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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狼吞虎咽的吃了烧饼夹肉,他放下报纸,叹了口气。现在是个风云变幻的时节,万国强兄弟还在一边攘外一边内讧,霍相贞则是和段中天结了同盟——段中天一直是和聂人雄好,好了好几年,好处全落在了聂人雄的头上,段中天一无所获,想当直鲁豫巡阅使,结果也落了空。与其如此,索性翻脸,不和他好了。

顾承喜一皱眉头——报纸上说,聂人雄趁人不备,“猛然掌掴”了霍相贞。

在天津拍摄了整整五天,霍相贞等人回了北京。拍摄还未完成,因为ฦ督理大人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有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摄影场转移到了他起居所在的院子里,机器架到了大开着的书房窗外。霍相贞穿着一身浅色长袍,做文人雅士状,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拉远,而他如临大敌的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连写带画。仿佛和镜头有仇似的,他是坚决的既不微笑也不抬头。

霍将军热得快要落泪,两道浓眉一起拧着,然而极力的抿了嘴笑,看着像个很委屈的孩子。副官长拼了命的想不笑,可是两边嘴角向上兜兜着,无论如何忍不住笑容。于是全体后退回大院门口,须得重走一次。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挺胸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ຉ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兵没了,还能再招,招一千,招一万,招十万!可是小弟只有一个ฐ,他不能哑巴着和小弟道别。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大哥的虚弱比大哥的暴怒更可怕,大哥顶天立地,他活了二十年,没见大哥虚弱过。坐在床边垂了双腿,他弯腰把自己的左脚๐往皮鞋里塞,眼睛里干巴巴的,泪水在心里翻腾激荡。他觉得自己像是亲手杀了大哥,像是一刀子戳进了大哥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杀死,可也杀了个半死;没杀到เ肉身,可也杀到เ了灵魂。

元满放低了声音,嘤嘤๒嗡嗡的出了声:“卑职想镶金的……”

元满垂了头:“卑职有个不情之ใ请……”

马从戎低声问道:“大爷疼了,怎么不叫?”

小棉球在酒精中ณ浸透了,散着潮湿微凉的酒气。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伤口,红白对比得倒是很鲜明。马从戎知道他疼,而且是非常疼,但是很奇异的,自己并未心生怜惜。小棉球缓缓的擦到了伤口末端,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换了个小棉球重新擦,他忽然现自己很少怜惜霍相贞。或许因为霍相贞是过了分的刚强,刚ธ强得惹人恨了。

顾承喜又一敬礼:“是!”

顾承喜跟着马从戎连走带跑,突破了卫兵的人墙。走到霍相贞身旁打了立正,他抬手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大帅,卑职到了。”

马从戎微微的直了直腰:“应该是不想管了。卫戍部队一直不大听他的话,再说现在要管的话,就得和聂人雄开战。他能打得过聂人雄?聂人雄是个ฐ土匪性子,一旦急了,敢死缠烂打的去杀人全家。陈司令犯不上为了国事惹他不是?”

马从戎清清楚楚的答道:“陈司令昨天带着他老娘去天津了。”

顾承喜骂道:“你看你的熊样,像遭了瘟似的!你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混,不是想趁机讹我一口棺材吧?”

顾承喜当即开骂:“白米饭回锅肉你还吃不下,你要死啊?”

“小林。”他对着那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他不说话,只是想,一边想,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家。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巴掌覆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隔着一层丝绸睡衣,可以摸到隐约的骨头。先是单手摸,后是双手摸,霍相贞几乎是捧起了他的身体:“我……”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傻大爷是真没辙。

马从戎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咱家哪能闹亏空。”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ม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因为始终是等不到“一句准话”,所以顾承喜惶惶然的坐在家中,始终是摸不清头脑。他知道霍相贞治军很严å,自己้这个团长的名分还没捂热呢,要是因此丢â了可是太可惜。然而过了几日,天下太平;他缩了的胆子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尺寸,于是跃跃欲试的又露了头。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顾承喜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含羞带笑的说道:“秘书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团长,我不敢当。”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ฐ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他把话说得断ษ断续续,余音袅袅。霍相贞侧身给自己้又倒了半杯茶,然后不置可否的吹了吹杯中热汽:“你认为你能管多少人?”

白摩尼的目光有些散,仿佛神๰智已经不清,听了顾承喜的话,他欠了身,慢慢的向后蹭。顾承喜斜了眼睛向下瞟,现白摩尼的大腿已经变了形状,整条裤ไ管也๣被鲜血浸ฤ了个透。

顾承喜简直不知道怎么เ才能掀开门框——门框还连着半面仆了地的砖墙呢!

督理公署在北京的办事机关,是一处挺幽静的大院子,院门口昼夜都有卫兵站岗。顾承喜在院门外下了洋车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停了——院子里人不少,因为天气好,所以都站在一棵老树下连闲聊带吸烟。其中一个背影最为出众,是肩宽背阔的大个ฐ子,乍一看活脱๳就是霍相贞,仔细一瞧却又不对,因为霍相贞有精气神,从头到脚全带着力道;而这个大个子塌着肩驼着背,是徒有其表。

赵副官长喜笑颜开的进入了正题๤:“秘书长这回再去,说是要带几个得力的人随行,其中就有你一个。你快点收拾收拾,然后直接去处里吧!秘书长也在衙门里呢!”

霍相贞当胸就是一脚,粗声大气的骂道:“滚你的蛋!”

霍相贞看他贱头贱脑แ的,和白摩尼倒真是一对好搭子。双手叉腰望着他,霍相贞一时间无话可说。

元满很听话,嗷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长成赵广胜。”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笑道:“没有节操的东西!”

安如山站在茶几前๩,有些手足无຀措,对马从戎问道:“要不然,先叫个医生过来给大帅๩瞧瞧?别ี是伤筋动骨了吧?”

霍相贞说不出整话了,眼前黑蒙蒙的全是金星。正是狼狈痛苦之时,勤务兵来报,说是安师长来了。

春天到了,白摩尼也跟着鲜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ຓ着一个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顾ุ承喜疼得弯了腰,一脸懵๷懂的笑,心里则是骂遍了连毅的祖宗十八代。

霍相贞没理他,抱着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干。

霍相贞足足落了他小半夜。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马从戎迈步进房,顺手关了房门:“大爷,盐务局的缺,顾爷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เ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霍相贞一扬眉毛,随即张开双臂向后一仰,做了个ฐ退避三舍的姿ู势:“是水太热。”

督理府中ณ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ຖ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๕,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ณ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想到自己要对平安开枪,顾承喜含着一口白米饭,咽不下去了。真要是开了仗,他想自己第一不能伤着平安,第二还不能输。自己้干的那些事已经够丢人现眼了,要是再让平安打成落花流水,那ว岂不是丝毫优点都没有了?人品差,本事还差ๆ,平安非把自己看成一堆臭狗屎不可!

顾承喜放下碗筷,彻底的饱了。这仗太难打,愁得他唉声叹气,两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都耷拉成了八字。

《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