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回来了，还成了解放军回来了，翠儿从没象今天这样睡得踏实。团长的官有多大她不晓得，总要比村长郭平原大些吧？得知男人已被革命队伍改名为老解放之后，翠儿简直是欢天喜地了。男人这十三年的经历让她好奇，摸到一处伤疤就问出一个故事。老旦不厌其烦，一一道来，听得老婆后怕，孩子欢呼。几天下来，孩子们在这个陌生的满身疤痕的父亲面前，再无生分和拘束了。毫无疑ທ问，父亲是个英雄！他们反复摆弄着那ว十几个ฐ凉冰冰的军功章，天天抱着他的胳膊问那ว来历。老旦ຆ抱着孩子们天天打闹，甚至拿过通讯员的枪教他们用。两ä兄弟戴着父亲的奖章在板子村大摇大摆地招摇，迎接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
八路进村儿，确实办了不少好事，还给翠儿家又分了三亩地。他们在村委会里鼓捣了个学堂，把已๐经八年没穿过长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来，孩子们不用花钱都可以去认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参军是庄稼人的噩，劝是没用的，八路就急了。虽然没有架起机枪，却也把后生们关在院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饿得受不了的就举手，举手就算了八路，出门来狼吞虎咽，这就是参军革命饭。如此还不就范，就伸出右手来，大拇指和食指挑一个剁下，以免你当了国军。于是被抓的后生都成了八路。他们哭丧着脸走了，又喜笑颜开的回来，劝村里的同伴们都去参加八路，说这八路和国民党部队是不大一样，有吃有喝有的混！
好事多磨。老旦和三叔喜滋滋的才过了一天，花子姑便蹩了回来带来坏消เ息。原本因了花子姑的着力斡旋，刘二老爷已经放话给她说只要小女满意，女婿愿不愿意上门的就不再计较了。孰料é大前天的，刘老爷一见老旦那ว高大壮实而温和敦厚的模样儿，就满心的欢喜，暗忖家中就缺他这模样儿一条顶粱汉。再瞟一眼躲在屏风后面的小女翠儿，现这小妮子竟然笑意盈盈——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刘二老爷眉头一皱心下悄悄的改变了主意，第二天即托人告诉花子姑，说除非男方แ愿意上门，否则ท这门亲事免谈。
“娃子，你大婶子俺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号能屈能伸的汉子，明天俺就亲自带你去刘二老爷家提亲。俺说亲从不嫌贫爱富，爷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女子都是紧ู绷绷的黄花，个个小日子过的甚是滋润。后生你既别ี寒碜自个，也别ี寒碜你三叔，回头的浪ฐ子都可以摘得花魁，更别说你这么好的乖憨à娃子哩？你就只管跟花子姑领个大媳妇回来！”
“团长，俺知道了！俺的伤好得快，很快就能ม跟着你接着打鬼子……就是……长们别忘了弟兄们……”
老旦低头无语。俘虏死了，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大打折扣了？日军很快再更换了通讯密码，死了那么多兄弟，值么？麻子团长似乎ๆ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
“我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占了那ว里之后，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汉了。”
“你老家那边的情况知道么？”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ຆ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ม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ຆ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ຈ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嗟跌白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ะ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๒的读下来，似懂非懂ฦ，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ว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ຖ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ຆ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เ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ำ，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ฦ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ฐ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ฦ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ກ世田园。可到เ老了不还是个ฐ‘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ฐ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ຆ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ຆ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é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เ息告之老旦ຆ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ะ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เ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า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ຆ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ຆ家中。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é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
“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旦ຆ，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
“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ๆ导自己只是个ฐ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๒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着指头数，方แ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๑8军远在保定，老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旦ຆ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เ来令他意外，好比黄鼠狼叨走一只鸡，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个球的算了！”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ç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的抽烟，就知道男人那ว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ฐ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é想这两个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想来想去也没个主ว张，只能ม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的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ຉ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ฐ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旦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๐经有些相信，忙又说到：
“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ำ，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๐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ว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ฐ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样，那个ฐ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ณ，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ว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毛主ว席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ม俺跟你吵你都不听……”
正文第二十二章
正文第二十二章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终于打动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๐在一波波的运动和指示中晕头转向。对于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测，公社ุ领导只给下了决定，并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郭平原还上门来撇清，自己้着实没了主意，看来事情还是坏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会咋个说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气松软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来和你商量办法么เ！俺觉得公社领导下来弄这个批判ศ会，也就是个严å加整治的意思，不是冲你个人来的，只不过想让几个ฐ大队收了停工的念头，继续赶工期才是目的。别的没个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东边的劳动农场去？那好吃好喝的，你还干不了啥，倒还不是不便宜了你？在咱村子里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里养着，比哪都强……”
郭平原话语温馨，象老旦知心的战友。老旦闻听便松了口气。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谢谢你了。俺当这个右倾分子也是为ฦ了乡亲们，乡亲们自会念俺的好，不会象斗土豪那样折腾俺。能留แ在咱村儿，当不当右倾没球啥分别ี，这个村官儿还是你来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脑แ袋想事儿也跟不上你们的趟了……退下来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万人大会就是做个样子，你在台上挨批千万莫当真。俺也得装模做样地批批你，也好让咱大队过了这关。要不公社天天盯着咱们，三天两头过来指导，到哪儿是个ฐ头儿啊！对了，明天挨批的还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点了名的，居然越过咱板子村大队给公社和县里写信，要求恢复田地给各家各户，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儿再经的起一斗？”
“那咋办？咱再来个ฐ庇护？解放啊，别ี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还不消停，这会子不整他整谁？你先琢磨让自个过这一关吧，就别操这淡心了……俺心里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老旦的眉头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许更适合在这个运动不断ษ的年头给板子村掌风使舵，自己้当兵打仗是好的，干这个ฐ不成。即便成了右倾，那也是路线错误，结果会怎样呢？自己的军功还在，组织上不至于让自己没个着落吧？
“对了，告诉你个信儿！是我从朝鲜回来的老战友说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虏的，后来交换回来了。他说有根儿他们部队的人应该都在台湾，你儿子既没有死讯，又没被交换回来，那就说明被留下了，应该就在台湾的战俘营，八成还活着哩……”
“这个？是真的么เ？”老旦从炕上跳了下来，抓住郭平原的手，象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样。
“哎呀，俺还骗你不成，都啥时候了，俺还和你来虚的，咱们都是拿过枪的人，这些事儿上连着心哪！别人说，俺就多了个心眼儿……他只要没死，早晚会回来的……”
万人批判大会如期举ะ行。
浩é浩荡荡的人流把板子村宽阔的村口挤得如同紧扎扎的鸡棚，连深冬的狂风都吹不透。老旦和一众右倾书记或村干部被赶上连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声中接受批判ศ。一阵北风吹来，那ว临时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响。台下的乡亲们冻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们表情木讷呆如木桩。老旦穿着厚袄，挺着身子站在中ณ间，双目只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风吹得飞起，打在身上出扑扑的响。翠儿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自己้倔强的男人，望见他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纷乱。老先生早已经习惯了被立之高台，干脆ะ就在那里闭目养神了。
公社给老旦下的处理决定非常简单：就地免职，责令悔改，向组织按期汇报思想，继续参加公社劳动。公社同时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为大队书记，谢国崖为副书记，谢老桂为民兵连长的决定。公社领ๆ导批完了，各个大队开始批。各大队的领ๆ导班子轮流上台严厉声讨。郭平原和谢国崖是板子村大队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在大会上以不可思议的激情和口才，对老旦进行了全方位的口诛。两个前天还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敌，在打倒老旦这个ฐ共同敌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条裤子的阶级弟兄，连在台上的老旦都叹服不已。耗子为了进伙房，给猫做了伴娘，自己咋没有现这种端倪哩？郭平原的言虽然措辞严å厉，但是全是喇叭里常听到的套话，乡亲们并没有什么เ动静。而新上任的大队副书记谢国崖的言就不一样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们公社的“一号工程”，施ๅ工计划ฐ已定，不如期完工将严重破坏明年的春根生产和水库蓄水，却仍然故意指示各生产小组消极怠工ื，在几个大队中散布消เ极情绪和失败论思想。面对客观的、能够克服的生产困难，他不但不去调动广大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反而大放厥词，说反正明年不炼钢了，歇过冬天再开工ื不迟。这简直就是置公社利ำ益和集体利ำ益于不顾的破坏行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坏行为！”
谢国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挥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旦ຆ劈过一刀去。众乡亲听他说到“反革命”这个词，俱都“咦呀”一声抬起头来。四个大队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主ว席台，仿佛在寒冬腊ຘ月看见一只脱毛狗般的惊讶。那面儿上那ว么忪憨的一个人，竟能ม嚼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公社和县工作组只给老旦定了个右倾，你谢国崖个ฐ球的咋了给人家长衔了？板子村人对此很是不齿，故意用最大的声响在脚边吐下一口浓痰。更有一些后生拧着身子放出若干个响屁，夹杂着几只被乱脚๐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搅得乱哄哄的。一阵大风突然从台下掀起来，吹起的砂土迷了谢国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顿然觉得这不是副书记的风范，在公社领导面前可不能丢了脸面。于是他就这么强忍着，一边狠狠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睛，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批判。可他那ว对眼睛偏偏不争气，无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强烈的感情冲击波，它们干，酸、疼，胀。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浇了辣油，一眨就感觉到眼球和眼皮的强烈摩擦。终于，谢国崖再忍不住，腮帮子一抖，两ä行酸泪哗哗淌了下来。
“谢副书记，你别哭么เ？大家都是一个大队里混的，你也算大义แ灭亲了。咱老旦书记犯错误了，以后俺们板子村大队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没人给你捅黑枪，你可别因为心里憋屈哭天抹泪的，那可咋个ฐ革命哩？”
人群出一阵哄笑。鳖怪个ฐ头虽小眼神却好，远远看见谢国崖的糗象，大喇喇的就嚷了出来。他们折腾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头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谢国崖见众人并不买自己้的账，就把唾沫喷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反而屡屡越级写信攻击咱们公社伟大的革命生产事业，在大队中散布失败革命论，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着打盹，突然听到谢国崖这一声斥ม问，一激灵醒了过来。老先生看着故作严厉的谢国崖，竟然呵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