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心轻松了点：“对不起。”她又说。
儿子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摊开的书本资料，台灯在上面投下个明黄的光圈，儿子的脸隐在光圈之外。海ร云把果盘放到他手边桌上：“吃水果吧。”
罗天阳父母是棉麻厂的工人，父母的父亲，也是工人。他生在胡同长在胡同，家五口住四合院的东屋。屋里冬天太阳不肯光临像个冰窖，夏天过午不久太阳就热情洋溢驾到金灿灿地直射东墙如蒸如烤。厕所，胡同里的人叫茅房，在院里，个ฐ茅坑全院近二十口子男女共用。小学时，罗天阳觉着学校厕所真好，水泥的，下多大雨都不怕，家里厕所是泥坑，有次女的下雨时去，滑，条腿插进坑里，正值做饭时分家家户户用水——院里只个水龙头——她在那里刷洗换下的臭裤子臭鞋弄半小时。中学厕所又进了步，随时可用水冲。中学因是重点中学，同学不像小学似的都来自附近胡同。有个ฐ叫大熊的同学家在市政府，他去过，大熊家茅坑是坐着的，白瓷的，厕所里有专门的洗脸池，白瓷的，这种厕所他只在电影中见过。那次他进去后什么都没干又出来了，直到离开大熊家方把憋着的那ว泡尿撒进了路边的冬青树丛——他不知道大熊家那厕所用完了该怎么เ冲水！那不是他家的茅坑小学的旱厕，不用冲；也不是中学的厕所，水箱旁้边有根绳拉就行。不会用不问，宁肯叫尿憋死。
成长第四章4
他没去过彭飞家。放学与彭飞同行路过几次，严格说路过的不是彭飞家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进门条永远整洁的柏油大道，道两边两排笔直的参天大树，从院外看去，视野的尽头是树。树后边是什么เ？应该是房子。什么样的房子？房子里什么样？不知道。很想知道，绝不问，小心翼翼掩饰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飞进院后借着目送远远向院里眺望。不敢离得太近驻足太久，有次他因此被门口哨兵注意到เ了，幸亏在对方欲走过来查问前，他骑上车逃走。大熊家已๐让他感到震撼了，都远没有这个ฐ程度。视野局限会导致人的想像力贫乏，也会导致无限放大——也许二者压根就是回事情——放大的不仅是诸如厕所之类的具体事物，更是这具体事物背后的地位及权力。
罗天阳对彭飞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亲分钱——你说你在他面前吃口饭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则喽？”彭飞点头，罗天阳也点头，接着说：“上军校当兵，也不愿意？”彭飞再点头，罗天阳也再点头，加重语气接着说：“扫大街拾破烂，得算是赌气吧？”这次彭飞没马上点头或摇头。面对罗天阳的冷静诚恳，他不能不也冷静诚恳。罗天阳注视他等待回答，片刻后，他点了头。罗天阳轻嘘口气——该同学还没不懂ฦ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说：“好！那你只能参加空军招飞，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则ท。你看啊，”单手掌把，腾出只手伸出个指头，“不用花你爸的钱。”伸出第二个指头，“不能说穿上军装就是兵，飞行员算什么兵？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个指头，“从前途的角度说，飞行员是条不错的路。”彭飞沉吟，罗天阳进步道：“先报个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两个ฐ选择；名都不报，想去也去不了，没有选择！”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彭飞，对，先报上名再说，马上！罗天阳本想利用中午时间去的，见状，当即决定，舍命陪君子，不上学了，起去！
他们来到报名处，负责报名的小军官给他们人张表，让拿回去找家长签字，父亲母亲都得签，少谁都不行，说完便低头看他的报纸。彭飞沉着地用商榷的口吻道：“报上名先参加体检是不是更合理些？你们体检很严，身体不合格直接，省得我们白跟家长啰嗦。”想法很简单，不到非惊动妈妈时不惊动她。小军官从正看的小报上抬起头来，注意地看彭飞眼：身条挺拔五官端正毛色乌亮着装整洁，不像般老百姓家的孩子，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会这样说话——人家都是双手接了表格答应着走二话没有——你牛什么牛？想显摆也得分地方！自我中ณ心自以为ฦ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种人就是欠呲儿！小军官复低头看报，看着报慢悠悠道：“先参加体检后再跟家长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得麻烦你们多跑趟腿儿？我们只想我们这边了，只想，招飞体检呢，是个系统工程，初ม步体检过了，得集中起来住，复检，复检三天，市里查完了省里查，从头到尾查下来，要费很大的劲儿得花很大笔钱。我们担心给你体检完了，你身体合格了，你家长不同意，所以想定得先让家长签名同意才行。你看啊，边是你们得多跑趟腿，边是我们可能白给你体检次，都是成本，怎么做，用你的话说，才能‘更合理些’呢？”彭飞不说话了。罗天阳始终不说话，来自己视野局限慎言为好，二来有事由彭飞出面能者多劳。小军官没听到เ回答，这才抬起头，微笑着：“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办法，就照规定，先去找家长签字。”说完看报再也不看他们，只只手放在脸前，手心朝里向外摆，如轰苍蝇。电子书分享网站
成长第四章5
彭飞对小军官的讥讽全没感觉，令对方白费了工ื夫。他骑上车扭头就走直奔父亲单位急不可待，路上，个ฐ画面在脑海ร反复闪现：进门，把招飞表格拍他办公桌上，签字！罗天阳看得极准，扫马路拾破烂得算是气话，真不考大学下步怎么办他真还没想，真想真没辙。空军招飞宣传画他是看到了的，没往心里去。“绝不当兵”是心里话，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偏见所致，兵和兵是不样的。连罗天阳都知道，飞行员算什么兵？就算是兵，也是兵中的贵族！当年，父亲想当飞行员没能当上，那么如今，他当给他看！政审和文化没问题，就剩ທ身体，身体目前也没发现问题，妈妈直说他身体方แ面遗传了父亲，流的基因。对了，当年父亲为什么被飞行学院淘汰了这事他没说他向来只说自己光辉的面，彭飞也没问过，没兴趣。像他那么优秀——私下里，某些方面，彭飞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优秀——都会被淘汰，因为什么？这事儿得想着问问妈妈，好引以为ฦ戒。思路畅通思绪飞扬，扬眉吐气的在全身鼓动，下下用力快速蹬车，将个个骑车人甩在后头，费劲踩着二八男车的罗天阳更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嗖嗖地骑着车彭飞又想，有的时候，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个ฐ思路问题，思路通了通百通。
湘江在办公室接电话。海云的。海云轻易不会在上班时间打他办公室电话，显见得这个ฐ电话对她的重要。电话中她这样开的头：“你最近下部队不下？”湘江说不下。她就说了：“你看啊湘江，飞飞还有几个月高考，这个ฐ阶段我得重点保障他，家里头多个人多个事儿，我想，如果你实在下不了部ຖ队得留在师里，能不能去招待所住段时间？”湘江万万没有想到，身体挺，忘记了受伤的臀部，阵剧痛让他差ๆ点没能“哎呀”出声，手扶桌子费力起来，站着接电å话：“听你这意思是，我现在在家里不仅帮不了你，还成了你的负担？”她说：“你不是负担，飞飞也不是。但你们俩在块，就是。我总怕你们俩句话不合，就戗戗起来，天到晚提着个心。父子关系本来就不好处，你们俩在起时间又太少，这种情况下，有点误会，就容易形成碰撞。他小的时候还不要紧，闹完了，他顶多哭两声，你呢，也不会真往心里头去。现在不样，现在他成年了，两ä个ฐ成年人闹起来，对两个ฐ人都会是很深的伤害，我夹在你们俩中间的那ว个滋味我这人脆弱，担不得事，受不了家里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担心会因为这影响到เ你的工作和他的学习。”湘江苦笑：“你更担心的，还是怕影响到他的学习吧？”电话那头海云的声音充满苦恼：“湘江！通情达理点好不好？现在，儿子高考是这个家里的重点。当然当然，这都不应该成为他顶撞父亲的理由！湘江你批评得对，我对孩子的教育是有问题，过分周到过分关照过分呵护，”这时门外传来声“报告”，显然海云在那边听到了，急急忙忙抢说：“我再有几句话就完——飞飞自身也有问题问题很多很大！十岁正是青春期叛逆期这些事我理论上知道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这两天发生的事儿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他竟能这样！这孩子是不像话太不像话很不像话要不那天我也不会打他！这些问题高考完了我会跟他总起来谈算总账，但是现在湘江，还是那句话，抓重点！”门外的人再次“报告”，而电话那头的海云如果得不到明确回答显然就无法安心，湘江长叹着说句：“我今天就去住招待所。”挂了电å话，对着门外说：“进！”
成长第四章6
是军务科参谋，报告说二团死的那个战士的父母来师里了。湘江怔住，那战士的父亲来过了，各方แ面都谈妥了，怎么เ又来了？参谋强调说这次是父母亲块儿来的，当时母亲受打击太大动不了，能动就来了，她想让她儿子评上烈士，政委已去招待所看他们了。
湘江沉重叹息，参谋走后他屁股坐下又“哎呀”声站起，早晨那家伙着实摔得不轻，别是尾骨骨折了就好，现在他已然内外交困。他决定马上去招待所看望牺牲战士的父母顺ิ便跟政委请假去趟医院拍个ฐ片子，刚要走时，彭飞到了，把张招飞表格放到เ了他的面前。
湘江难以置信。知道儿子问题很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就因为说了他两句就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就他这么脆弱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心胸狭窄，别说飞行员了，干什么也别ี想干好！“报告！”门外传来喊声，湘江没马上说“进来”，而是先看彭飞，意思明确：我要工ื作了。同时把面前的招飞表推，自觉是“轻轻推”，可那纸儿显然太轻薄了，滑过桌面飘拂落地。彭飞弯腰拾起，掸下上面的尘土，重新放到เ了父亲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湘江低吼。“除了飞行学院，别的大学我不上。”彭飞回答。“滚！！！”湘江完全说不出别的话来。彭飞笑，退出。
彭飞骑车走，信马由缰，沿着林荫大道进家属区，路过军人服务社ุ，师部卫生科，士兵食堂风儿迎面吹来，真正是“兜风”呢，痛快极了。下班的军号声响了，把他从遐想中拽回现实：中ณ午了？车把向右扭，回家，拿书包，上学。上午没上课下午不能再耽误，他还得高考。听到เ门响，海云以为是湘江，待看到回来的是彭飞，喜忧交加。喜不必说，早晨儿子在那种情况下离开的家，她当然担心；忧也不必说，担心父子碰面。彭飞跟妈妈解释说他回来拿书包——平时午饭在学校吃——海云让他吃了饭走，他便听话地去卫生间洗手。母子在餐桌边坐下，海云细看儿子脸色，没看出不快的阴影，心里颇感安慰：到底还是孩子。用筷子把清蒸草鱼的中段分割揭下夹到เ儿子碗里，他向不愿吃鱼，嫌吐刺๐麻烦，这次却什么เ没说，乖乖吃，海云哪里想得到这顺从是由于歉意和内疚了？心情越发轻松了些，轻松就忍不住絮叨：“吃了饭就走别耽误下午的课按原计划ฐ高考不要受你爸干扰你爸态度不好不是冲你，部队上个战士跳伞受伤幸好没死要不又得算事故”想在丈夫回来前做好儿子工作防患于未然，这时，电å话响了。
彭飞去接电话。电话找他，父亲的，只说句就挂了，说的是：“你来招待所找我先不要跟你妈说！”彭飞心猛地紧，他又要干什么？但随即镇定：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放下电话跟妈妈说同学找他在大院门口他去去就来，就走了。
湘江在招待所房间等儿子，面前茶几上放着那张招飞表格，“父亲”栏的后头，已填上“彭湘江”三字。他得尽快跟儿子谈次，高考在即不容耽搁。他感到了儿子的决心，他得搞清楚这决心的性质和程度。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带着点示威示范性质的礼貌礼节——当然也可能是湘江多心——得到เ允许后，彭飞扭门进来，高高大大，猛看，不细看，还真就是个男人条汉子，但愿不是徒有其表。湘江伸出右手，用中间三个指头把表格往前推推：“拿去吧。我签了。”他注意到儿子明显愣，马上按住表格拖回原处。
成长第四章7
“能不能请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招飞，就因为ฦ我说的那ว几句话吗？”
“不说这些了。您只要签了字就成。”
湘江叮嘱自己冷静。现在不是老子对儿子，是个成年人对另个ฐ成年人。近几日与儿子的频繁接触和连续交锋，他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海ร云上午的电话进步帮他厘清了这感觉：儿子成年了。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他怕他半生不熟却自认为成熟，怕他倚仗青春有恃无恐。青春是什么？是造物主送的个大礼ึ包，人人有份，包装炫目华丽充满很易令人昏头，以为只要拥有了它便可无极无敌。及至层层包装拆将开来，很多人，绝大部ຖ分人，得到的是失望，自然还有清醒，只可惜人生经验获得的同时就意味着作废。十九岁的他杵在面前，投放出偌大的块身影，屋里光线都因之暗了许多。湘江对他说：“坐。我想还是先把事情跟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再做最后决定。”他拣张单人沙发坐下，坐得尽可能离父亲远些，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度警惕。待他坐定，湘江语气平和道：“先说说你对飞行员了解多少。”他只回了句“体检很严”就卡住就说不下去了。湘江不想为难他，这次谈话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他点点头道：“不错，体检很严，但是，你要是能在体检阶段就被淘汰了，还好了呢，倒什么都不耽误了呢，你还可以接着参加你的高考。怕就怕你体检过了，被招走了，两ä年后再被淘汰下来——”
“怎么见得我就得被淘汰下来？”
“基于我对你的了解。受不了委屈，经不起挫折，缺少基本的独立生活能力，严重的骄娇二气——”
彭飞粗鲁打断父亲毫无新意的老调：“这些您不说我都知道，我在您眼里头无是处我知道。”
湘江毫不介意——叫儿子来前他下决心平心静气——径自说下去：“而选拔培养飞行员的过程，是个不断ษ淘汰的过程。体检，第关，淘汰率就不说了，个城市挑不出个来是常事；第关过了，空军飞行预备学校，简称，预校，年零八个月。年八个月两个内容，体能，文化。文化你没问题；体能——短跑长跑单双杠跟全军样，预校还要加上，旋๙梯滚轮和跳伞。这里的难度现在跟你说也白说，不亲身经历的人很难体会，简单说，淘汰率，半；剩下的半进航校正式学习飞行，先飞初教机，即，初级教练机，十个月，淘汰率还是半；而后，高教机，高级教练机，也是十个月，淘汰率又是半；即使从航校毕业到เ了部队，还会有被淘汰的可能！以色列空军做过个统计，从进预校到成熟飞行员，其淘汰率在95％，以上！”这些话在彭飞听来，新鲜ຒ也不新鲜。新า鲜的是，具体内容和数据；不新鲜的是，他知道真正能ม上天飞，很难，他父亲都是被淘汰的。“还要向你强调点的是，这个过程中充满了危险，远的不说，前不久我们部ຖ队刚出了事——”
彭飞再次打断父亲：“这个我听我妈说了！”他不想在他面前多呆分钟。
“你妈知道什么？个战士跳伞受了伤？事实是，两个战士死伤，死的那个，腿骨从腹腔直插进了胸腔！”彭飞微微震了震，这震没能ม逃得过湘江的眼睛，他盯着儿子说：“而跳伞，是飞行员的必须课目。你觉得你能行吗？”
成长第四章8
问话中语调里带有侮辱性质的小觑毫不含糊，彭飞身体挺得笔直，仰下颌反问：“哪方แ面？跳伞吗？你不是直在跳吗？”
“你自己觉着，”他轻轻笑，“你能ม跟我比吗？”
“你觉着自己很了不起吗？”
“我不觉着我了不起我能做到的我的部队都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
湘江不说话了，默认。于是彭飞也不再说话，伸手，抓起茶几上父亲签了字的招飞表格，起身就走。
儿子走后湘江坐原处有会儿没动。公务员送饭来了，米饭，两个ฐ菜荤素，个蛋花汤，把饭菜放下要走时被参谋长叫住。“小孙啊，帮我往家里打个电话叫你阿姨来趟。现在。”公务员点头，静等，首长还得给出为ฦ什么不亲自打电å话的理由，阿姨会问的。果然，参谋长沉吟几秒后道：“你就说，我这里跟人谈事正忙。让她拿个热水袋来！我早晨把屁股摔了家伙她知道，告诉她上医院查过了，骨头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得上热敷。”公务员答应着离去。湘江不能亲自打这个电话是不能在电话中跟妻子说什么เ，这事必得面谈，而且必得让妻子过来谈，儿子在家。
湘江吃饭，食而不知其味。彭飞出门他就反思，不是想平心静气好好谈吗？怎么到头来又搞成了针尖对麦芒搞成了激将？眼看这事要成事实妻子浑然不知，他得在儿子之前跟她把这事说了。下步方案，视她态度而定。公务员来汇报说电话打过了阿姨ถ马上过来，湘江点点头让他把剩饭端走。公务员走后湘江打开窗子，点上支烟吸着，窗外红碧桃开得正旺燃烧般，他视而不见。股青烟由á他口鼻喷出，轻盈上升着扩散消融，未等融于无形，又股青烟。
湘江烟抽得厉害，控制ๆ最严时天包半。在部队，基层干上来的，不抽烟的少，现在他不抽烟都无法思考。抽着烟他检视内心，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之所以针尖对麦芒火上浇油，不是控制ๆ不住自己是成心：遣将不如激将，他想让儿子参加招飞！
海云的第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不行！这事说下大天来，也不行！”湘江循序渐进实话实说，绝不推诿抵赖，比如，推说是彭飞自己的主ว意他也没有办法云云。海ร云冰雪聪明，面对聪明人——除非你比他聪明——以诚相见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海云，听我说，当飞行员没什么不好，人家那么多孩子都报名了！”
“他们有他们的原因，要么，不了解情况；要么，学习成绩不理想！”
“也有很多成绩优秀的孩子报名招飞！”
“那是他们有那ว个理想，蓝天呀白云呀什么的，个因为不了解真实情况产生的理想。我儿子的理想是，清华北大！”腾腾腾走到电话机旁，拿起拨了家的号码，电话响声就有人接了。
彭飞没走，没打算走，在家等，等结果。他当然知道父亲叫妈妈去是为了什么，那瞬他是感激的，感激父亲把这个难题揽了过去。他怕妈妈，有多爱就有多怕。妈妈在电话里也是只有句话：“来招待所，马上！”彭飞慢吞吞穿鞋，出门，下楼。下楼想起忘拿自行车钥匙了，正好，不骑车，走着去。行为像个觉悟很低甚或是卑鄙的援兵，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那ว么，能拖刻是刻，让别ี人先在前方顶着。
湘江对海云诚恳地道：“海云，飞飞来前我们先拿出个意见来好不好？我知道在孩子的事情上我有很多问题。从小没管过他，长大了管，他又不听了。我不怪他，怪我。怪我没打好做父亲的基础。因为身边没有父亲，你对他格外心疼照顾，为他提供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物质条件在他身上付出了你的全部”b2๐
成长第四章9๗
海云烦透了，手摆打断聒噪：“够了！现在不是我们俩论是非对错的时候！”
湘江坚持说下去：“不错，他是个好孩子，可作为男孩子，他缺点应有的独立精神和顽强，受不得委屈吃不得苦，”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下决心说，“所以我觉得能去军队院校，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如果这次他能ม够坚持到底，我会为此欣慰。”
“坚持到เ底——坚持到底什么，参加招飞？”
“对，你不说他有自尊心吗？如果这事他能坚持到เ底，就证明了他真有自尊心。人有没有自尊心至关重要，自尊心是个ฐ人不断进步的基本动力，没有自尊心的人不会有出息！”
海云明白了，眼睛睁圆了，嘴角耷拉下来了，左额血管开始充盈湘江深深吸口气，以逸待劳。突然，窗外传来女人哭声，哭声哀恸发自肺腑没有丝毫挟哭泣以令什么的意思，绝望的心碎。海ร云走到窗前张望，没看到什么，回过头询问地看湘江。湘江不得不如实相告——海ร云若得不到合理答案会马上出去打听，师招待所就这么大，能瞒得住什么？——他告诉她，个战士牺牲了他母亲找来想让儿子评烈士，可总部有规定，平常训练般情况下的牺牲不能评烈士，哭的女人就是那位母亲，边说边去关上窗子，屋里静下来了。
海云有好会儿没吭声，后抬起头来：“是不是还得算事故？如果算事故，你就得负主ว要领导责任——这么大事，为ฦ什么直没告诉我？”
“没必要。没意义。”
“有必要，有意义แ！至少我可以知道这些天你为ฦ什么情绪不高为什么对儿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两码事！这事跟飞飞，完全没关系！”
“这事跟飞飞，有关系！你给我听着彭湘江，我绝不会让我儿子去参加什么招飞。就算能平平安安训练出来，能当上飞行员，每年，每500่个空军飞行员里就得死个！人在天上有多危险，作为你们空军的家属，我太太太知道了！”
“空军飞行员每年每5๓00人里就得死个ฐ？你听谁说的？我怎么เ不知道？”
海云不理睬他的装腔作势，半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坚持给儿子起名叫‘飞’，自己้飞不了，就让儿子飞，让儿子实现自己้的梦，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这叫什么话？这么说他简直成了阴谋家！这点必须ี澄清原则问题上不能含糊！他正要开口，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彭飞到了。海云霍地个转身：“飞飞，计划不变，志愿清华！”彭飞时没说话，不知说什么เ。海云拉上他走，“走，回家。拿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彭飞由妈妈拉着走，刹้那间他想：要不就这样吧，不折腾了。
儿子的心理活动湘江看得雪亮，心中ณ比鄙夷更强烈的情绪是失望是难过：敢做却不敢当，关键时刻阳痿，这种人还能ม干得成什么เ？！“清华可不是保险箱哦，哪里都会出垃圾。”他在母子俩身后说，严格说，对彭飞说，口气中充满了轻蔑。海云扭脸对湘江怒：“清华当然会出垃圾，但是，比例呢？和招飞淘汰的比例，能ม比吗？”“不管比例多少，落到เ个人身上，都是百分之百。”“没工ื夫跟你玩这些文字游戏！我可以保证，我儿子不会是清华的垃圾。你能保证，他定能成为飞行员吗？你不能ม保证。当年，连你都被淘汰了，凭什么保证你这个浑身是毛病的儿子定能成？”
彭飞开口了：“哎妈，这事我直想问呢直懒得问，他这么优秀的人当年为什么也被淘汰了？”不光轻蔑，更有挑衅。湘江冷冷笑：“因为我不优秀，或者说，优秀得还不够。而你呢，连我都不如。所以，按原计划，考清华吧。”彭飞亦冷笑：“激将法吗？对不起，本人不吃这套！”湘江摆手：“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谁都有说话不算的时候。所以你放心，好好学习好好考，不论考到哪里，老子都会供你分钱不少！”海云怒到极点：“彭湘江！不找事你会死吗？跟他你计较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不不不，他是孩子，心理上没长大的孩子！完全没有个成|人应该有的思维方法和目标，你让他考清华他就考清华，赌气说不考就放弃，再赌气能马上又改变主ว意。没有自己的人生定位，视人生如同儿戏——”这时海云扭头对儿子说：“这点你爸说得对，从对待报志愿这事儿的态度上看你很幼稚很不成熟。明天上学把高考志愿表交给老师，志愿清华！”
彭飞字顿道：“我参加招飞。”湘江浓眉挑：“哈！又变了！”“不会再变！”“飞行学院淘汰率很高！”“你被淘汰了我就定也得被淘汰？”“差不多。”“走着瞧！”句紧接句中ณ间连个顿号都没有，海云强插进去：“飞飞！不能拿这么เ重要的事情赌气！”“这次不是赌气，人的尊严不能被再践踏！自食其力不再花他分钱就是我的人生定位！”“你是想自食其力还是不想花你爸的钱？”“有什么不同吗？”“是不想花你爸的钱，是吧？”彭飞不明白，海云不解释，径对湘江：“那好，湘江，咱们俩离婚！”父子俩同时愣。海云这才对儿子：“离了婚，家里财产我和你爸各半，我用我的这半供你上学，不用你花你爸的分钱！”“妈！您别逼我！”“逼你？如果说为你的前途着想叫逼你，那我就逼你了！你才多大点儿对社会才知道多少你懂什么！你现在给我说，高考报志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个人职业生涯的开始！选对了，路顺ิ风；选错了，万劫不复！飞飞，你现在还是我儿子我还是你的监护人吧？那你就得听我的！明天把高考志愿表交给老师，志愿清华，这事就这么เ定了！”
成长第五章1
下课铃响了，陈老师充耳不闻还在说，男人旦当了老师，就会变得跟女人样啰嗦。彭飞同桌杨小眉开始动作幅度很大地收拾书包弄出很大响动，以示提醒。她妈今天生日，她得回去操办生日晚宴。杨小眉酷爱烹饪，心想报厨艺专业，家里头坚决不让，她第专业报的是经济管理。“最后件事，”陈老师提高嗓门儿，“明天下午两点，家长会！”教室里顿时嗡声四起。“又开家长会！陈老师，您跟他们哪有那ว么多可说的呀！”说话的是大熊。陈老师不动声色：“我跟他们可说的多啦，你们希望我跟他们说些什么？”罗天阳立刻๑举手：“拣好的说！不好的别说！”陈老师马上道：“什么是‘好的’，你给界定下。”罗天阳也不含糊：“只要别引起家庭暴力的就行！”都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父母还跟你搞家庭暴力？”陈老师也笑，咧开了两ä片厚嘟嘟็的唇。这种唇安在女人脸上是性感，安在男人脸上是憨厚，陈老师大致表里如，除了批卷子时，该扣分不扣1分哪怕你就差ๆ这分就及格，相当血腥。学生们对他又怕又爱，当怕时怕，当爱时爱，现在，此刻，没人怕他。罗天阳说：“搞！而且经常是，男女双打！”陈老师笑眯眯地：“放心吧，明天家长会不说学习，只说报志愿的事，家长学生块儿。同时来坐不开，分两拨，两点拨，四点拨。”用手在中间劈，“以此为界，这边的同学，两点；这边的，四点！下课！”彭飞是两点。
学生们得大赦令，提着夹着背着抱着顶着书包，窝蜂往外拥，教室噪音鼎沸。彭飞慢吞吞收拾书包，没点同学们的急切。他至今没交高考志愿表，陈老师催几次了。他非飞行学院不考，不能跟妈妈说；而只要妈妈不签字，他就考不了。明日复明日地拖啊拖，直拖到现在，明天家长会意味着摊牌，他在想，是今天跟妈妈说还是等明天？最后决定不说，车真到เ了山前再说，这样至少，还能有今天个晚上的安宁。
次日和妈妈到เ学校开会，到时陈老师还没到，课桌上放着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彭飞99๗分。得知满分100时海云的满意溢于言表，却故作平静，指着卷子上扣分处：“这里为什么扣了分？”彭飞伸头看看：“‘跳步’了。”不愿妈妈太得意，补充句：“单元小测验。说明不了什么。”海ร云情绪毫不受影响，有意无意把卷子举了起来，看，嘴里言不由衷：“这分你丢得就不应该！数学该得满分的！你说说你，‘跳步’干什么，这就是偷懒的结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大到周围人都能听见。
杨小眉母女坐他们后面，卷子被她妈扣在了桌上，41分，见不得人。杨小眉靠窗坐着脸朝窗，她妈脸板着盯着桌子，气鼓鼓的谁也不理谁。听到海云的话杨小眉妈妈抬眼伸头看，眼就看到了前方แ卷子右上方大红色的“99”，她再也没法控制ๆ自己，扭脸责问女儿：“你不说题难吗？题难怎么人家考99？你的题和别人不样？啊？说话！”杨小眉只好说话，再不说她怕妈妈会嚷起来。她很小声说，也是提醒妈妈小点声：“我不喜欢数学。”她妈更火：“这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吗？你不喜欢数学——我还不喜欢上班不喜欢做饭不喜欢伺候你们呢！”杨小眉嘟囔：“那你别干呗，谁逼你了？”她妈怒极：“你！考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顶ะ嘴！杨小眉，打你上高中以来，全家人没什么เ对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要喝稀的全家人不敢吃干的，你要写作业全家大气不敢喘，结果呢？结果你是步步给我往下出溜！这眼瞅着高考了，还不说抓紧ู时间努力迎头赶上——”“你怎么知道我没抓紧时间努力？”“抓紧时间努力你就不会考这点分！”把卷子翻过来，啪，拍在了桌上，杨小眉尽量若无其事把卷子翻回去，嘴唇翕动着小声道：“我抓紧时间了，我努力了，可惜我天生脑子笨智商低，没办法，遗传。”妈妈气得声儿都哆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好赖不知没脸没皮没点毅力！以后你的事随便你，拾破烂要饭端盘子，随便你！”声音越来越大如入无人之ใ境，杨小眉真急了：“你小点声！”恨——恨铁不成钢的恨——让母亲的心变得恶毒，怕什么给你什么เ，越发放开了喉咙：“现在怕丢脸了？早干什么去了？怕丢脸早努力啊！不努力，放了学不说赶紧回家学习，满大街乱窜，问还不承认，还撒谎，这么大姑娘了——”杨小眉感到目光从四面八方แ射来在身上脸上灼烤，她眼睛紧紧盯住妈妈不敢有丝毫移动，手朝身边窗户指：“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她妈头点点：“跳！你跳！有种你跳！”声音尖锐到刺耳。海云想该出面劝劝这母女了，于是回头，就在这瞬，看到杨小眉踏上椅子迈上桌子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子跃而出，动作之快让近在身旁的她母亲都来不及反应，屋里顿ู时片惊呼
成长第五章2
海云切芹菜时把指头切了，按说不该，又不是切丝儿。当即捏住，血还是冒了出来，切得不浅。彭飞闻声过来，张张罗罗拿创可贴，撕，帮妈妈包。海ร云犹自恨恨：“那个杨小眉，太自私了！她怎么点不替她妈想？”她刚才切菜根本就是视而不见，满心满脑แ子都是下午那惊心动魄的幕。彭飞理解妈妈，但为杨小眉不平：“她妈也没替她想呀。”“她妈不过是话说得有些过分——”“话说得再过分都没关系，得分场合。在教室里，当着那么多同学家长的面大叫大嚷，你让人杨小眉把脸往哪里搁！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就没见过她妈那样的，整个泼妇！”“她妈是泼妇，她呢？为了这么เ点事就寻死觅活，比她妈强不到哪儿去——还不如她妈！这孩子，做事太狠太绝！”“那ว也是她妈给逼的！人考试没考好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您说那些话，除了自己泄泄火痛快痛快，有什么เ意思吗？有什么意义吗？纯粹是火上浇油！纯粹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根本就是自私，嫌给她丢脸了呗！噢，等真出了事您又后悔了伤心了——晚了！”正预备重新切菜的海ร云闻此，啪，把菜刀拍到案板上：“你们觉着痛快了是不是？觉着这下子可把家长给治住了是不是？！”眼睛都红了，彭飞这才没敢再吭。
杨小眉死了。本来都觉应该没事，三楼ä，楼层不高，没摔着头，被急救车拉走前后始终清醒，却就是死了。得知死讯直等在急救室外的妈妈冲进去紧紧抱住女儿：“小眉！小眉！小眉咱不考大学了不考了！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妈跟你道歉！妈跟你道歉还不行吗？小眉，好孩子，没了你妈妈可怎么เ活啊——”喑哑的绝望撕碎夜幕钻进科室病房直刺人心，闻者，无不垂泪。
陈老师站黑板前讲话：“很抱歉今天又把家长们请来，因为杨小眉同学的事情前天会没有开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