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太爷，妈妈是太爷的妾。太爷死，爷爷就继承了他的财产。后来，元昊杀死爷爷，二爷爷又继承财产。再后来，二爷爷死了，我爹又继承了财产。妈按时算出，我是爹下得种。谁知道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承认我是杂种。杂种就杂种，不像你的那ว些伙伴，忽而是“贫下中农”，忽而说自己有“贵族”血统。他妈的，自己操自己้的嘴。
文明些。
好的。瞧呀，“铁ກ鹞子”飞来了，凉州的天空腥云密布，血日当空。那蹄叩大地密雨似的叫。我相信，凉州ะ的土地就是那ว时变硬的。都说凉州地皮儿硬，好人都待不住。对了，那地皮，就是那时叫铁蹄叩硬的。元昊的铁蹄，成吉思汗的铁蹄，千叩万叩，土地就硬似铁了。
仍说“铁鹞子”吧。那ว铁甲哗啦哗啦，抖出搅天的铁ກ器声，这声音大极了。不久之后，大宋那个ฐ皇帝老儿就睡不着觉了。妈也睡不着，妈问：“阿甲，你睡呀！”我说：“铁鹞子来了。”“哪儿？”“十里外呢。”妈叹口气，说：“叫吓傻了，别怕。阿甲â，他们料不到เ，我们会藏在树中的。”
不对，妈妈。我说，他们会射箭的，血咕咚咕咚地冒。
又胡说了。妈叹口气。
可过了顿饭工夫，那ว铁蹄声真响了。这回，妈白了脸色，顺着那ว千里眼，我看到日头爷在诡秘地笑。我知道他在望我的笑声。那天，我朝他撒过尿。妈说，不能朝日头爷撒尿，我偏撒。日头爷嫉恨我。他笑，“铁ກ鹞子”就知道了树的秘密。他们扬鞭催马，绕树周。他们不知道洞口在树上的鸟窝里，树上的乌ไ鸦正嘎ะ嘎地叫，还屙了粪，射向铁甲。人啐口，拉弓搭箭。箭飞来，那乌鸦眼尖，翅膀抖，箭就斜ฒ刺๐里飞了去。后来有天，你的上师会告诉你说：“那ว不是乌鸦，那ว是大护法。”他说，乌鸦是玛哈嘎拉的眷属。
瞧那铁鹞子，羞红了脸，他虽然用头顶ะ盖住了脸，我还是看出他羞红了脸。他打马疾驰而去，别的人不射乌鸦了。他们定是想：这乌鸦，诡秘呢。他们却朝树射去，我叫：“哎呀。”这射，那ว箭直溜溜穿过树皮，直入我哥的胸ถ膛。
我看到箭洞里迸射出股血，我怕铁鹞子们发现，就伸手去堵，可铁鹞子的蹄声已远去。
我们兄弟四个，就剩ທ下三个。妈妈眼泪涌个不住，顺那箭洞，渗入土地。那ว地方，从此就成了盐碱地。
“你能不能质朴些？”我说。
黑风的感觉
阿甲笑了，别ี玩儿深沉了。你不看，人家在说戏呢。我想，真是戏吗？
阿甲说，在那ว个沙漠里，许多鸟儿做了我们的食物，但铁鹞子窥着我们。铁鹞子不知道，蒙古人又盯上了他们。蒙古人不知道，红尘上虽没有盯蒙古铁骑的，但死神却狞笑着，他说：“你们算啥？连你们的大汗，也不够塞我牙缝呢。”
来吧，我们接着聊。第二次遇险，在沙漠里，就是你老写的那个沙漠，叫啥腾格里的。那时的沙，还没这么多，没这么大，甚至还算是湖滩呢。
铁鹞子们围了来，后来，蒙古人也那ว样围猎，他们散排成条线，远远地围成个ฐ大圈，慢慢往里逼，狼呀，狐呀，獾猪呀，各类动物都给圈成了堆，先是大汗带人进去射杀气，然后千夫长百夫长各带拨儿，杀出满天的血腥。那铁ກ鹞子们，也这样围了我们。
我看到了狼和疯癫的獾，它们都红着眼睛。那狼，带了自己的崽儿，像妈带了我，踢路飞沙而来。那时，我老见狼，它们是大地的清洁工，它们吃光了大地上的腐尸，土地才相对洁净了些。我对狼很有感情，因为，许多修行成就的上师，都化成了狼，来尸陀林会供呢。但这是后来的情感。当时，我确实被扑面而来的野兽吓坏了，狼们伸长了舌头，流着涎液，发出拉风匣样的呼哧声。支铁鹞子惯用的箭射向只母狼的臀部，在冷风中发出哨音。最可笑的是獾，虽是个肉肉的身子，逃起来，却黑丸样，忽而沙洼，忽而沙脊，时隐时现。我既ຂ害怕，又觉得有趣，听得妈妈叫：“阿甲，快。”扭头，两ä个弟弟全不见了，妈指着柳墩下刨开的个ฐ浅槽，她叫我闭眼躺了。我明白妈的意思，才闭眼，就觉得身子重了许多。沙子虫子似溜入我的衣襟，凉凉地舔我的胸。我想说：“妈呀，可别活埋了我。”可我知道，更多的沙子正贼溜溜等机会哩，要是我张嘴，它们肯定要往嘴里钻，然后从嗓子眼里往胸膛里钻，然后就把我的命吞下肚去。肯定会的。而且，我知道，妈不会活埋我的，因为，我稍稍睁开眼，就看到เ了很蓝ณ的天。大团血糊糊的云在天上滚。要下血雨了，我想。
大块阴影忽地过去了，又块，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我能ม觉出那掠过的黑影是铁鹞子。那是种黑风的感觉。你见过黑风吗？对了，就是那ว扑面而来的死神般的东西，不管你咋样，反正我是能听到它吱吱的咬牙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息了，我晃晃脑袋，晃去沙，顺了那柳丛，四下望着。我觉出了死寂，那是鬼样的死寂。妈早从柳丝中ณ爬起来。她正在望个ฐ洼处。她木木地爬着。我骨碌翻起身，爬到她身旁。我摇摇她身子，她咬着牙，不使自己发出声来。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个血肉模糊的蹄印。我明白妈哭的原因了，那ว蹄印边，有个ฐ护身符，是弟弟的。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从此后，那柳就成了红柳。”
阿甲说：“你咋知道？”
“有没有更新鲜的？”我问。
死神的大手
有呀，你接着听。
最后个弟弟死于又个黄昏，铁鹞子又围住了我们，我们不知道铁鹞子咋总能嗅出我们的气味，后来才知道，元昊有个小厮，老烧羊肩胛骨，每烧块，肩胛骨就说：“瞧呀，他们在那儿。”你会烧吗？
不会，我说。
那ว次，我们正进入个牧群，我看到เ个ฐ红嘴鸦儿来报信，它叫：“快跑呀，那铁鹞子又来了。”妈听不懂ฦ它的话，但信我的翻译。后来，那牧人利索地宰了羊，掏出肠肚，埋入沙里，把我和弟弟放入，留个出气孔，利索地缝了。我永远忘不了那ว种感觉。我相信，娘胎里定然也那样。那是腥气黏液搅和而成的感觉。我只对着那出气口，吸呀，呼呀。命像麻雀，时时想飞，我说你跑啥，乖๔乖๔儿待着。里面闷黑得紧。我还是看到顺ิ溜的铁ກ鹞子，他们和马焊成体，静静地走来，像死神。
弟弟就是那次闷死的。
这么复杂的经历，为啥只记了几十个字。
有你呀，这世界生了你，就是叫你记它们的。
记得，那ว是秋天。后来，我们就在沙漠里过冬。
那时的金刚家，还是湖哩，草多，山多，草很高，有个人高呢。就那ว儿，我，妈妈，弟弟，还有许多六谷部ຖ的人都溜进了这儿。后来，这儿渐渐成了村落，人们就称它为金刚ธ家。
这儿鸟多，像沙鸡野鸭斑鸠，多啦。我们用马尾子下了许多扣子，布在湖里。那ว马尾子像烟，鸟是看不见的。那扣的眼儿，只有鸟头大小，鸟钻入，越往前飞，套得越硬。鸟是不知道后退的。
有时候，退步海阔天空呢。
我说，成了成了，你少说我，我生来，就是前行的，猛心撞了去，多厚的墙也要撞个窟窿。阿甲笑，你不怕撞碎脑แ袋？我说胸ถ袋撞碎了，用灵魂去撞。
那鸟也样。于是，它们便成了肉。阿甲â拌拌嘴。
我便闻到เ了股刺๐鼻的焦肉味。那ว味儿，和我小的时候吃的焦麻雀样。记得，那ว时的夜里，我扛了个ฐ梯子，搭到草垛上。白日里，那进进出出的麻雀把自己的住宅暴露了。我颤巍巍上了梯子，悄悄伸出了手，探入柴草。那儿有个洞，洞不大，股温馨正从里面渗出。那是麻雀家在睡觉。没有呼噜，麻雀是不打呼噜的。但有呼吸，那ว呼吸是游弋于空中的丝绒，我能捕捉得到。顺ิ那ว些丝绒，我渐渐摸了去。这时，麻雀妈妈就醒了，跟阿甲â妈见到铁ກ鹞子样，她惊恐地叫几声。家人就四下里乱躲。但那手，已经攫住了它们的命，咋躲，它们也躲不出命去。带回去，扔进灶火，不会儿，拣出蛋儿，撕去麻雀烧成块状的毛，就出现团黄黄的肉。撕开黄肉，剔除肠肚，咬口，带着焦味的肉香就溢满每个ฐ毛孔。
我于是明白了阿甲那时的处境。
后来呢？
后来，我便进了金刚ธ亥母洞，成为ฦ个西夏的僧人，经历了无数传奇的故事之ใ后，再成为ฦ传奇故事里的主ว人公。
阿甲说，那时，死神的大手总在头顶晃。我们躲呀躲呀。后来才明白，那大手，抓的不仅是我们，还有铁鹞子，还有蒙古人，还有那ว些披着黄乎ๆ乎ๆ袍子的帝王，还有你。
雪漠，还有你！
我打个哆嗦，我心头掠过缕阴云。我说：“还有琼，还有雪羽儿，还有所有的众生。”
我的眼泪迸溅而出。
饿死鬼的嚎哭
阿甲呓语称，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琼终于到เ达了凉州。
不知道琼是啥时到凉州的，书稿中的记载同样很模糊。因为，琼眼中的凉州ะ，已超越了地理概ฐ念，成为种象征，它已不再属于哪个具体的时代。正如佛经中ณ常用“时”来代替具体的历史时间样，在智者眼中，时间仅仅是幻觉。
但琼在进入凉州ะ的那刻，象征还原为实在。在他的感觉里，那ว时的凉州死了，成了没有人烟的荒滩。那时，饥饿之魔正四下里乱舔。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时代，饥饿已成为历史的梦魇。
在凉州街头，琼爬了天夜，他从狗嘴里抢了个茄莲。你知道，狗是不吃那玩意儿的。但在饥饿年代，狗也会变性的。那狗，说不清是在哪个阴沟里发现了茄莲。但阿甲认为ฦ，那不是寻常的狗，它定然是空行母奶格玛的化现。你在后文会知道，在拉萨街头，老有些游荡的狗，它们老围着个疯女人，其实它们都是空行母。
我说的空行母，你可以理解为ฦ出世间的女神。
你定记得个叫古古如巴的人，人称他狗大师。他长相奇丑，状若怪鸟，待在印度的毒龙岛上，他找不到个ฐ女子愿意做他的密修伴侣手印母，但他的身边老是围着。据说，那，也是空行母的化身。
于是，阿甲â认为ฦ，琼遇到的那只黑狗定然是空行母的化现。她给琼带来了那个ฐ能ม养命的茄莲。
琼几口就吞掉了那个ฐ也称被为“大头菜”的茄莲。他差点儿噎ດ死。幸好他没有噎死，不然，世上会少几本奇书的。
琼还看到了个奇怪的场景：黄昏里的凉州街头忽然走过队人马，打头的是个老头子，瘦若病鸟，却又斗志昂扬。他在前面打着鼓，鼓声沉闷萎靡。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人，他们肩上扛个袋子，袋子不大，细细的。他们摇晃着走过死去的街道。那些人边走，边呼着口号。琼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那队人马到เ了处地方，将袋中的麦子倒入仓中ณ。后来琼才知道，那些人，是金刚ธ家来交皇粮的。
琼走向金刚亥母洞。沿途到เ处是尸体，多是腿细细的肚子像罗锅的那ว种，爬满了枣子大的绿头苍蝇。苍蝇们团团啸叫着，像后来的德国飞机轰炸伦敦样。它们疯狂鼓噪，边伸出舌头舔食尸液，边在四处流溢的黏液中播种。太阳也疯了，尽情地向尸体泼去火焰，时不时便会有个ฐ肚子爆裂，绽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来。天空布满了饿死鬼们。死于非命的他们彻夜号哭，因为ฦ没有黑白无常的引路，他们找不到เ通往阎王殿的路。
琼想，人真是奇怪，为ฦ啥总要找个ฐ管束自己的主ว子呢？
琼不明白，做惯了奴隶的凉州ะ人，最怕自己้死后成为破头野鬼。他们的发丧仪式中大多是道道通向地狱的关文，过金桥，过银桥，再过奈河桥，到阎王殿报到后，由他发落，分配个ฐ投生的所在。他们最怕当破头野鬼，也就是怕那魂灵逍遥四方แ没人管束。虽然凉州ะ充满了大力鬼们，他们有的被尊成了神，有大力，有神通，能ม作恶，也能帮人。当他们被高僧大德收摄之后，就成了护法神祇็。
琼想，也许，那些饿死鬼们不明白万法唯心造，他们执著于饿的意念，才长夜呼号的。
在民间的传说中，琼生来就有报通，开了天眼，能看到另个ฐ空间的生灵。这并不是说他已成就。他追求的成就和神通无关。西游记里充满神通广大但仍愚痴万分的恶魔，谁也不会羡慕他们。武侠小说中ณ，也有些大侠，遭遇奇异因缘，得到大量真气。那真气不服管教，四处乱窜，反倒令人痛苦无比。神通也样，未证空性时的神通也是种走火入魔。因老是看到不该看的事，反给琼添了烦恼。
那ว些饿死鬼们的号哭搅得琼心烦意乱。很快，他看到เ了件奇怪的事，他看到เ个ฐ老鬼，正在求个ฐ族丁模样的鬼。老鬼说，爷爷们，叫我出去逃个ฐ活命吧。族丁说不成，你知道呀，这村子，是能ม进不能出的。你们不能给金刚家脸上抹黑。
琼吃惊地想，这些族丁鬼好厉害呀。
这时，他这才明白了饿死鬼们号哭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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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儿山
阿甲â说，琼在金刚ธ家碰到的第个ฐ人，是阿番婆。
阿番婆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黄昏里渐渐移来的影子。几十年了，她老这样。正因为她几十年都这样，才没人奇怪她为啥这样。多年之前，她的儿子出了村子，去闯世界。他是跟群骆驼客走的。他瞅上了峰白骆驼。那驼高大威武，裙ำ毛直刺๐地面，叫声，村外的山头都抖。儿子说，妈，我也要那样的白骆驼。妈说等你长大了，挣了钱，自己去买，我哪有钱？儿子说，那我就去挣钱。当夜，他就跟骆驼客走了。
骆驼客是走夜路的。白天的道是车马的，夜里的道是骆驼的。谁有谁的道。阿番婆知道这，她还是没看住儿子。儿子说，他会挣好多钱，然后接她去享福。儿子是梦中ณ说这话的。阿番婆不爱这个梦，因为ฦ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活人托梦的。她坚信儿子没有死。
当然没有死。
于是，阿番婆就待在村口望归来的儿子。每次，她都看见儿子踩着夕阳回来了。金光闪闪的阳光在儿子脚下流溢着，仿佛流淌的金子。阿番婆也老做这样的梦。很小的时候，她爹就告诉她，梦到黄|色，会发财的。她梦了大半辈子黄|色，却连个ฐ财毛也没梦来。于是她想，那梦，也许是应在儿子身上。这是肯定的。她想，儿子定在远方发了财，等到เ有天，儿子肯定会踩着那黄灿灿的阳光路，把她接去享福。
儿子老那样走来，还没到近前呢，就消เ失了。阿番๘婆就老那样等。村里人甚至把阿番๘婆坐的那个ฐ土丘叫望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