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义功在哪里？”
又过了年，炮楼ä里的人投降了，所有的敌人都投降了。欢庆胜利时，吕义离开了那片荒滩。他做为个ฐ英雄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ຖ亲人了——岳父也是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ฐ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主持会议的个老师听到เ这里，泪水滚落下来。这下引发了我们大家的泪水，大家都哭成了片。
那天我们都处在激动的期待中。老红军来了。他给我们讲了红军长征的故事；讲了怎样吃草根和皮带。我们宁可放弃场电影，也不愿放弃这种机会。我们平常认为的草根，就是茅草细细的像头发样的根须。我们直纳闷，这种草根怎么吃啊？经他讲，我们才明白，“草根”就是些很粗的块茎，使人想起了山药。
十五
这不是泣哭的年代。已经没有工夫泣哭。我没能亲手把你掩埋，却要就此离去。我的背囊里还是很久以前装进的几件东西，如今已๐经派不上用场了。
婶子大娘大爷大伯林场的老工人猎枪锈住了的老猎人，你们都看到เ了吧？你们看到了，合手站立，目光冷冷的。我穿过人群，身上印满了目光。我突然阵饥饿，边走边掏出变硬的干粮。身后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我停住了脚步。原来位老奶奶双手掩住了脸，我奔到近前，想扳下她的手，可她紧紧ู地掩着。
那是你的母亲啊。我伏在了她的怀中。
十六
母亲说：你知道这是第几个吗？我摇摇头。她说出个数字，我呆呆地看她。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些两眼像黑葡萄的姑娘再也没有了。
我从此懂得了什么才叫仇恨。那个ฐ伟大的身影啊，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刻里，有人曾向他谈起过饶恕的问题。他回答说：我个也不饶恕。只有在我归来之后，只有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เ。
不会仇恨的人就谈不上善良，更谈不上宽容。我终于知道了谁更宽容。那ว些伪君子把宽容挂在嘴上，天到เ晚装成和事佬，暗地里却总是顺应着丑恶。他们旦面对了别人的信仰，宽容早飞得无影无踪。我要对这些伪君子说句，是你们的近亲把她给害死在路边的。
十七
那ว些小念头和乖巧我都有，可是归来之后我才觉得它们太不值。抛弃了，剩ທ下的只是愤怒和困倦，是激越和冰冷。我无法忘怀，我只得纪念。那些口口声声要宽容的人，竟然残忍到不允许我去纪念。于是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场连场的争议过去了，我觉得太亏。在流动的鲜ຒ血面前，切议论都显得太不着边际。实际上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沉默和怒吼。沉默是熬煮，是用心汁浸ฤ那支长矛。而怒吼就要破了喉管。血又出来了。
我开始曾惊异于这样个事实：他们真好脾气，真有容量，也真麻木。后来才明白，失去至亲的人与他们是不样的。他们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亲人，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失去。人不定都是母亲生的，我懂ฦ得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人在现代高科技社会里，也可以是合成的。人可以是用石化材料合成。合成的人就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情感的重负。
而在现代生活中，隆隆的竞争和角力之中，个有情感重负的人注定了要失败。这种人开始走入了全面挣扎和退却的时代，尽管他们个个都不想放弃。但也正因为如此，场壮丽ษ的亘古未见的大拚搏开始了。这是场合成|人与有生母的人的最后决斗。这场决斗ç也许要进行很长时间，但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我将站在失败者边。
合成|人在战斗中损伤的只是元件，它可以更换；而有生母的人却要流血。
流血也不能使人退却。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所有热血的人必须团结心，迎击场侵犯。这场侵犯的残酷性极为罕见，它将使我们失去仅有的片田à园。就为了生存，为了个希望，为了种报答，让我们奋起向前吧。已๐经没有什么退路，也不必幻想。
我默念着你的名字拿起了武器，加入了真正的二十世纪末的义军。这是精神的义军。在决斗ç的切间隙里都未曾忘却你对我的恩情，你的容颜，你的饲喂。我在梦中与你吻别ี，踏着霜雪走了。催促的号子声声逼近，我走了。
有时我又想，因为你在远处射来的目光，我是不会失败的。我们都不会失败。什么เ比爱比这切相加的爱更有分量呢？根据伟大而古老的原则看，我们有了这样的支持，将是些不败者。可是转念，又不禁重新哀伤：时代变了，些原则也在变。那么เ我们就将在没有立足之处的荆丛中作战了。
为我们祝愿下吧，这是我和同伴小小的也是重要的个请求。
十八
切被预先告知了结果的战斗都是极其惨烈的。竟然走进了这个战场。这是生前注定的还是生后选择的？我反复追思推理，后来才明白是种注定而不是种选择。选择是移来的根，而注定是固有的根。
如果没有什么希望，那么斗ç争本身也就是希望。如果有了希望，那么长久的松弛也会将其丧失。世界上的事物在组合形成之初是非常奇妙的。天不亮，征衣上霜落层，战士睁开眼就被“希望”二字缠住了。可见这是怎样严酷的个处境啊。
回想那年秋天，我们对这些还全无预料é。于是只顾ุ得忙秋，干活，劳动的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我们起把捡到的橡实装到เ筐里，直到攒起满满囤。浆果做成蜜膏，干果留给来年。晒干菜蘑菇，用破碎的瓜干造烈酒，用野葡萄造甜酒。还有招待老人的烟草，捆捆扎好放在搁棚上，采了很多的艾叶，晒干，又拧成火绳，留着夏天对付蚊虫小咬给吸烟老人触烟锅。
那ว些温煦的果香四溢的夜晚啊，我们讲故事，依偎起。红军的故事，某司令的故事；还有传说，神奇的林仙。我们差不多没有言及的点就是：惨烈的战事都属于过去了。我们现在只是品咂秋熟的甘果，听听美丽的传说。我们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倾听，你讲个我讲个，享受着黄金般的时光，直到了午夜还不知疲倦，林中和秋野的各种四蹄动物与飞禽起，不时传来它们的响动。小鸟的午夜尖叫是唯令人不安的了，我们担心它遭到夜袭。劳动真使人愉快。在今天回顾劳动，更能感受和认识劳动的幸福的本质。劳动只有靠紧了人生的目的，才散发出芬芳。当种袭击逼迫得我们不得不放弃劳动而投入迎击时，回忆劳动也变为了种福分。我们今天算是真的理解了“保卫我们的劳动”到底是个ฐ什么意思。那是个权利，是个福，它不是被人自己放弃，就是被另种人给剥夺。
现在是不是不放弃的时刻。现在是奋起迎上的日月。是的，如果这来能够赢得场劳作的机会，那么切也值了。
十九
我无数遍地想象你的目光。那双眼睛啊，我说过它黑如葡萄。这句俗而又熟的比喻再提起，是因为它难能ม取代。那个平原孕育了这样双眼睛，真是含义深远。这双眼睛望着原野母亲般的丛林和大地，逐渐蓄满了柔情。很显然，这举世无双的美目是这片田园滋养出的。田园的所有特质都从它的闪盼中映照出来。于是它有魅力，它使人魂牵梦绕。
同样容易解释的是，这样双眼睛不可能是为ฦ今天准备的。片沉沦荒芜的平原会让其不忍注视。或者是田野焕发生机，或者是它自己永远地闭上。当然，是它永远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合到了起。
它在最后时刻看到了什么？它摄下了那张在车窗前闪而过的脏脸吗？它记住了刽子手的模样吗？那天的太阳缓缓上升，照不穿浓稠的雾霭。直到最后刻，大地还昏昏沉沉，天际泛着酱色。长长的睫毛合到เ起，像排茁壮的青杨。你的血正点点渗出，汇成山泉样流淌。大地真渴，大地等着喝口汁水。大地很快就收回了她的全部，从肉体到灵魂。多好的个儿女，苗条而丰腴，特别是长了双惊魂醒世的美目。
太阳隐入浓云，大地开始祈祷。风停了，四周寂寂。
二十
你那时候会多么痛苦。种无法忍受的折磨竟然加在了个ฐ少女身上。事后人们发现你身上有三道压伤。钝钝的车轮凶暴的车轮愚蠢的车轮，就是这三个车轮割开并撕裂ฐ了你完美无瑕的肌肤。血是点点流光的，没人去救起你。从流血到เ死去足足有两个多小时，而且你躺在通向市镇的大路上。
我手指扎了根刺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可是有三个ฐ轮子碾压了你；我生病时，两分钟的肌肉注射让我捱着忍着，可是你从流血到迷去足有两个小时。
我愿意舍上所有去赎回，尽管这不可能。这次我不需更重大的经历就懂得了终点上的什么。我懂得了种性质。从此我再不抱幻念，丝也不抱。我干干净净地走开，心凉得像冰。你躺在那儿，用躯体指示了个方แ向，划了条线。这是拒绝的线，是分别的线，是不容迈过不容混淆的线。
难道那三只轮子碾到我的身上才呼号吗？不，它碾过了，已经碾过了。行了，就这样吧，开始吧。
那双美目闭上的刻๑，大地片昏暗，光源顿失。它消失殆尽之时，我就永远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从此将不会有四季，不会有果实，不会有明天。总之，有人以神的名义所预言的那天真的来了。
二十
让我们最后次怀念那个可爱的冬天吧。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门封了，全世界都蒙了白绒。家家出门都要铲雪，铲条通向柴堆的路，铲条通向街巷的路。那ว个小院拥满了雪。于是出门时不得不挖条“地道”。这“地道”蜿蜒往前，黑黑的暖暖的，适合少男ç少女玩耍。有次你从“地道”里出来，用力地擦嘴，大人问为什么？你说有个ฐ男ç孩吻了你。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只有个人的眼里闪过丝恼怒。
不知过了多少天，大雪地可以走人了。我们起去丛林。林场老场长让我们小心，说野地里有雪封的井，有伏下的狐。他是个退伍老兵，玩枪弄棒的好手，直背着枪走在不远处，说是要保护大家。老爷爷喘气就是白白的两道，多么可爱。可是我们当时直想的就是甩开他。
后来我们成功了，口气跑到河堤上。小心地溜下堤坡，落到又硬又滑的河冰上。严冬的河只能这样，像面宽大的玻璃盖住了河床。你把耳朵贴在上面，说要听冰下的水声。没有，只有鱼的咕唧声，你说大家都伏上去了。
我们用茅草推开积雪，推出片长条形的冰面，然后就滑起了冰。冰面越蹭越滑，队飞人。正滑着你喊了声，大家立刻看到了远处河面上有三两个ฐ人在搞什么。我们欢叫着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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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夜思3
原来那是几个老工人在凿冰捉鱼。冰被个ฐ又沉又大的钢钎戳着，戳溅，冰凌飞起丈多高。就是不透。他们骂着，狠劲地干。原来河冰结这么厚，捣开的茬儿足有半尺了。又是顿猛戳，扑通声，透了。奇怪的是冰下的水冒着热气，摸把也是温温的。大家欢呼着。
那天捉鱼捉到天黑。我们随着老工人往回走，到了老场长家门口，他出来吆喝，都进去了。接上就是摆桌子烧鱼弄酒。谁也不准离开，老场长下了命令。桌热腾腾的烧鱼鱼汤什么的。大人们喝酒，喊的笑的声音很大。不知喝了多久，突然老场长把将你抱到膝头上，说来来小仙女，爷爷喂你口酒。你笑吟吟地喝了口，立刻辣出了眼泪。大家都笑了。
外面的狗不停地叫。是家里大人寻我们来了。天哪，外面的月亮真亮。
二十二
嘿，这个地方แ，美女如云哪！那些轻薄的小子走到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常常这么เ呼叫。他们除了吞咽食物和狂饮之外，几乎不懂任何事情。他们是超生的时代结出的果子，由于没有及时地存放处理，已经烂成了空心。这是时代的错，更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平原上胡窜，双眼睛滴溜溜转，很快瞄上了也成功了。
但既与他们这些污烂糟混到เ了起，就决不会是美丽ษ的姑娘。她们只是帮戴着金器，用脂粉覆盖了苍白面孔的假女。淳朴是美丽之根，而她们呢，从母亲那ว代起就开始虚荣了，假惺惺的。如果有个记事的老人坐着马扎快言快语通，你就会知道她们逐渐败坏的家风。
这些已๐经无需叹息。伤残比比皆是。如果个人与这样的环境相处还能ม平安无虑，那他定是心汁枯干了。只有恶少才如鱼得水，那些冒牌美女黑道上的轿车和酒，都是为ฦ他们准备的。伴随着耸人听闻的故事的，是他们父辈亲朋怎样升迁，怎样为不会说普通话而苦恼，以及学开车轧伤行人的沓子杂事。这就是日常流动的真实。
如果说这切只是泡沫，那么水流呢？它何时带走泡沫并冲刷大地？现在还能找到方碧绿的晶体般的水吗？会有的。那就期待吧。我在这期待中两眼混浊，白发丛生。
二十三
你久久地望着我，看我花白的鬓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怜惜中掺着悲愤，就是没有丝伤感。没有那样的心情了。铅压在那ว儿。你在回想我青春欢畅的年纪，回想伴着那个时代块儿消逝的苦难和繁华。大地褪下盛装，留下光秃秃的片，迎接那三只轮子碾过来。
我的平原裸露着胸部，你看到了。这亘古未闻的巨大牺牲为ฦ了什么？这是种祭吗？她已贡献了自己，那么เ谁在后来为ฦ她而祭，谁？
这切都不是为双善良的眼睛准备的，可是它们只能残酷地罗列ต开来。你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坚强起来，像大地样褪下花衣，换上了单色土布衣衫。可是另种美和芬芳弥散开来，更长久也更本色。我们开始胆战心惊地互告：既然大地把自己祭上了，那ว么将来为大地而祭的，只能ม是整整个时代了。
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擦干泪痕，含笑等待吧，这就是命运。只要在这个时代里的，那ว么不论是龟壳里趴的，轿子中抬的，还是码头上的苦力洞子里的掘进工ื；也不论是道德家放浪形骸的恶少专打异性主意的色痨娼妓“四有青年”，还是玫瑰和毒菇鸽子和田鼠大象和臭虫只要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都得悉数押上。
那时候连个为ฦ我们叹声的人都没有，因为她也跟了去。
二十四
就因为我属于这个ฐ时代，所以我不可避免地要经受那ว个结局。与所有的切起舍上献上祭上，而且不可能换取丝光荣。这不过是次抵偿。面临着这场，己的恐惧过去之后，就开始依偎两个人了。
个是母亲，再就是女儿。个是生我的，另个是我生的。我爱你疼你就像对待那片平原，你们分别ี是我来到和离去的守护人。也是我生的根据，是我的全部ຖ希望。
母亲，为了伏在长长网绠上脚踏银霜的父亲，我曾疯迷般地敲响了自制的鱼皮鼓。敲啊敲啊，是我为ฦ绝望的父亲献上的。它好比我捧出的两粒食物。我长大了，母亲，看着你的满头银发，我能给你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๑，我能给母亲什么เ？
如今已经没有枚浆果得以保存。可食的茎块烂掉了，连微甜的蒲根也不剩ທ株，留下来的都是最苦的。我在腐土中挖个不停，磨得指甲脱落，想找到哪怕是细瘦的截薯梗。我的手滴着血，最后仍然掌中空空。
如果吟唱也可以抵挡饥饿，如果我剩下的只有它了，那么เ就让我放声吟唱吧。我闭上眼睛，把思绪深深地埋下，难以抑制的倾诉啊，如同山洪样流泄。我永无休止地唱给你，唱得忘了等待。直到เ我听到那慈爱的声音：停下吧孩子，它像泣哭样。这样我的歌才戛然而止。
回头看稚嫩的女儿，牵上她又软又细的手，不忘回避着热烈纯洁的眸子。这是我刚刚长到三岁的孩子，会背诵十首童谣。她曾问我：奶奶说这儿以前有百合花，是吗？当然，很多很多。家家都有美人蕉有蜀葵，是吗？当然，差ๆ不多家家都有。
在这样简略而单纯的问答中ณ，她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五
让女儿在梦幻中变成个骁勇的骑士吧，可以呼唤雷霆，可以抽刀断ษ岭。你凭你的正义和童心，无可匹敌地护佑着这片平原。那时你说：应该有百合，于是杏红色的百合花纷纷开放；你还说应该有蜀葵，于是蜀葵花茂盛得盖住了庭院。
你所向披靡，因为你携带了少年的闪电。我们为大地整整祭上了个时代，我们终于得到了报偿，同时也感动了神灵。你是他们派遣来的，平凡无奇中隐下了最大的神秘。你划亮的电光驱尽了黑暗，震惊了山雨，洪水终于开始洗涤。在两个世纪的接缝处，它反复涤荡，弧光照ั射得片通明。
你没有牧过羊，你也不是圣女。你只是个ฐ开山石匠的孩子，先解开了拴绑父亲的铁索，然后又登上山巅。你离宇宙之神近了，咿咿呀呀的稚声逗乐了他，他就交给了你至为重要的东西。从此你做的切都在改变历史：平原的历史人的历史。
这仅仅是梦幻吗？是童年的编织吗？不，这是真正的人的期待。