是原始而又本能ม的小狡猾，每个女孩都有手。
每逢夜深人静，我都悄悄地把枕头垫在背上，仰睡。清晨再换回去。因为怕母亲察觉，她只要看上眼，就能知晓女儿赤裸裸的用意那个ฐ女孩野心勃勃地想把自己修炼成个挺拔俊俏的美人儿使那ว个男孩有恋爱资格时根本不会改变主张。
我于是常落枕，颈脖疼锁骨也疼，疼得禁不住想顾ุ影自怜。我就这么苦熬了整整个季节，熬出了还算可观的结果。
秋天来临，我有些掉头发。我还穿那条华达呢裤，膝盖那儿磨损得厉害，怎么洗还是油光光的；裤腿仍是有点吊，也仍用老办法来遮盖。我的头发油性大，又过于浓密，与瘦削的脸颊不相称。我很高兴它们点点落在地上，纠成团死在块。我不清楚这是爱情的干扰，它早早ຉ就跑来与我为伍；我只看清头发疏稀了。脊背的曲线很合人意，不再驼着，瘪瘪的前胸不再空空落落。
我说过，只要活在同世界上，总会个秋风发紧的黄昏，那ว个ฐ女孩突然感到心头颤动起来，她对母亲说肯定要发生什么事。她母亲未卜先知地说，你定是积食了，出去奔圈就好。母亲的脸色不知怎么เ就悲戚了。
我揣着狂乱的心奔着，穿越大街小巷。现在不能积食不能生病，毕业分配近在眼前，我需要体力。我漫无目的地奔，竟然在个拐弯处跟人撞成堆。
那人正是郑闯。见到他我就强烈地感恩起来。像感恩母亲，又不像感恩她；感恩种超自然的神力对我的偏爱。母亲只是个ฐ使者，她亲手把亲生女儿从身旁推开。
郑闯敞着衣领不怕冷的样子，我在他眼里看到เ朵小火焰。我们相对无言，局促得半死。终于他说他打算去黑龙江林场；他说那儿有工ื资，能养活自己。他没征询我的去向，仿佛他已全盘考虑过，预知切。我没表态，好像不必说透，不必海誓山盟；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我当晚就把些心爱之物归在个硕大的塑料包里，我还向母亲讨回我周岁时的照片。我要把我的切都带走，丝毫不留。
我们本来夏天就该分配的，因为上届没走绝，所以到เ了深秋才轮上我们面对命运。我是头批报名去黑龙江林场的。美妹是个独女，本可留城当青工，可关键时刻杀出个冒牌哥哥，他是美妹养母与前夫生的儿子，已留แ城；美妹随遇而安，当即决定走我那条路，投奔在黑龙江林场的情人小多。
两ä个ฐ同为ฦ爱情牺牲的女孩霎间很悲壮地拥抱在块，成为没有间隙的体。这使我摆脱了对母亲混淆不明的挚爱，再见她时，我把她看成是上个时代的人。
我与美妹息息相通。美妹无比痛恨她的养母。那是个ฐ干瘪枣子般的女人，瘦得有点巫气，总吃药。浑身散发硫磺味；我们尊称她为大阿司匹林。她定从心底厌恶她美丽养女的芬芳体香。跟美妹说话她常用手帕捂住鼻子。那是块水红色的手帕，她常揉搓它。美妹过去向是逆来顺受。现在大阿司匹林下子冒出个前夫之ใ子，美妹突然强硬起来，常跟养母大吵大闹。我立即响应，只要见大阿司匹林就报以轻蔑的嘲笑。那ว个不可世的女人居然害怕这嘲笑，嘴唇哆嗦着，脚步七高八低。
如今她年近六十，待养女十分和善，可她仍恨我，我想这种恨在那时就已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根除。
美妹每回反抗都会引来灾祸。大阿司匹林总挑唆现任丈夫来惩罚美妹。美妹的养父本不凶恶，极有理智，可在两个女性的明争暗斗中他男ç性的粗鲁被激怒了；他责骂养女，有回甚至掴了她记耳光。美妹受此冤屈，突然扑上去把头扎在他怀里纵声大哭。我冲进去拖她，忽见滴男人的泪从他眼角边渗出。
当夜，我失眠了，男ç人的脆弱让我心酸。我想我得立即打消这念头，彻底忘掉此事，否则个高高大大的男ç人就不会有颜面再活在世上。那夜美妹搬下来住，就挤在我身边，我摸摸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她睁开眼睛说她愿意挨养父的打。她说她爱他怜悯他，因为他娶了个ฐ既可恶又污秽的女人，他是个倒运的好人；每回撞见那ว女人用尖爪般的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总惊吓得不能自拔，怕那女人会掐死他。
美妹没有真正的亲人，可是人总归要为自己寻求亲人。她对养父寄予亲人般的深情，不那样她就没法安心。我理解美妹的爱，可对那两个ฐ四十出头老头老太的举动很困惑。我使劲掰美妹肉嘟็嘟็的肩。
美妹说即便到了七十岁，人还是需要爱。她又说四十出头不算老得不可救药。电å影中的将军们大都有把年纪，头发花白，有抬头纹。她觉得他们反而更有人情味，充满勇敢和智慧。我说也许她将来会嫁个驼背司令，给那老头当太太。美妹用被子裹紧身子，缩成好小的个人，很像个ฐ孤立无援的弱女子。
我单独地醒在黑暗里，烦躁得想唱几句小调。懂ฦ得了男女间的爱如此普及，连大阿司匹林都掌握在手，我觉得自己变得烦琐；爱情泛了色，仿佛件日用品。日子越久就越旧，越旧就越舍不得丢掉。我忽然担心我的爱维持不了那样的磨损，我想到了四十岁时肯定逃不掉的破碎。我想我是个不幸的女孩，这么早就担待着将来。我拍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安睡。
上午我醒得很晚。那是个绝顶好的晴天，透过久经日晒的旧ງ窗帘我能想象人在太阳底下，被阳光淋得膨胀起来，就如些厚厚的棉织品，或像团棉絮。我笑得露出牙齿，心情骤然好转。人有点累，是那ว种刚ธ挣脱梦魇的疲慵。我平躺着，还想划算番๘未来的爱情。
美妹急匆匆跑来，梳洗新的脸上显得苍白。她带来个紧急情况，去淮南去崇明的同学都收到通知单，唯独我们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