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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阅读

除了歃血为盟为外,戚继光还在他的麾下创造了很多宗教式的做法。比如,他亲自设计制ๆ作各营连的军旗,在军旗上绘绣天上的星星或者传说中ณ鸟首人身的图象,以象征他们的指挥官。他重视黄道吉日和生辰八字,而在向部下训话的时候,又常常提到善恶的因果报应。难道本朝最为出色的军人竟沉沦于迷信之中?这连四库总目提要的编者都感到别ี扭,不知应当如何评论他著作中的这些内容。

酷性也实在使人不寒而栗。士兵离队小便就会受到割去耳朵的处罚,而且据传说,戚继光的第二个儿子由于违犯军法而被他毫不犹豫地处死。这样的严刑峻法也许已经离开了通常的人情,但是,戚继光的这治军方针终于造成了支坚强的部ຖ队,后来他调任蓟辽总兵,有次在大雨中ณ向全军训活,惟独他从南方带来的300่0名军士能几个小时屹立不动,如同没有下雨样。

淳安县县令海ร瑞如何解释初ม审时的供辞?答案是:“皆是畏刑捏招,恍惚成狱,殊非情实。”

1565年,海瑞再次表现了他直言的胆略。当时他已经升任户部主事,官阶为正六品,这是个接近于中级官员的职位。当时的北京,并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振奋的气象。相反的,南北两方都连连告警,急待增加收入以备军需。然而政府别ี无新的途径筹款,可行的办法还是不外挪借和增加附加税。前๩者并不增加收入,也๣没有紧ู缩支出,而仅仅是此款彼用;后者则使税收制度更加复杂和实际执行更加困难。户部是国家的财政机关,但是主事类的官儿却无事可做。大政方แ针出自堂官尚书๰侍郎,技术上的细节则为吏员所操纵。像海瑞这样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办公,不过是日渐日增积做官的资历而已。

指斥申时行有意让皇帝ຓ拖延立储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官方记录所载,还在常洵刚刚ธ出生的时候,他就曾呈请皇帝早立常洛为ฦ太子。在问题๤刚刚露头的时候就以明确的方式提了出来,见微而知著,不可以不谓为远见卓识。

万历在他御宇的后期,已经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避免历史的指责。他与臣僚不和,同时又是个不负责任的君主,这已成为定案。既然无意于做积极有为ฦ的君主,现实又无可逃遁,他只能消เ极无为。然而由于他的聪明敏感,他又不能ม甘心充当臣僚的工具,所以即使消极,他仍然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性格。

第三章世间已无຀张居正

中枢的管理又被官僚习气所掣肘,这是中央集权限难避免的结果。中央对很多边远县份的实际情形无法直接获知,只能ม依赖地方官的报告。这种文书从地方送达中枢就常常需要个月。执笔者铺陈情事,动辄使用自古以来最为华丽的辞藻,可是他们却足不出户,所引用的统计资料也许已经百年没有修订过。中枢的大厦坐落在无数含糊暧昧所叠砌的基础之上,于是就必须找出自己้的行政管理办法。

在上述两个因素之ใ外,高拱遗著的出现,在彻底解决张居正问题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高拱生前,曾经暗中和李伟结纳,希๶望通过李伟向皇室婉转陈辞,说明加在他身上的罪状属于“莫须有”,全系张冯两ä人所构陷。当时李伟自身难保,高拱这愿望因此无由实现。现在张居正已经死后倒台,但皇帝还没有下绝情辣手,这时高拱的遗著病榻๧遗言就及时地刊刻问世。书中ณ历数张冯的罪恶而为ฦ自己洗刷,主ว要有两大问题๤。

这时张居正显示了他的宽容。他恳请对犯官免加体罚,改为流放到边远省份,受当地官吏的监视。这种雅量使万历极为感动,无端遭受别人的攻击,还要代这个人说情,可见他确实是不计个人恩怨,有古大臣之风。然而万历所不会理解的是,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他的作威作福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凡是他所不满的人,已经用不着他亲自出面而自有其他的内外官员对此人投井下石,以此来讨好首辅。果然,在几年之后,万历皇帝获悉当日免受杖刑的这位官员,竟在流放的地方死去,其死情极端可疑。

如是等等的问题๤,其症结到底何在,这是研治明史者所不能不认真考虑的。笔者以为,中国二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切问题的症结。写作本书的目的,也重在说明这看法。这看法,在拙著财政史中ณ已肇其端。本书力图使历史专题的研究大众化,因而采取了传记体的铺叙方式。书๰中ณ所叙,不妨称为个大失败的总记录。因为叙及的主要人物,有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蓟州总兵官戚继光,以知府身分挂冠而去的名士李蛰,他们或身败,或名裂ฐ,没有个人功德圆满。即便是侧面提及的人物,如冯保高拱张鲸郑贵妃福王常洵俞大猷卢镗刘廷,也统统没有好结果。这种情形,断非个ฐ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๐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

似乎ๆ是漫不经意的开场之ใ后,他跟着就指出,李贽的种种古怪行为,无非是就地打滚之意,目的在于不受拘检,参会禅机。但是耿定向又不无恶意地提到,李贽曾经强迫他的幼弟狎妓,还提到李贽有次率领僧众,跑到เ个寡妇的卧室里化缘。在耿定向看来,这些放荡的行为ฦ,也是李贽以良知为主宰,寻求顿悟的方法,与颜山农的就地打滚无຀异。

李贽在1587年对这种攻击作出答辩。除了关于寡妇的事件以外,他对自己的不拘形迹毫不掩饰。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就地打滚”的评论。他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故事,如果真有这件事,只能证明颜山农确实参透了“良知真趣”。他又说:“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大庭广众之中,谄事权贵人以保日之ใ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时之宠。无人不滚,无຀时不然,无刻不打赢”当个人真能ม领悟到打滚的真趣,则另有境界,此即“当打滚时,内不见已,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ä忘,身心如。难矣,难矣!”他认为耿定向的耻笑无损于颜山农,“即千笑万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为庸众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

以上段公案,可以看作当时心学派反对理学派的个事例。李贽与耿定向的个性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互相嘲讽侮弄,已经超出了个ฐ性的冲突。其中的微妙之处,乃是耿定向并不属于正统的理学派,而是和李贽同属心学派中的泰州学派。仅仅在攻击李贽“未信先横”这个问题上,他的立场近似于理学派。

心学的发展在明代进入高嘲๦。由于王阳明的创น造发挥,这种思想已经形成个完整的系统。王阳明原来也๣属于朱熹的信徒,据他自己说,他曾经按照朱熹钓方法格物,坐在竹子之前冥思苦想。但是格来格去,始终没有格出个所以然,自已反而为此病倒。这个故事反映了他相信物质之理和道德之理相通,但是他没有接受理学的类比方法。既然此路不通,他就另辟蹊径,最后终于悟出个道理,即宇宙间各种事物的“有”,完全出于个ฐ人心理上的反映,比如花开花落,如果不被人所看见,花就与心“同归于寂”。所谓天理,就是先天存在于各人心中的最高尚的原则。忠孝是天理,也๣是心中自然而然产生的观念。

王阳明受过佛家思想的影响,他的宇宙观也属于元论。他的所谓“良知”,是自然赋予每个人的不可缺少的力量。它近似于我们常说的良心。但是良知并不能详尽知悉各种事物的形态功用,具有这种知悉作用的是“意念”。良知只是近似于意念的主宰者,可以立即对意念作出是非善恶的评判。他的思想系统中还有个主要方面,就是对因果关系的重视。在他看来,件白的物体的白色乃是因,在观察者的心中产生了白色的感觉才是果。这种对因果关系的理解推导出了他的“知行合”说。他认为,知识是种决断,必定引起种行动。个ฐ人见到美色就发生爱慕,闻到臭味就发生厌恶,见和闻是“知”,爱慕和厌恶则为ฦ行,前者立即产生后者。所以,在王阳明看来,“致良知”是很简单的,人可以立时而且自然地“致良知”,但是不断地按照良知行事就很困难。这和孔子关于“仁”的学说颇为相似:凡人立志于仁就可以得到仁,但是每日每时都不违背仁,即在圣贤也不易做到。

王阳明并没有为真理而真理的倾向。和朱熹样,他的目的也๣在于利用他的思想系统,去证实他从小接受的儒家教条,以求经世致用。他的方法较之朱熹更为直接,然而这里也埋伏着危险。如果个人把王阳明的学说看成种单纯的方法,施用于孔孟教条之前,就很可能ม发生耿定向所说的“未信先横”,以为自己的灵感可以为真理的主宰。其后果,则ท可以由á于各人的个性和背景而趋向于泛神๰主义แ浪漫主义个人主ว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แ,甚至无政府主义。这也就是王学的危险之ใ所在。它存在着鼓励各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导行动,而不顾习๤惯的道德标准这趋向。1587๕年,李贽就走到了这条道路的交叉点。

几个世纪以后,对李贽的缺点,很少有人指斥为ฦ过激,而是被认为缺乏前后致的完整性。他的学说破坏性强而建设性弱。他没有能ม创造种思想体系去代替正统的教条,原因不在于他缺乏决心和能力,而在于当时的社会不具备接受改造的条件。和别的思想家样,当他发现自己้的学说没有付诸实施ๅ的可能,他就只好把它美术化或神秘化。

李贽的学说半唯物,半唯心,这在当时儒家的思想家中并非罕见。这种情形的产生,又可以追究到เ王阳明。

王阳明所使用的方法简单明白,不像朱熹那样的烦琐累็赘。但是在他的体系里,还存在些关键的问题,例如良知的内涵是什么?良知与意念的关系,是从属还是并行,是调和还是排斥?他应该直接的说良知是种无຀法分析的灵感,有如人类为善的可能性属于生命中的奥妙。但是王阳明不如此直截了当。他又含糊地说,良知无善无恶,意念则有善有恶。这些问题,为他的入室弟子王畿๹作出断然的解答:个人企图致良知,就应当摈绝意念。理由是,人的肉体和思想,都处于种流动的状态之下,等于种幻影,没有绝对的真实性。所以,意念乃ี是枝节性的牵缠,良知则ท是永恒的不借外力的存在。良知超越于各种性格,它的存在寓于无形,有如灵魂,既无年龄性别,也无籍贯个性,更不受生老病死的限制。按照王畿的解释,良知已不再是工具而成了目的,这在实际上已经越出了儒家伦理的范围,而跨进了释家神学的领域。李贽在北京担任礼部司务的时候,经常阅读王阳明和王畿的书,之ใ后他又两度拜访王畿๹,面聆教益。他对王畿备加推崇,自称无຀岁不读王畿之书,亦无岁不谈王畿之学,后来又主持翻刻了王畿的文抄录,并且为ฦ之作序。

按照王畿๹的学说,个人就理应集中他的意志,放弃或简化物质生活,避免环境的干扰,以达到无善无຀恶的至高境界。然则切的真实性既然只存在于心中ณ,则所谓放弃简化与避免,也๣无须见诸行动,而只是存在于精神之中ณ。个人不存在恶念,他就不会见恶闻恶,更彻底地说,就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恶。基于这种的立场和信念,李贽对耿定向的攻击不屑顾。耿定向说他狎妓,李贽就承认他确实在麻城“出入于花街柳市๦之ใ间”。但是这种世俗所认为不对的行为ฦ在无善无恶的领域中ณ,不足成为指责的根本。在李贽看来,他的行为不过是佛家的“游戏三昧”,道家的“和光同尘”。因之他以“无善无恶”作为标帜,硬是不肯认错示ิ弱,另方面李贽则并不认为这种自由系每个人都能具有,而只是进入了无善无恶境界的优秀分子的特权。这种优越感,在他的著作中经常流露。

李贽又有他的另面。当他说到เ“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他又站到了王艮这边。王艮是泰州学派的创始人,也๣是王阳明的信徒。很多历史学家认为,王艮把王阳明的学说推广而成为“群众运动”,这可以算得是种历史的误会。因为在明代社会里,并不存在以哲学领导群众运动的可能;如果存在这种可能,与之相联系的历史因素势必引起剧烈的变化,但事实上毫无这种迹象。然则ท王艮确实在比较广泛的范围里传播了王学,他所说的“百姓日用即道”“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又正是王学的发挥。因为ฦ王阳明的知行合说,其宗旨在于知圣人之ใ道,行圣人之志。李贽虽然渴望自由,然而他不能超然物外,对这样堂皇的旗号无຀动于衷。因此,以学术的流派而论,他始终被认为属于泰州学派。

在第三位姓王的影响之下,李贽重视物质,也重视功利。他仍然不断地提到“心”,但是这已๐经不是就地打滚无美于中无຀丑于外的心,而是考虑到日常需要的心。因为自己有所需要,就推知别人也๣有同样的需要,这就是孟子所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在这些场合中,他的思想已经脱离了形而上学的挂碍,而是以日຅用常识作为基础。这种态度在他评论历史时尤为ฦ明显。

李贽的历史观大多符合于传统的看法,比如他确认王莽为“篡弑盗贼”,指斥张角为ฦ“妖贼”。在他看来,历史的治乱,既循环不断,又与“文”“质”相关联。代人君如果专注于“文”而使之臻于极致,则ท已经开了祸乱之基;反之,息乱创业之君,则专注于“质”,只求使百姓免于饥寒而不去顾及是否粗粝。这种认为文化与生活水平和国家安全不能相容的看法,是中ณ国传统历史的产物,也是官僚政治的特点。李贽自然无法理解,用中ณ央集权的方式,以为数众多的官僚治理亿万农民,就要求整齐划按部就班,不能ม鼓励特殊分子或特殊成分发展新的技术或创น造新的法则。在他所处的时代,文官集团业已丧失了发展技术的可能,也没出对付新的历史问题๤的能力。社会物质文明即李贽所谓“文”往前发展,而国家的法律和组织机构不能ม随之而改进,势必发生动乱。受到时代的限制,李贽认为历史循环之ใ无法避免,乃ี是命运的安排,几乎ๆ带有神๰秘的力量,所以也不必再白费心力去寻找任何新的解决方案。这样来看,李贽的唯心论并不彻底,因为他承认了客观的真实性,治乱兴亡并不决定于人的主观,当然更不承认,所谓人心不在,治乱就不成其为治乱这样的理论了。

君主生事业的成败既为历史循环的后果,李贽对于历代君主的评论,也只是着重在他们适应时代的识见和气魄。对于“天下之重”的责任,李贽则认为ฦ应该由á宰辅大臣来承担。他所期望于大臣的,是他们的执政的功绩而不是道德的言辞。个ฐ奇才卓识的人,在为公众的福利作出贡献的过程中,决不能过于爱惜声名,因而瞻前顾后,拘束了自己的行动。他可以忍辱负重,也可以不择手段以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这种会小节而顾大局的做法被视为正当,其前提是以公众的利益为归依,而在伦理上的解释则是公众道德不同于私人道德,目的纯正则不妨手段不纯。李贽在这些方面的看法,和欧洲哲学家马基雅弗利极其相似。

李贽重视历史上对财政经济问题有创造性的执政者。他推崇战国的李悝汉代的桑弘羊唐代的杨炎,但是对宋代的王安石却缺乏好感。这当然并非因为ฦ王安石在道德上遭到非议,而是因为他的才力不逮他的宏愿,“不知富强之术而必欲富强”。与上述的论点相联系,李贽更为大胆的结论是个贪官可以为害至小,个ฐ清官却可以危害至大。他尊重海瑞,但是也指出海瑞过于拘泥于传统的道德,只是“万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对于俞大猷和戚继光,李贽极为倾倒,赞扬说:“此二老者,固嘉隆间赫赫著闻,而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在同时代的人物中,他最崇拜张居正,称之ใ为“宰相之杰”,“胆如天大”。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李贽感到愤愤不平,写信给周思敬责备他不能主持公道,仗义执言,但求保全声名而有负于张居正对他的知遇。

李贽和耿定向的冲突,许多当代的哲学史家把原因归之于他们经济地位的不同。李贽属于地主阶级的下层,所以他对传统有反抗的倾向;耿定向是大地主,所以偏于保守。

这种论点缺乏事实的根据。耿家在黄安确实是有声望的家族,但是李贽的后半生,却直依附于这样的家族而得以维持相当优裕的生活。他与耿定向决裂以后,随即投奔麻城周家,依靠周思敬和周思久ื。这周家作为地主望族,较之耿家毫无逊色,何况两家又是姻家世好。另外还有梅家,其社会地位也与耿周二家相埒。当年麻城黄安初属麻城,156๔3年始分治士人进学中举,几乎为ฦ这三家包办。在麻城的时候,李贽还和梅国桢过从甚密,梅国桢后来为焚书写作了序言。在晚年,李贽又和漕运总督刘东星有极深的交往。刘东星为沁水人,不仅自己身居高位,而且把女儿嫁给山西阳城的大族王家,成了户部ຖ尚书王国光的烟亲。在盛名之下,甚至连亲藩沈王也对李贽感觉兴趣,邀请他去作客。李贽托言严冬不便就道,辞谢未赴。他的最后位居停为马经纶。此人官居御史,家住通州,赀财富有。他特意为李贽修造了所“假年别馆”,并且拨出果园菜圃和另块土地,雇人耕种,以收入作为其客居的供应之资。在李贽的朋辈之中ณ,惟有焦竑家道清贫,但却无妨于这家在上层社ุ会中的地位。总之,李贽所交往的人都属于社会的上层,而且是这个ฐ阶层中的优秀分子。

李贽本人的著作以及有关他的传记资料,从来没有表示出他有参加任何群众运动的痕迹或者企图。他对于工业农业的技术改进和商业的经营管理都毫无兴趣。他的所谓“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不过是要求高级的官僚以其实际的政绩使百姓受惠,而不是去高谈虚伪的道德,崇尚烦琐的礼仪。但这并不表示李贽自己้有意于实践,而只能表示他是个ฐ提倡实践的理论家。至于他对女性的看法,也常常被后人误解。他不承认女性的天赋低劣,在他看来,历史上有些特殊的女性甚至比男人还要能干,比如他就屡次称颂武则ท天为“好后”。但是赞扬有成就的女性,并不等于提倡男ç女平权,宣传妇女解放。个ฐ明显的证据是李贽对寡妇的守节,其褒扬仍然不遗余力。

十分显然,李贽没有创造出种自成体系的理论,他的片段式的言论,也常有前后矛盾的地方。读者根容易看出他所反对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ຈ。

但是这种前后不并不能算做李贽最大的缺点。有创造力的思想家,在以大刀阔斧的姿态立论的时候,也๣不是不能见到自相矛盾的地方。卢梭倡导的个人自由,在他的铺张解说之下,反而成了带有强迫性的为ฦ公众服务的精神。李贽的这种矛盾,在古今中外并非罕见。

如果把李贽的优越感和矫饰剔除不计,那么,他的思想面貌还不是难于认识的。他攻击虚伪的伦理道德,也拒绝以传统的历史观作为自己的历史观,但是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他仍然是儒家的信徒。芝佛院内供有孔子像,他途经山东,也到曲阜拜谒孔庙。在李贽看来,儒家的“仁”道家的“道”和佛家的“无”彼此相通,他攻击虚伪的道德,但同样不是背弃道德。

在种社会形态之中ณ,道德的标准可以历久不变,但把这些标准在生活中付诸实践,则需要与不同的时代环境相适应而有所通变。李贽和他同时代的人物所遇到เ的困难,则是当时政府的施政方แ针和个人的行动完全凭借道德的指导,而它的标准又过于僵化,过于保守,过于简单,过于肤浅,和社会的实际发展不能适应。本朝开国二百年,始终以“四书”所确定的道德规范作为法律裁é判的根据,而没有使用立法的手段,在伦理道德和日常生活之间建立个“合法”的缓冲地带。因为惟有这种缓冲地带才能为整个社ุ会带来开放的机能,使政府的政治措施得以适合时代的需要,个人独创精神也得以发挥。

这种情况的后果是使社ุ会越来越趋于凝固。两千年前的孔孟之道,在过去曾经是领导和改造社会的力量,至此已成为限制创น造的牢笼。在道德的雄旗下,拘谨和雷同被视为高尚的教养,虚伪和欺诈成为ฦ官僚生活中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无怪乎ๆ李贽要慨乎言之:“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ฦ富贵!”,

如果李贽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言行的致,那么唯合理的解释也๣只是他在追求个性与行动的自由á,而不是叛离他衷心皈依的儒家宗旨。李贽弃官不仕,别妇抛雏,创建佛院,从事著作,依赖官僚绅士的资助而生活,直到เ他在法官面前๩坚持说他的著述于圣教有益无损,都不出于这样的原则ท。

对现状既ຂ然如此反感,李贽就对张居正产生了特别的同情。我们无法确知李贽和张居正是否见过面,但是至少也有共同的朋友。李贽的前后居停,耿定向和周思敬,都是张居正的亲信。耿定向尤为张居正所器重,1578年出任福建巡抚,主持全省的土地丈量,乃是张居正发动全国丈量的试探和先声。两年之后,张居正以皇帝的名义แ发布๧了核实全国耕地的诏书,意图改革赋税,整理财政。这是张居正执政以来最有胆识的尝试,以他当时的权力和威แ望,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去世,这重大措施很可能ม获得成功。

张居正少年时代的课业,曾经得到当地位官员的赏识。此人名李元阳,字中溪。他的生与李贽极为相似:在中年任职知府以后即告退休,退休以后也๣以释门弟子而兼儒家学者的姿态出现。据记载,他和李蛰曾经见过面。

由于李元阳的影响,张居正早就对禅宗感到兴趣。这种兴趣促使他在翰林院供职期间就和泰州学派接近,并且阅读过王艮的著作,考虑过这种学术在政治上实用的可能性。也许,他得出的最后结论是,这派学说对于政治并不能ม产生领导作用。也有人指斥ม张居正因为要避免学术上的歧异而施用政治上的迫害,最显著的例子是把泰州学派中的佼佼者何心隐置于死地,但李贽则力为辩护,认为ฦ何心隐之死与张居正无关。

然则,张居正用什么样的理论来支持自己的胆识和行动?他的施政方针ฤ,即便不算偏激,但是要把它付之ใ实现,必须在组织上作部分的调整和改革。而文官集团所奉行的原则ท,却是严守成宪和社会习惯,遏制个人的特长,以保持政府和社会的整体均衡。张居正在理论上找不到更好的学说,就只能ม以自己的身挺立于合理和合法之间,经受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他声称已身不复为ฦ己้有,愿意充当铺地的席子,任人践踏以至尿溺,这正和李贽所说不顾ุ凡夫俗子的浅薄批评相似。张居正写给李元阳的信,引用了华严悲智偈中的“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两句偈语,也就是说当自己把名誉的全毁置之度外,就如同在烈火之ใ中找到了清凉的门径。这显然又是心学派的解释:对于客观环境,把它看成烈焰则为烈焰,看成清凉则为清凉。

张居正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其情形类似于李贽在哲学上找不到出路。创造种哲学思想比较容易,因为它是哲学家个人意识活动的产物。但是宣布种政治思想,以之作为治国的原则ท,其后果则为ฦ立竿见影,它必须在技术上符合现状,才能推行无碍。在本朝的社会中,儒家的仁,类似于宪法的理论基础。全国的读书人相信性善,则ท他们首先就应该抑制个人的欲望,不去强调个人的权利ำ。扩而大之,他们旦ຆ位列封疆或者职居显要,也就不能ม强调本地区本部门的特权。例如东南各省本来可以由海ร外贸易而获大利,但由于顾ุ全大体,没有坚持这种特别ี的经济利益,就得以保持全国政治的均衡。在这种以公众利益为前提的条件下,政府中枢才有可能统管理全国,而无须考虑各地区各部门以及各个人的特殊需要。这是种笼统的办法,也๣是种技术上简陋和没有出息的办法。

在本书๰的前面几章中ณ曾不止处的提到,我们的帝ຓ国是由几百万个农村聚合而成的社会。数以千万计的农民不能读书识字,全赖乎士绅的领导,村长里甲的督促,他们才会按照规定纳税服役。在法律面前,他们享有名义上的平等,而实际上,他们的得失甚至生死,却常常不决定于真凭实据而决定于审判官的念之间。本朝的法律也没有维持商业信用保障商业合同的规定,以此国际贸易无法开放,否则就会引起无法解决的纠纷。各地区按照其特殊需要而立法,更不能受到鼓励,因为会酿成分裂的局面。至于在文官集团内部,也无法通过组织系统集中这两ä万人的意见,必须假借谐音讽喻匿名揭帖ຆ以及讨论马尾巴等等离奇的方法,混合阴阳,使大家在半信半疑之间渐趋统。以上种种情况,在长时期里造成了法律和道德的脱节。治理如此庞大的帝ຓ国,不依靠公正而周详的法律,就势必依靠道德的信条。而当信条僵化而越来越失去它的实用价值,沦于半瘫痪状态中的法律也当然无法填补这种缺陷。

如果本朝的统治者感到了此路不通,企图改弦易辙,则必然会导致社会成员以自存自利为ฦ目的,天赋人权的学说又必然如影随形地兴起,整个社ุ会就将遭到根本性的冲击。但是这种局面,在欧洲的小国里,也要在几百年之后,等市民阶级的力量成熟,才会出现,张居正和李贽正不必为此而焦虑。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长远,他们企盼的自由,只是优秀分子或者是杰出的大政治家不受习俗限制ๆ的自由。

张居正是政治家,李贽是哲学家,他们同样追求自由,有志于改革和创造,又同样为时代所扼止。李贽近于马基雅弗利,但是他的环境不容许他像霍布斯洛克样,从个人主义和唯物主ว义出发构成个新า的理论体系。他察觉到自己้有自私自利的面,别ี人也是如此,但他不能放弃孔子所提倡的仁。这样,他只好在形而上学中找到安慰——世间的矛盾,在“道”的范畴๨中得到调和而且消失。这在心学中也有类似的理论,即至善则ท无形,至善之境就是无善无不善。

这样的唯心主义已经带上了神๰秘的色彩,很难成为ฦ分析历史现象的有效工具。而另方แ面,他思想中唯物主ว义的部ຖ分也并不彻底。这使李贽不可能从根本放弃以伦理道德为标准的历史观,因之自相矛盾的评论随时会在他笔下出现。比如他赞成寡妇守节殉夫,但对卓文君的私奔,又说是“归风求凰,安可诬也”。他斥责王莽张角,但又原谅了很多历史人物,有如五代史中的冯道。这些人物的所作所为和当时的道德规范不相符合,李贽认为情有可原。因为ฦ,从长远来看,他们为国家人民带来了更多的利ำ益。这些以远见卓识指导自己行动的人物,足以称为“上人”,而李贽自己้能作出这种评论,则ท成了“上人”之上的“上上人”。

这些在理论上缺乏系统性的观点,集中在他编订的藏书之中。李贽对这部书๰自视甚高,称之为“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非漫然也”,并且预言“千百世后”,此书๰必行。他认识到,他的观点不能见穿于他所处的社会,然而这个社会需要如何改造才能承认他的观点,在书中ณ却不着字。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他心目中的“千百世后”,皇帝仍然出席经筵,科场仍然根据官方แ所接受的历史观取士,则仍为个矫饰的社会。

1601้年初春,芝佛院被场人为的火灾烧得四大皆空。据说纵火者乃ี是当地官吏和缙绅所指使的无赖。这案情的真相始终未能水落石出,但却肯定与下面的个ฐ重要情节有所关联。

李贽在麻城的支持者梅家,是当地数数二的大户,家族中ณ的代表人物梅国桢又正掌理西北军事。梅国桢有个孀居的女儿梅澹然曾拜李贽为师๲,梅家的其他女眷也๣和李贽有所接触。这种超越习俗的行动,在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上层社会里,自然引起了众人的侧目而视。但是李贽对舆论不加理睬,反而毫无຀顾忌地对澹然和她的妯娌大加称赞。他和她们往来通信,探讨学问。他著作中所提到的“澹然大师”“澄然”“明因”“善因菩萨”等等,就是这几位女士。他说:“梅澹然是出世丈夫,虽是女身,男子未易及之。”又说:“此间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他在著作中,理直气壮地辩解自己和她们的交往完全合于礼法,毫无“男ç女混杂”之嫌,但是又不伦不类地写下了“山居野处,鹿系犹以为嬉,何况人乎”这些话。他把澹然比为ฦ观世音,并把和这几位女士谈论佛学的文稿刊刻,题๤为观音问。他还有首题“绣佛精舍”的诗:“闻说澹然此日生,澹然此日却为僧。僧宝世间犹时有,佛宝今看绣佛灯。可笑成男月上女,大惊小怪称奇事。陡然不见舍利佛,男身衰隐知谁是?我劝世人莫浪ฐ猜,绣佛精舍是天台。天欲散花愁汝着,龙女成佛今又来!”

写作这些诗文函件的时候,李贽已年近七十,而且不断声称自己้正直无邪,但是这些文字中所流露的挑战性,无疑为流俗和舆论所不能容忍。反对者举出十余年前李贽狎妓和出入于孀妇卧室的情节,证明他的行止不端具有贯性;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举动,圣人之徒都应该呜鼓而攻之。

事情还有更为深刻和错综的内容。李贽的这种行动,在当时的高级官僚看来,可以视为怪僻而不必和公共道德相联系。但下级地方แ官则不能ม漠然置之。因为他们负责基层的行政机构,和当地绅士密切配合,以传统思想作为ฦ社会风气的准则,教化子民。他们的考成也以此为根据。李贽的言行既然有关风化,也就是和官僚绅士的切身利益有关。然而如果把问题仅仅停留在这点上,也还是皮相之谈。因为对官僚绅士自己来说,行为不检甚至涉及滛乱ກ,本来是所在多有,毫不足怪。如果他们本人不事声张,旁人也可以心照不宣。李贽究竟无邪ิ还是有邪ิ,可以放在边不管,关键在于他那毫无忌惮的态度。他公然把这些可以惹事生非的情节著为文字,而且刊刻流传,这就等于对社会公开挑战,其遭到还击也为必然。而且,他的声名愈大,挑战性就愈强烈,地方官和绅士也愈不能容忍,对他进行惩罚已属责无旁贷。这些人雇佣地痞打手焚烧芝佛院,行为可谓卑劣怯弱,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则属于卫道。

这次事件已๐经早有前兆。5年之ใ前,即15๓96年,有位姓史的道台就想驱逐李贽。仅仅因为ฦ李贽的朋友很多,而且大多是上层人物,这位道台才不敢造次,只是放出风声要对他依法处理。李贽对这种恐吓置若罔闻,于是史道台又声称芝佛院的创建没有经过官方批准,理应拆毁,李贽答辩说,芝佛院的性质属于私人佛堂,其创建“又是十方尊贵大人布施俸金,盖以供佛,为国祈่福者”。答辩既合情合理,再加上知名人士从中ณ疏通,这位道台没有再别ี生枝节,而李贽则自动作了次长途旅๓行,离开麻城前后约计4年。他在山西访刘ถ东星,登长城,然后买舟由大运河南返,在南京刊刻๑焚书,1600年又回到芝佛院。这次招摇的旅行使当地官绅更为痛心疾首,而尤其糟糕的是,他居然在给梅澹然的信上说麻城是他的葬身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官绅们既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火烧了他的栖身之地。事变发生以后,马经纶闻讯从通州赶来迎接李贽北上,并且慷慨地供应他和随从僧众的生活所需,使李贽的生活得以保持原状。在通州,也经常有朋友和仰慕者的拜访和请益,因此生活并不寂寞。

在生命中的最后年里,他致力于易经的研究。因为这部书历来被认为精微奥妙,在习惯上也๣是儒家学者生最后的工作,其传统肇始于孔子。李贽既已๐削发为ฦ僧,他已经了解到,所谓“自己”只是无数因果循环中ณ间的个ฐ幻影;同时,根深蒂固的儒家历史观,又使他深信天道好还,文极必开动乱ກ之机,由乱复归于治,有待于下代创业之ใ君弃文就质。在16๔01年,李贽提出这理论,真可以说切合时宜,也可以说不幸而言中ณ。就在这年,努尔哈赤创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